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潭记事
1
我曾经陷在一本九十年代末的杂志插画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这幅名字为《地球上最后一位画家》的作品使我对孤独充满了深深的渴望,幽蓝的夜幕和空旷的山谷,一轮让人绝望透顶的月亮和地球上仅存的一位画家。没有植物的色彩,生命葬于贫瘠坚硬的土地下。那个浸着悲凉的背影正用心勾勒月亮冰冷的弧线。没有过于复杂的线条和抽象的几何图案,几处阴影的交叠和色彩明暗的巧妙衔接,就凸显出作品的神秘感。在那种神秘感的驱使下,我反复沉迷画中的风景,导致隐隐的沉重压着我的肺,那轮惨白的月亮传递的死亡气息太过浓烈,使我开始过早的憧憬起阴郁的事物,那时我九岁。
后来杂志随着一次长途迁徙丢失了。但画里的边边角角已经刻在我的心里,成为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以至于很长时间,无论身处什么地方,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薄薄的、阴气森森的蓝。我以为那是悲伤,因为母亲告诉过我,悲伤是从夜晚开裂的大地分娩出来的蓝色孤儿。当有人说自己在惨淡的灰白中能辨别出蓝色,那么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悲伤,但我觉得,悲伤并非一种色彩。那时,我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
二十七岁那年,我彻底明白了“悲伤”是什么,它有尖锐的形态,像可以契入实木或墙壁的钉子,在重力的冲撞下,足够劈裂物体。我宁愿自己没那么刻骨铭心的了解它,宁愿对“悲伤”有着旁观式的理性,但我不幸的被它击穿,相恋五年的女友在众人的见证下,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同一年,我因意外骨折,须在家休养半年以上而被迫从颇具规模的传媒公司辞职。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出门,每天浑浑噩噩,不洗澡不洗脸,不回复任何信息,不登录各种社交软件,和家人的沟通属于停滞状态。母亲最先觉察到异样,前一晚和我联系过,连夜赶了2000多里的路,第二天中午出现在我所在的城市。开门见到她的瞬间,我愣住了,似乎一夜未睡,母亲苍老了不少。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一点儿也不像内心牵挂孩子的母亲,“啊,又困又饿。”自上回离别已有5个多月,这是她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疲惫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令人心疼。以往远游,母亲一个人带的物件就要装两个大行李箱。而这次,她只背了一个双肩包,里面是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一杯水。接着,那段该死的小号独奏在我心底回响起来,曲调忧伤舒缓,音色清亮,会让人联想到深秋雨后一地悲凉的落叶。那是一段电影插曲,和谋杀有关。家族中最怯弱的哥哥出卖胞弟后被人枪杀在粼粼波光的湖面上,死前,他还在为了鱼能咬钩而祈祷神的降福。以后的日子里,小号声时续时断的出现在我的幻觉中,令我的耳道总瘙痒不止。
虽然母亲每天都在做我以往爱吃的菜,但半年的时间里,我还是瘦掉了四十斤。像用暴力争夺大权后终日感到体寒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常常在家中裹着厚实的织物,水脚冰凉的僵坐在沙发上保持半天不动的姿态。即使不酗酒不吸烟,胃的糜烂程度也与日俱增,我不得不每天服用大量的药物,来缓和胃部的烧灼和喉咙里卡着异物的感觉。梦中,时常会有什么东西带着温暖的气息触碰着我的额头。我想,那一定是一朵云。
2
身体允许后,我会在夜深人静时出门透透气。中心广场的灯在午夜熄灭后,城市的光芒骤然减弱,我借着微稀的月光走出家门,在广场中心一边漫无方向的游荡一边多重角度的拍摄死气沉沉的黑暗,花丛的轮廓、光影的线条、明暗不一的台阶,和空洞的黑---那种什么都分辩不出来的图片。再把它们洗出来,按照光的强弱和清晰度收集在影册中。一张张翻看的同时,像渐渐遁入渺茫的黑夜。午夜的广场会让你联想到来自角落和边缘警惕的窥探,想像从无数夜行动物瞳孔中反射的绿光如何捕捉我毫无规则的行迹,或者想像自己置身空旷阴冷的巨型岩洞中,在看不到的洞穴深处,沉睡着成千上万只倒立的蝙蝠。那些幽暗的想像像牢固的建筑包裹着我,空间越是开阔和黑暗,我的心就越趋向宁静。后来,我无意看到了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母亲,她在距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默默的跟随,在那么多次梦游般的经历中,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存在。
