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怼
初中毕业的那天,印象深刻。 我们的班主任三年来泼辣如钢铁女侠,她一吼没人敢抬眼,把我们一班混小子们治得服服帖帖的。却在我们中考完最后一门的那天,当着全班人的面哭了起来。我大概记得那时的情景,最后一门考完后所有人坐着考试大巴回到教室,没有特殊的喜庆,毕竟大多数人还要继续留在本校读高中。就像平常每一个学期末的最后一个下午一样,大家收拾着桌上的书,开始大扫除。只是这一次,我们永远跟这个班说拜拜了。
钢铁女侠为何哭?我们所有人都被吓住了。事情过去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语文老师何怼给我的小灵通打了个电话。说,你们咋回事,把刘老师弄哭了?我很奇怪,老师你为啥问我?他的声音有些缥缈,背景闹哄哄,打了个嗝儿说道,你不是你们班的语文课代表来着。我说,老师我两年前就不是了啊?他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响嗝儿,原来是喝多了。
初中刚开始的第一堂课,是何怼的语文课。他佝偻着背,身上干挂着一件惆怅的衬衫,头很油很乱,脸上滑着一副油腻的眼镜,看不清眼神,他就这样摩挲着鞋底走进来。
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年级主任,何--凤鸣,得咧。我爸妈为何给我取名凤鸣,而不叫龙鸣呢?得咧,得咧。全班哄堂大笑。
你们可能注意到了,我这个人呢,一是作为语文老师普通话不太标准得咧,二是,经常裤脚扎到袜子里得咧,嘿嘿。
又是一波哄笑,有些精力旺盛的男生已经因为捶桌子过分激动,滑到了桌子底下。我们还未回过神来,他便结束了自我介绍环节,翻出了课本说。第一篇文章哈,叫《在山的那边》。他已经朗诵了起来,
“在山的那边,是什么(的咧)? 是海 (得咧)!......" 他朗读的底气很足,肉眼可见的泡沫星子喷向了前三排猝不及防的同学们,那浓重的口音里还夹杂着被烟熏了多年的酸臭味。
每一句话的末尾,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加一个得咧。得咧 -- 怼,后来我们就习惯了给他的外号何怼。
初中的时候,男孩子们的精力跟正在加速分泌的荷尔蒙一样,他们的关注点,是女老师的胸脯,短裙,还有班上女生渐渐开始发育的身材,刚来例假时漏在椅子上的血迹,以及生理学课本”花季心语“男生女生版的区别。晚上归寝后卫生间里刷刷的洗澡水声,蒸起都是兴奋的青春期的味道。如果说学业上有什么值得兴奋的,那性感泼辣的数学班主任,和漂亮温柔英语老师的课,是我们的最爱。顺位排下来是化学生物物理,因为它们能满足男生们竞争心理。比较下来,语文课更像是何怼自言自语的一个深夜电台频道。而大部分时间这个频道不播放与课本有关的东西。他教书多年来似乎就没有照本宣科,和学生就书本内容互动的能力。一个学期下来,他只能勉强照着课本讲完几篇文言文和诗歌,因为这些要出现在考试翻译题里。剩下的时间他一半时间心血来潮地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一半时间他也没有备过课,会在上课时粗粗地瞟一眼应该要讲哪个作家的文章了,若是有点趣的,他就甩了课本,滔滔不绝说起此人家世,师承,风格流派,写了哪些本书,书里讲了啥。一般到了该讲课文时,下课铃便响了,一帮熊孩子射箭一般冲出门去。我们总是起哄,因为何怼没啥姿态,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有心眼儿,却还有点文人酸臭的自恋。
只要我们哄着他讲自己跟初恋即老婆的故事,他干瘦的脸便马上容光焕发,开始滔滔不绝,自己如何在满是风流人物的中文系让校花插在自己这坨来自农村的牛粪上,自己如何用一首诗打败了中文系喜欢穿白色西裤西装的浪徒子,如何在校花有着显赫家世的家人面前得到青睐。等等。
我都把这些故事一五一十地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讲给了爸妈。他们也成了何怼频道的忠实观众。但不幸的是,他们也像其他那些希望老师给自己孩子特殊关注的家长一样,去拜访何怼,在饭局上不小心说漏了嘴。第二天何怼来到班上,脸色很不好,煞有介事地说,那个有些同学啊,把何老师上课的故事讲给家长听,对我的形象影响不太好啊得咧。这个,从今天开始,我就讲课文了得咧。台下又爆发出一阵雨打麦苗般咽气的哀嚎声,几个爱挑事儿的猴头儿早就跳起身来起哄,想要挽回事态,何老师何老师,我们才没有给家长说呢,你讲嘛讲嘛,我们爱听得很,上次还没讲完,说道你去你老婆家拜访,然后呢?我们都深谙何怼那掖不住事儿的脾性,他立刻忘记了家长饭局的事儿,又开始了新的一话。
这样一样来,我班的语文成绩总是排在重点班最后一名。
