白雲無盡

近半月來時時展讀買回來的《山中白雲詞箋》。尚是黃畲先生的簽贈本。也盡可紀念者。本來以為玉田詞纖細有餘。不料一讀之下。好感頓生。只恨自家愚鈍。相識太遲耳。不過有些書似乎的確要到一定的人生階段方能有個入處。急不得的。
鈔這些詞之前。想起一些看起來和這詞無甚關聯的舊事來。好些年前作家馬家輝先生因為宣傳新書的關係。頗為頻繁地來往了好幾回山城。有一次是在沙坪壩三峽廣場旁邊的一家書店作新書分享會。推薦的什麼書倒是忘記了。不過聽他信馬由繮亂說掌故倒是有趣。他講了一些有關王家衛的人與電影。兩個地方印象較深。一是王導演湊在他耳邊說的一句:男人最忌早酒晚茶三更色。二是評價王的影片。一言以概之:錯過。
後來陸陸續續居然進影院看了三遍《一代宗師》。也算我之僅見。這錯過二字。倒真能用得上。時代大勢的錯過。男女知己的錯過。都是無可奈何。欲說還休的惘或悟。雖有一約既訂。萬山無阻的壯語。可到底只能嘆一聲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好比那首聽起來略顯俚俗但卻真摯的詩句所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這句子好像是來自長沙窯出土的唐詩殘片。語淺意深。還有幾分意思。
人生一世。大約總會有些錯過的人與事吧。讀鄧文如先生的札記。喜歡他鈔錄的前人一語。不。豈只是喜歡。是如中醇酒。如臨風雨。如聞棒喝。其語曰:人生情境。事過皆佳。這話是說凡經歷者對一己之身都是可親。都是可懷。尤其當隔開一段時空之海後。凡此種種。想必都是好的。然而轉念一想。若正經過其中呢。百轉千回的思與慮。難分輕重的得與捨。知其不可為卻又偏想一試的妄與執。數不勝數的念頭如塵埃遍布。怎麼去回避脫離。
個中情緒。略略有些像悶聲不語的苦行詩人卞之琳的無題詩: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掠過你一絲笑影而去的。今朝你重見了。揉揉眼睛看。屋前屋後好一片春潮。百轉千回都不跟你講。水有愁。水自哀。水願意載你。你的船呢。船呢。下樓去。南村外一夜裡開齊了杏花。
陶淵明畢竟是偉人。全不考慮這些東西。他的一百來首詩真是“和淚試嚴妝”般的肅穆莊重。那些綺思亂想如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一番用力後全部不見。然而細細數來。如陶公者。能有幾人。
後來又讀到一首詞。當時不覺。後面回想。又覺著也有些意思:“恨匆匆賦別。回首望。一長嗟。記執手臨流。遲遲去鳥。浩浩平沙。此際黯然腸斷。奈一痕明月兩天涯。南去孤舟漸遠。今宵宿向誰家。別來旬日未曾過。如隔幾年華。縱極目層崖。故人何處。淚落蒹葭。聚散古今難必。且乘風高詠木蘭花。但願朱顏長好。不然會少離多。”
此詞自舊印本《詞林紀事》中讀來。趙孟頫仲子趙雍所作《木蘭花慢》。語意淺近而情意深摯。頗合此時情境。時時相見之人即刻天涯咫尺各問東西。何其無常。而其間之絲縷又不堪與他人說。正如寅恪公寒柳堂詩曰:玉谿滿貯傷春淚。未敢明流且暗吞。
按。詞之一體要渺宜修。所謂言長者也。凡依依不盡之思譜入其中或摯熱真誠如後主中正。或婉曲深致如二晏淮海。或綿密經營如美成夢窗。或清空雅正如白石碧山。皆能訴其情。綿長細韌而不絕。面目各異而用情則一也。若其中最不流露感情之美成。其《玉樓春》一闋依然搖蕩胸臆。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語境皆似平常。而以其用情深切故。言人不能留。情不能已之態古今無二。
回到《山中白雲詞》上來。這樣用情深摯的詞不在少數。尤其喜歡一闋《疏影》:“柳黃未結。放嫩晴消盡。斷橋殘雪。隔水人家。渾是花陰。曾醉好春時節。輕車幾度新堤曉。想如今。燕鶯猶說。縱艷游。得似當年。早是舊情都別。 重到翻疑夢醒。弄泉試照影。驚見華發。卻笑歸來。石老雲荒。身世飄然一葉。閉門約住青山色。自容與。吟窗清絕。怕夜寒。吹到梅花。休卷半簾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