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重构九龙城寨
永不消散的记忆

在四围的屋厝底下,仰头望不见全部的天穹。巷道挨挤而狭长,水泥屋墙上漆画着斑驳的标语。阴暗而潮湿的气息滞塞其间,回转头,总有人急急从身侧擦过,肩挑的水桶里漂满浮尘的水花因颠簸冲外泼漾出来。
每个楼层都几乎完全相同,像是一层一层垒砌的平行积木。砖瓦混合着泥土直逼天际,把整个寨城拔得很高很高。
这里旦暮喧嚣,却又与外围的市井远远隔绝、格格不入,像是一座孤芳自赏的庞然大物。在晴好的天气里,走到楼顶的天台循声仰望,近在咫尺的云翳间,可以看到机翼擦掠而过,遮蔽了整片蔚蓝。耳边轰鸣阵阵,司空见惯地躺回折叠床,细琐的空间里,毗邻的启德机场仍在与日子一同昼夜不息又有条不紊地运转。
04年《功夫》上映时这里的一切早已沦为“消失的记忆”。这里是九龙城寨,殖民时代鲜明的烙印。不过在那个拥挤又喧嚣的“猪笼城寨”里,复活的更多是人性和感情。理发屋、早餐铺、裁缝店、牙医诊所,充满了一个时代的生活气息;每个格子间里,锅碗瓢盆、尖酸苦辣频频奏响,上演着百态人生。

老港片的幕前、幕后,无不萦绕着九龙城寨的魅影:《金枝玉叶》里蜷缩在小屋却梦想着广阔天地的阿颖,为拍《阿飞正传》而在其中苦熬一个多月以参透浪子心理的伟仔……。九龙城寨,有别于繁华的中环、鲜活的旺角,红尘滚滚的尖沙咀与弥敦道。它最大的视觉感受是黯淡、低沉与闭塞,最强烈的触觉莫过于生命气息的堆叠。一百多年的历史,三万三千人的故事。人口在尺寸方圆间急遽膨胀,殖民时代迷失而叛逆的味道在这里的街角巷口来回冲撞。
随着1997的临近,九龙城寨的拆除成为时间的必然。面临大洗礼的港英政府,不再容忍这样一个负载着过往的庞然大物在所剩无几的平方上苟延残喘。1984年签署《中英联合声明》时,双方政府就一致同意拆除九龙城寨。本属于它的时代轰轰烈烈地过去,它所承载的世纪故事似乎也已到了负荷的极限。很快,新一轮的烟火味寡淡下去,旧世纪错综汇杂的异域繁荣也掺杂在油盐酱醋米中,同过去的岁月一道打上了封条。形形色色的人们不知疲倦地进行最后的迁移,三万余人中的大多要迁入公屋或临时居住房,从此零星地散落到远方。
在纪录短片里,曾经的回忆呈现出千百种姿态。赌坊、鸦片、烟酒行、狗肉档、妓寨、三合会,甚至光明街的毒品集散中心。这些事物与平民交错混居,气息晦暗糜烂不清。毕竟, “三不管”的地带,没有经营许可证的店面遍地发芽,牙具器械上挂着冰冷诡谲的光。遍地生污横流,瘾君子群聚甚至形成“歧视链”……漏电引发的火灾比比皆是,雷雨天气则是水漫金山。
这里让外人谈之色变,却使其中的生命默默接受与适应。“在居民的回忆中,七十年代以后的城寨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并非是什么地狱,而是他们每天居住、依赖的家。”回望九龙城寨,这里还是无数人对九龙记忆复苏的场所。富足安宁的港岛一直是避难地的首选,一代又一代的港漂者便在这里立足、成家、起步,慢慢融入东方之珠的光芒洪流中去。于城寨积攒下第一笔汗水,穿梭在廊道间、餐饮店、烟酒铺,透过煤气灯的丝丝微光,尘烟滚滚的日夜笙歌,将异乡漂泊的情怀深埋。在九龙渐渐聚拢起来的异乡人,用生疏的心情彼此试探、体照与相融,没有哪一个人会成为孤岛。在这里,三餐饱足、夏夜闷热,以飞机声为繁忙的调料,充斥的均是最为市井的生活场景。香港的气息永远以忙碌拼搏为基调,于是人们少有多余的闲暇,却有夜半数着日子计划着生活、多余得满溢出来的希冀与向往。
经历了经济大繁荣与金融危机,在这片漂泊之地逐渐生根的人们很多早已不复青春。在他们的眼里,曾经,走出九龙城寨是一种抱负;后来,故地成了回忆无处落脚时最深刻的牵挂。港英政府最终谢幕,一个时代随之土崩瓦解。当落锤破碎机刺入薄薄的砖瓦间,曾经一双双与它相傍相依的眼睛已不忍再仰望。有人庆幸,有人慰藉,可更多的是迷茫。迷茫不仅仅来自安身之地的烟消云散,还是一种旧梦无迹可寻、来路不知去向,人生仅剩归途的感伤。

