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旅行的经历
查看话题 >雅加达与赤道春节
走出机场的一瞬间,热浪迅速袭来,我的整个身体仿佛被推进蒸笼,衣服湿透亮,狂热的水汽堵住每一寸毛孔,在体内淤积荡漾。与出发时的清冷相比,各种出租车、酒店、旅行社拉客的声音此起彼伏,混杂着闷热在城市上空晃荡。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在出发前经受巨大不安的折磨之后,我终于接受自己被自己放逐的事实:也没办法回去了,凭本事生存下去吧。
没走多远,我就看到身着蓝色制服的Bluebird出租车公司人员,依次帮助乘客调度每一辆车,而其他公司的出租车,随便散落在路边,像几条散漫的老狗,各自猎食。我乖乖排在有秩序的一方,等候发落。
终于上车,司机看了看地址说,酒店很近,不需要打表,给他60000印尼盾(约等于人民币30元)就可以了,我允诺。
即使此时已经半夜,出机场的路还是很堵。每一辆车都声嘶力竭得发出吼声,像极了饥饿的野兽,在黑夜里流浪;很不幸的我,与兽为伴。司机话出奇的多,一股儿脑向我倾泻:
他之前在通讯公司工作,所以英语还不赖,可以和我谈笑风生,也很自然的凹出“Huawei”这个词汇。提到中国,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说,中国产的,很便宜,雅加达到万隆要由中国人修建高铁,他很期待坐上高铁的那一天。 马上要过春节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国家,竟然全国放假一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华人只占印尼人口的1.2%,并且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依然保有影响力。
不到半小时下车,付钱,他预祝我玩的开心,握着手说,你对我的服务还满意么。
我连忙答道,满意满意,挺满意的。
他瞬间堆上笑容,褶子爬满了眼角,接着说,难道不给点小费表示一下。
我愣住了,拿着刚刚从机场取的钱,默默抽出最小的一张面额20000,脑子里飞速计算了一下(约等于人民币10元),还能接受,便递给他。
他眼睛如流星般闪亮,指着钱问:“For me!?”
我点点头。
他像孩子似的呵呵笑起来:“I'm so lucky today!”在不停向我致谢之后,他开车离去。
我站在原地苦笑,自此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主动索要小费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开窗帘,我被外面的阳光惊到,原来处于赤道雨季的雅加达,并没有想象中的阴雨连绵。
这里离机场比较近,想要进城的话,要么乘出租车,要么坐酒店班车返回机场转大巴再转公交车。我不想折腾了,跟酒店服务员谈好价钱,直接打车去雅加达。
阳光明媚的早上啊,我们像乌龟一样堵在机场高速上,缓慢爬行。司机英语显然不如第一个,客套之后便各自安生,我头歪向一侧,天空湛蓝,云朵安详,路边的广告牌、低矮的楼房表明离城市越来越近了。
越接近雅加达,车流量越多,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也越多——在这个从早堵到晚的马路“停车场”里,排解寂寞的方式之一,就是看各种各样移动的物体。其中包括不少印尼女人,身材窈窕,普遍化妆,还算是比较漂亮,坐在摩托车上颇有一种古代出征的飒爽英姿。
司机师傅穿小道而过,不到下午两点,就到了预订好的旅馆。我把鞋脱在门口,屋里一尘不染,让人十分舒坦。
办理入住时,前台姑娘说了一句英语,我没听懂,而后她竟然脱口而出:押金。
我惊讶的问,你怎么会汉语,是不是华人?
她说,不是,跟一个来自北京的老师学过一些汉语。
我继续问,这里的中国人多不多?
她一脸严肃的说,多得很,刚刚入住一批广东客人,有十几个。
由于还不到入住时间,我便出门转转。
旅馆所在区域是华人聚集的Glodok,出门是雅加达主干道之一,车流量极大。通过天桥,从中间走下去是BRT车站,雅加达没有地铁,BRT成为这座城市的交通骨架,十分方便和快捷。右手边通往雅加达政治中心和富人区,左手边通往老街区和海港。
临近春节,商户纷纷打出“Gong Xi Fa Cai”的幌子,十分热闹。类似闽南骑楼式的建筑鳞次栉比,什么药店啊、食品店啊、杂货店啊到处都是,当然更多的还是售卖春联、喜糖、年画等春节用品的商店,画风一看就是大陆同款,颜色饱和度极高,恍然间回到少时年根儿底下的赶大集。
拨开满眼的灯红酒绿,我竟然看到一家「联通书局」,睁目庄严,兀自清高。我大喜,推门而入,古朴的味道扑鼻。