何怼会在每次月考成绩出来后,忧心忡忡的走进教室,稍微表达下他的不满,并借机暗示自己会是下一次月考的出题老师。在接下来的古文课上,他字斟句酌地翻译着,后排的几个记笔记动作慢又不太机灵的女生,总会嗲声嗲气地说,何老师,刚才那句是啥意思哦,再来一遍嘛。何怼好气地又重复了一遍,那语气里分明暗藏玄机。我们就明白,这道翻译题会出现在下次考试的试卷上。但就算何怼费尽心机向我们泄题,我们班也只是从倒数第一滑向了倒数第二。
有一日上课铃大概响过十分钟了,班上还在闹哄哄地。后门透着门窗监视的猴头只有在语文课不用上岗。何怼终于拖着一条皱巴巴的西裤冲了进来。为何是冲,因为我还记得 当时他套了一件挂着兔毛边帽子的羽绒服,他虽气势很足,那些轻盈的毛却在他脑后很不配合地舞动着。当然,帽子还是如往常一样向外翻着,让他佝偻的背更明显了。
他先是为迟到道了个歉,说自己作为年级主任在处理两个平行班学生打架的问题。正准备翻开课本,他就突然气哼哼地说,现在这些学生家长,都是些什么社会混混儿!泡沫星子飞了出来。我们一见势头不错,今天的课有着头了,几个猢狲又带头起哄,何老师啷个了嘛,哪个龟儿敢气你!何怼也没接他的话头,说,当年我刚当老师的时候,都是跟石桥铺电脑城门口那些混混过过招,替我学生挡过砖头的,哼,这些个家长以为自己混黑道的,敢威胁我迈。我们一听这下好了,两节课都有着落了。
那是我映象中何怼故事最立体的一次,以前他的光辉形象主要是限于中文系,文采诗歌,刚来学校竞课就被破格录取,这种有些过于文学色彩的轶事。而那天他从两个混球学生如何因为某个女生而起了争端,如何掀起了平行班两拨学生想要打群架,讲到出手方的老爸是个头上剃了刺头,带了几个伙计跟着身后的狠角色,放话说自己黑白道都有人,”你看这事怎么了把“ 。我们不知道何怼具体如何处置那俩学生的,但他在有权有势的家长面前硬气地回怼了回去。他顺势讲起了自己刚当班主任的第一年,班上猴头儿多,总是惹事。那时的我得咧,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像汪可卿(我班一个大块头胖子)这种混的,我都是一把过肩摔得咧。又是一阵爆笑,有些人又滑到了桌子底下。
那时我们学校周围是拥挤的电脑城,小偷流氓下暴案件多。混迹网吧的二混子,没事伙着隔壁职校的人跟我校的混子们群架。何怼某天中午在街上,突然就看见电脑城前一群人围在一起,拨进人群,才看见一帮校外的人在揍班上的问题少年。他着重描述了当时自己的心理活动,是如何一秒钟内计算了下敌强我弱的形势,以及自己的过肩摔在群架中如何使用。便奋不顾身地,以一对多地冲进了漩涡中,加入了战斗。但还没有熬过一个回合,他的脑瓜就被拍了,打架的人见了血,都作猢狲散。之后的几个月里,他的头上包着可笑的纱布网罩,大夏天地只好顶着一顶棒球帽。但整个学校都听说了这个棒球帽老师保护学生的光荣事迹。
何怼虽然不怎么好好上课,人有些迟钝,但对于文字是一等的敏感。他每周会有一节作文课,用来让我们随便写作文,写完了第二周他会念些所谓的”佳作“。怎么说呢,我觉得何怼和我们一样讨厌应试作文,以及公开课。他选出来的文章主题都五花八门,先不会说是谁写的,而是用他那烟熏的口音,喷着泡沫星子深情地读完,再让我们评价。
有的人只是通篇在文采斐然地意识流,有人写的是父母离异后忌恨不平的心,有人写的是家乡的某条河,有人写的是喜欢的女生。而我当年喜欢的那个男生就是最爱在他课上带头起哄,搞笑,考试成绩永远垫底,却能写出一手拍案叫绝的文章,被何怼格外青睐。我作为曾今的语文课代表,总是被他读了几篇文章后说,张同学得咧,你这个文章跟何伯(我班另一个学霸同学)一样,两个人都是文章写得华丽,但修辞造句篇幅我可以给你删三分之一的呢。那时我很努力地想写出被他拍案叫绝的文字,学着萌芽上那些看不懂的文字,到最后得到的评价是,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得咧。
很多年后,我们曾回学校看望那些陪我们长大的老师,年轻的那些如班主任钢铁女侠,当年也就是大学刚毕业,后来也有了孩子,脾气也没那么吓人了。我们一直没有见过何怼。有人说,曾在路上被他叫住,他呼哧着酒气走上来激动地流眼泪自说自话。还有人说,他仕途坦荡,在我校的初中分部已做到了副校长级别。我也不辨真假。但现在回想起来,教一帮初中的兔崽子,对于他来说,真是太屈才了。他也许也无所谓,考试倒数的这帮崽子们,之后的人生会是怎样。而我们都还记得他的开场白:
在山的那边,是海!
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今天啊,我竟没想到
一颗从小飘来的种子
却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是的,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
当我爬上那一座座诱惑着我的山顶
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
因为我听到海依然在远方为我喧腾
——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来
一次次浸湿了我枯干的心灵……
在山的那边,是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