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佛

又是一个周末，窗外的天有些灰蒙蒙的，看上去似乎要下雨。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愣，汽车呼啸的声音、鸟儿鸣啭的声音、孩童玩闹的声音，不断透过窗户，传到我的耳朵里，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我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一个人在念佛经，不知道他念的具体是哪一本经书，也听不清他念的具体是什么内容，只听见他越念越快，仿佛有无数的珠子正密密麻麻地掉进钵里。

这样的声音使我惊骇不已，我条件反射似地捂住了双耳，心里十分惶恐，似乎置身于暴风雨之中，风雨如晦，我在黑暗中逃无可逃，只能惊恐地东张西望，极力寻求一线生机。终于，不远处有了一丝光亮，一个人影朝我飘了过来，他移动的速度很快，他的脸很快就凑到了我的眼前，那是一张微笑着的、慈眉善目的脸，我本想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紧紧地抱住他，突然，他就像川剧变脸似的，变出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他的嘴里甚至伸出了两颗极长的獠牙，正向我的喉咙刺过来。

“救命啊，救命啊！”我哭喊着醒了过来，此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窗外阳光明媚，原来刚才只是虚惊一场，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还清晰地记得梦中的内容，尤其是那个人的脸，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肖云杉。

肖云杉是我以前的房东，一年前，我租的房子到期，由于房东要涨房租，而我无法承受，只得另寻住处。找了几天，我终于觅得了一个满意的住所，那是一所邻近文殊院、两室一厅的房子，房东叫肖云杉，是名教师，他自己住一间，把另一间卧室以每月1000元的价格租给我。

我选择房子原本是十分谨慎的，但我一见到肖云杉的房子，不到五分钟，就决定租下来，当然，我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是有充分的依据的。当我一进门，就发现客厅的左侧设有佛堂，我忍不住问肖云杉：“你信佛？”

他点点头，微笑着补充道：“我吃斋念佛已经十年有余了，我就是在旁边的文殊院皈依的。”

“噢，这样啊，那你真挺厉害的。”我一边说一边想，念佛的人，一定很宽容很善良，和这样的人成为室友，应该会相处得很融洽。

“不敢当。”肖云杉很谦和地回应道。

“我看你这房子挺好的，我想租下来，不过，我养了一只猫，你介意吗？”参观完肖云杉的房子后，我觉得很满意，便恳切地对他说了自己的顾虑。

“当然不介意，我非常喜欢小动物，从小我家里就养了几只小猫小狗，它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肖云杉温和地说道。

“那就好，那这房子我就租下来了，等两天我就搬过来，现在要不要先付你一些定金？”

“不用，我相信你，你搬过来的时候付房租就行了。”

就这样，我成为了肖云杉家的房客。

与肖云杉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渐渐摸清了他生活的规律。他一般早上七点半左右起床，洗漱完毕后，他便将佛堂前的杯子掺满水，再点上三根香，随后，他便叩拜在佛堂前，紧闭双眼，手持佛香，振振有词地念起经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反复听肖云杉念了许多遍，我竟对这段佛经耳熟能详，念完佛经后，肖云杉毕恭毕敬地将佛香供奉在佛像前，再十分虔诚地叩拜三下，这才完成早上的供佛仪式。

供完佛，肖云杉吃过早饭，就匆匆出门工作了。等我晚上回到家时，他也差不多回来了，他晚上一般不吃饭，只吃几片面包，之后，他看会书，便去将佛堂里的水倒了，紧接着，他就一边数着佛珠一边念起佛经来。他晚上念经的时间要长些，短则半小时，长则一小时。念完佛经，他才前去洗漱，然后便上床休息。

这样的生活，肖云杉十年如一日，渐渐地，我也习惯了肖云杉的生活规律。

正如我最初想的那样，我与肖云杉相处得很愉快，他总是笑眯眯的，待人谦逊有礼，我几乎看不见他生气的样子，他就像太阳一样，永远充满了阳光，乌云与他没有关联。

在我身边几乎没有像肖云杉这样的人，一个从来都不发火的人，虽然我知道这与他信佛有关，但我仍旧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我总觉得，他毕竟是个凡人，他不可能永远充满正能量，在他那张日常的笑脸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肖云杉继续吃斋念佛，宽以待人，在他身上，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有好几次，我故意想激怒他，他看上去就要发脾气了，我心里竟感到一阵窃喜，我非常渴望从他的脸上看到狂风暴雨，那是一种久旱后干涸的土地对甘霖的渴望，可是，他只微微动了动嘴唇，然后背过脸去，很快，等他转过脸来，又是一张笑眯眯的、洋溢着无限热情的脸，我虽感到极其震惊，但也只好继续对他回以微笑。

经过我仔细观察，肖云杉的笑脸很浮夸，而且很苍白，并不像是真正从内心里发出来的笑，而在那张虚假的笑脸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终于，有一天，我在客厅散步时，我的小猫不知怎么突然蹿到了佛堂上，我赶紧叫它下来，可是，我越叫它，它越往佛堂里躲，一不小心，哐当一声，一个杯子从佛堂上掉下来，摔碎了。小猫听到响声，十分恐惧，它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躲到沙发下面去了。