港岛回归已逾二十载,比之挺立了一个世纪有余的城寨不过沧海一粟。故地重游,唤醒曾在其中生长变迁的人们莫名复杂的情愫。电影里,阿颖就曾说,她很想念九龙城的飞机声。喧嚣的机场,离别送往,象征着回归与远方。启德机场就是这样一个九龙城寨用以联结外界与梦想的地标。1998年,见证了九龙城寨兴亡的启德机场也宣告拆迁完成,空寂彻底侵蚀了这片聊以寄托的蓝天。

有一幅图片名为“屋顶的童年”——九龙城寨屋顶的天台上,是离夕阳最近的地方。在这片旧城的顶端,孩童们在纵横交织的信号架下嬉闹闪躲着漫天的光亮,大人们则借着习习晚风拉家常——这是杂乱无章的空间里一片净土,一段阗满夏虫夜吟与飞机轰鸣的童年时光。飞机起飞时,大一点的学童放下手中学业,已识得懵懂又有所知觉地凝望远方。他们中的大部分,从降生、到临九龙城寨的那一刻起,就在这样熟悉的工业气息里,埋藏下瞭望的种子。远处,海湾与群山相伴,象征着希望的狮子山屹立北方。庞大的机身掠过一幢幢灯牌闪烁、灯火鲜明的楼宇,晚霞苍茫下,有人静静哼起了歌。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城寨是“濒死的、污秽的、了无生气的”。可拆迁前夜,提灯守夜的父女,最后一次大扫除的祖孙三代——他们证实了九龙城寨这个关乎生存现实的罅隙中,还有一向被压缩、忽视的尊严与真情。在他们心目中,城寨“并没有那么差”,而始终是一处“能够提供片瓦遮头的温暖居所”。
有人说,发梦时还会一遍遍重回九龙城寨,走在童年时代熟悉的巷道上,守在台阶边,等母亲洗完全家的衣裳,穿过曲折的楼隙,挑回一桶略显清澈的饮用水来。人们大多很难说清自己的心境。这样的梦里,沾不上边的感怀,污浊与喧嚣的声浪,守望光线的格子间,种种景象统统交织在一起,席卷而来。在日本,伫立着一座以“完美复刻”闻名的九龙城寨纪念馆。置身于彼,恍若隔世。一百多年的光阴,三万三千种记忆,孕育于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点,它注定不会轻易被历史的潮流裹挟而去。很多人宁愿说它的一切已然消失,所有关于它的“曾经存在”,似乎也只能停驻在历史文化研究者们的档案里。可不止是他们,因为曾经鲜活在其中的生命,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汇聚在一起,就组成一张串联着时空、点缀着声色的记忆网格,搭建起一座不灭的城寨。离别多年后,细枝末节的感触或许会被遗弃,有关它的一切却仍然在旧梦里反复。像一块附着在心坎上、潮湿而压抑的青苔,藕断丝连,无法忘却,久久萦怀。
(部分资料来源于纪录片《九龙城寨》《消失的记忆:香港九龙寨城》)
-
苔苔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11-20 13:4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