书籍大概分为四类:泛黄的文学作品,落灰的汉语教程,有翻看痕迹的军事著作以及还算比较新的印尼华侨期刊、文集。我拿起一本当地出版的汉语书,简体,主要都是在以一种宣传口吻介绍印尼历史和经济状况,有点无聊。
我走到前台,轻声说了句,你好。大妈愣住了,连忙摆手称,她不会汉语,我可以找那位先生。
在书架后面阳光照射的地方,坐着一位老人,满头银发,捧着一本书入神。见到我走来,他放下书,聊开来:
这是雅加达硕果仅存的中文书店,由他的老师开办,有些年头,大部分书都来自于北京,是正版图书。因为上世纪的排华运动,雅加达的华人文化一度中断,华语学校全被取缔,所以现在会说汉语的人很少,年轻人也不愿意学。今年他不打算过春节,子女都在外地回不来,已经对春节不再重视,自己也渐渐接受了这种状况。由于大陆在国际上的形象不好(贪官太多),印尼华人处境很糟糕:既不能回到大陆,又在印尼遭受某种隔阂,如同浮萍,只能小心翼翼活着,生怕排华事件重演。
离开的时候我又回望了一眼书店,希望下次来雅加达的时候,它还在。
不知不觉走到天桥底下,一个印尼小哥以似曾相识的堆满笑容的脸凑过来。
“要小心了”,我内心警觉道。
他推着车,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光碟,我连忙摆摆手,他赶紧拉住我,双手咧开自己的衣服,嘴里咕哝着“Beauty Woman!Beauty Woman!”
我愣住了,清一色日本AV女星封面,搔首弄姿,转念一想,此地不宜久留,在一个穆斯林国家接触这么不洁的东西,万一被抓住,轻则鞭刑重则阉割了怎么办,不值得不值得,我脱身而去。
回到旅馆,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多了一个室友,个子矮,皮肤黑,乱糟糟的染黄的头发,一开口就是台湾腔。姑且叫他阿C,果真来自台湾,车辆工程师,大我几岁,也是一个人来印尼玩,刚下飞机。
我本身没啥计划,便随他一起去海边逛逛。刚出门口,天黑如锅底,大雨倾盆。此后几天,我将在每天至少一场阵雨的日子里度过。
天渐黑,又淅淅沥沥下起雨,路肩仅能容一人行走,坑坑洼洼,布满积水,还得时常躲避逆向而来的摩托车。我们一前一后,默契不语。
经过一个豪华的西式庄园,门丁把我们拦下,我们示意进去吃饭,摆摆手放行。一座三层红砖小楼,旁边是小型港口,停满各式各样的游艇,远方漆黑一片,雷声隆隆,接着几道闪电斜插在海面上,金黄色的明亮的闪电,愤怒的闪电。天空满是乌云,就这么嗡嗡怒吼着。坐在海港旁,晚风吹来吹去,温柔死了。
发呆了一阵,想到还没吃晚饭,我提议进去看看,不合适就出来。翻开菜单,均价五六十,但是没有标单位,我小心翼翼地问:“Dollar?”
服务员答道:“Indonesia Rupiah。”大概合人民币三四十元,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夸张嘛,我们会心一笑。
坐在露天的位置,服务员立在一旁随时伺候,伴着太平洋,我们愉快地用餐。
归途中,经过中心广场,聚集着老老少少,大家席地而坐,有的在弹吉他唱歌,有的在烧烤,有的在跳舞,小贩在其中穿插叫卖。突然人群裂开,几个戴着巨大Wayang传统戏剧面具的人,大摇大摆走过来,后面有人伴乐,神气毕现。

晚上回来,房间里已经住满人,我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一丝吟唱由远及近,把我从梦里生生拽醒,有人振振有词和着。不知道谁咳嗽了一声、二声、三声,做功者不得不关上收音机,悻悻然结束了与真主的对话。
我没有做攻略,但阿C拿出一个本子,写满和画满了雅加达要去的地方,况且今天是除夕,我们便继续搭伴。
全程搭BRT,我们逛完了博物馆、清真寺、教堂、纪念碑,中午在一个颇具殖民地风格的餐馆吃饭,头顶上吊着电风扇,脚底下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地板,周围都是卖力聊天的挥汗如雨的欧美人,缅怀荷属东印度公司最后的荣光。

到了晚上,我们打算大吃一顿,作为在异国他乡偶遇并且共度除夕的仪式。
政治中心旁边就是富人区,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里闪烁着各式欲望,一点也不亚于国内大城市。我们选了一个购物中心,在门口排队,进入需要挨个安检。十几天前,ISIS在附近发起自杀式爆炸和恐怖袭击,造成几十人伤亡,我们来时,余波还未平息。
购物中心热闹非凡,满是春节装潢,横幅上的餐馆都在极力推销自己家的年夜饭,我暗暗搓掌,来对地方了。依次路过北京菜、潮汕菜、粤菜等,每一家都座无虚席,而本地菜、墨西哥菜、西餐等,鲜有人问津。
转了两圈,我们最终选定一家日式小火锅自助餐厅,价格根据牛肉种类来定,像其他的素菜、水果、酒水等,统统免费。当然牛肉本身不便宜,最低档的也要100多人民币。
阿C轻车熟路地跟服务员要两个生鸡蛋,啪啪打碎,搅匀,牛肉沸腾后蘸着吃。在台湾,他经常吃这种日式小火锅,我头一次见到,也有模有样学起来。
阿C那时的年纪跟我此时的年纪差不多,在新北有一份稳定且高薪的工作,独自旅行多年,做满了攻略,喜欢收集星巴克的杯子(在雅加达也买了一个),略有点自我,也难逃些许狡黠;最后,对于我们之间存在的固然分歧,也没有强烈的坚持,有肉吃,有酒喝,身份让位于人本身。
从购物中心出来之后,国内过了零点,雅加达依然停留在前一天,街上放起星星点点的烟花。此时,我们处在一个很有意思的时刻:乙未羊年已经消失,丙申猴年却还没到来。
(公众号丨浮想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