此时，原本在卧室里看书的肖云杉闻声赶来，当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时，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那张原本明亮的脸很快沉了下来。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模样，顿感不妙，立马道歉道：“对不起，小猫不小心……”没等我说完，肖云杉就趴在沙发前，将躲在里面的猫拎了出来，随后，他的拳头像骤雨般落在小猫那脆弱的脊骨上，小猫随即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哀嚎。

我立刻走到他身前，急切地说：“你怎么可以打它呢？它只是一只猫，它什么都不懂，我重新买个杯子赔给你吧。”

“它犯了错就该挨打，要不然不长记性！”肖云杉一边打小猫，一边怒不可遏地说。

“你别打了，它会受不了的！”我再次恳求道，并企图从他手中将猫夺过来。

谁知，肖云杉抱着小猫，飞快地跑进卧室并反锁上房门。“畜生，你就是个畜生！”房里传来了肖云杉的骂声，还有小猫的惨叫，我使劲敲门，却没有丝毫回应。

终于，过了很久，肖云杉大约累了，他打开房门，小猫哆哆嗦嗦地溜了出来，我赶紧将它抱在怀里，看见它身上伤痕累累，我心如刀绞，想不到，平常心慈手软的肖云杉竟会对一只柔弱的小猫下这样的狠手，这就是他那张虚伪的笑脸背后隐藏着的秘密，简直令人发指！

那件事过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理肖云杉，他依旧每天念诵佛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他看见我吃鱿鱼，流露出十分悲悯的表情：“你这是在吃一条生命！”

在肖云杉的义正词严下，我心底里生出了一种罪恶感，于是，我赶紧放下了鱿鱼，接着，肖云杉便在鱿鱼前念经，为它超度。

肖云杉对鱿鱼都有怜悯之心，说明他确实心怀慈悲，也许那次是我错怪他了，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样一想，我就对肖云杉冰释前嫌了。

肖云杉依旧喜欢笑，我从他的笑中竟慢慢感受到了真诚，我想，也许是我以前太狭隘了，他那样一个吃斋念佛的人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渐渐地，我与肖云杉又和好如初了。

本以为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平静下去，没想到，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

那天晚上，我想给小猫洗个澡，考虑到我一个人洗不是很方便，便请求肖云杉帮我。

肖云杉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们把小猫放在盆子里，肖云杉抱着小猫，我拿淋浴头给小猫冲水。

众所周知，猫是很怕水的，小猫在肖云杉的手里不断挣扎，我一边安抚着小猫，一边轻轻地给它冲洗。但是，小猫挣扎得反而更厉害了，它拼命想从肖云杉的手中挣脱。

此时，肖云杉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他那张原本平静的面孔渐渐有了怒色，他冲小猫吼道：“动什么动？没有人会害你的！”

小猫继续挣扎着，肖云杉有些怒不可遏，甚至变得张牙舞爪，他反复对小猫吼道：“没有人会害你的！”

可是，小猫更加害怕起来，肖云杉粗暴地控制着它，试图驯服它，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我十分担心，几乎动了停止给小猫洗澡的念头。

就在一片混乱中，“啊！”肖云杉痛苦地叫了一声，原来他的一只手被小猫咬了一口，流出了鲜红的血。

我本想过去安慰他，没想到，他那张怒气冲天的面孔已经变得狰狞起来，甚至露出了凶光，他一把抓起小猫，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朝地上摔去，小猫随即传来近乎绝望的惨叫。

“不，你别这样！”我央求着肖云杉，试图阻止他。

可是，此时的肖云杉早就不是那个整天吃斋念佛的善男，仿佛变成了一名杀红了眼的刽子手。他决然地扬起小猫，只顾一个劲儿地把它往地板上摔打。第二次行动时，小猫曾一度发出短促、含混的叫声——它蜷缩在角落里，黑红色的血液从它的口腔和鼻孔流了出来，发僵的舌头紧贴着上颚。

“你不是信佛吗？你打死了它，你会下地狱的！”我见自己劝阻不了肖云杉，便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后果恐吓他。

肖云杉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狠狠地踹打着遍体鳞伤的小猫，我过去拉他，结果也被他推到了一边，我害怕极了，只能不断地为小猫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近乎绝望之时，肖云杉终于停了下来，而此时的小猫已经奄奄一息，我心疼地蹲在小猫前，轻轻地擦拭它身上的污血。

“你和这只猫都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家了，另外，我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你得赔给我！”肖云杉嘶吼道。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现在的这个局面，我更不知道平日和蔼可亲的肖云杉竟会有如此凶残的一面，这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天夜里，我连夜搬走了，我给肖云杉留了一笔钱，我不再去想是非因果，我只想赶快逃离。

仅仅过了一天，我的小猫就去世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它停止了微弱的呼吸，它的双眼无法闭合，似乎在抗议着什么。

之后，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朝我走来，他先对我笑脸相迎，紧接着，就露出凶神恶煞的一面，我总是会被他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