一天清晨,我被梦里的小号声唤醒,那些无中生有的音符像轻飘飘的纤维钻进我的耳道,即使知道那与生理无关,我也会用金属勺来缓解虚无的焦虑。突然,我更想找到与世界完全隔绝的方式。于是,我走进浴室躺进浴缸里打开水龙头,当温热的水漫过全身的那一刻,我开始慢慢下滑,直到鼻孔里浸满了水。大概十几秒也可能是几十秒过后,当窒息到达一个临界点,一种渴望迫使我冲出水面。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心跳震的我耳边嗡鸣作响,但那该死的小号声并没有消失。我再一次躺下去,水泡在浴灯的照射下像翻滚的水银,没有用,那忧伤的声音转成沉重的低音,使我联想到灵魂出窍后的样子,万物浮动着光的茸质感,甚至可以看到时间绵延的丝状形态。一声清晰的啼鸣把我的意识拉回肉体,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进来,接紧着又是几声愉悦而轻快的鸣叫,我扶着缸沿坐起来,隔着浴室的小窗,一只青头小雀和我对望了片刻,不知道从人类的眼中看到什么,它用短而尖利的喙啄了一下玻璃飞离了我的视线。当它消失在叶冠深处时,小号声随之渐渐消失。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留意外界的声音了,我已太过疏远白天的世界,甚至忽略了季节的变化,我像逾冬的动物,开始整理自己邋遢的皮毛。首先,我刮掉了脸上扎手的胡茬,然后剪掉了凝油打结的头发,仿佛卸掉了之前令大脑昏沉的重量,视力开阔了,人也轻松不少。此时,母亲正在我的卧室拆换被套和枕巾,重新布置了平整崭新的床单。我走出浴室时,她正拉开窗子,带有日光味道的东风灌进屋子里,我打了个喷嚏,母亲回头看到我,露出惊喜的笑容。她把我拥入怀里,并在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我在半梦半醒时感受到的那朵云。随即,她向我征求了午餐的食谱,我的肠胃尚在康复中,对吃的东西没有太多的渴望。但我希望她为我卧室的窗台添加一盆绿油油的植物。两分钟后她出了门,中午,她带回来一大盆君子兰和一束绿色的八仙花。从此,我的房间内鲜花不断。
小号声并没有完全消失,但耳道的瘙痒消失了,我学会了用其它的事物分散自己偏执的意识。生活也在日后的忙碌中慢慢分出了一些层次,自从屋子里有了植物甘甜的香气后,我很渴望外面的世界---人以外的那个世界。午夜,那个掺着月光和临近霓虹的广场已经无法盛下我的心,我所向往的那个世界,既能默许生命中最残忍的杀戮和背叛,也能为灵魂提供温暖的床榻不覆的行舟。我开始积极的投入到体能恢复中,调理脾胃、健身、有计划的看书学习、每三天洗一次澡,隔月剪一次头,并留意网站和报纸上的招聘信息。
3
四个月后,我重新成为一名摄影师,在一家地理科学杂志社任职。薪水并不高,但自由限度大,并且符合一个时不时会幻听人。有时,我会连续两三个星期在路上奔波,为了捕捉某个稀有鸟类觅食的图片;潜到老林的山涧中,抓拍两栖动物的交配;在茂林深处的参天古木下,一边含着夹心果糖,一边记录树冠间完美的流线型缝隙,以及被叶子缕空的天空。像为了追赶季节不停迁徙的动物,马不停蹄的追随生命的刹那。有时也会出现在高纬度的无人区,为了拍摄最佳效果的星空,蹲守猎物般守在车上,直至宝石般的星子一览无余的出现在夜幕之下。横跨过上万里的行程后,我发觉,最让我内心沉静的竟然是那些暗河流淌的洞穴,我在寻找靠嗅觉和触角来识别外界信息的隐蔽生物时,总会想起在午夜广场独自徘徊的日子。潮湿的空气带着洞穴深处一缕缕暖风和蘚类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比夜还黑暗的地方,完全隔绝了动不动就让人幻听的声音。仿佛我进入的是一个掩体,绝缘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唯一不完美的是上涨的河水,因为一次疏忽,我差点溺毙在帐篷中,再也浮不上来。但那些密集而宁寂的黑暗使我上瘾,令我一次又一次迫切的向更深的洞穴摸索前行。倘若其中一次遇险无法走洞口,我的去向就会永远成谜。
后来我在杂志社的一堆旧出版物中翻到一本1983年的地理学术杂志汇编。其中一篇出自七十年代中期武汉中国地质大学何源润的《秦岭地带的喀斯特地貌及洞穴分布、演变研究》的学术报告吸引了我的注意。文中提到的“空潭峡洞穴”之前是有所耳闻的。空潭峡位于秦岭以北的山脉,多半个世纪以前,那里是渭河的一条支流。1936年,上游水坝的修建截留了源头,河道干涸后形成一条宽约三十米,长约40公里的峡谷。报告中罗列了当时位于秦岭的四组洞穴系统,并分别绘制了洞穴分布及示意图。作者唯独在空潭峡洞穴的系统发育演变、地质构造、洞穴气候、沉积物的叙述和分析上颇费笔墨,同时空潭峡洞穴也是四组洞穴中结构最为复杂、唯一有人文痕迹和地下暗河经流的洞穴。洞中遗留古时当地人熬硝所用的硝池、吊架等容器和工具,康熙年间这里最大的洞厅每天可以容纳上百人参与炼硝。洞穴分为上中下三层,洞穴的最上层分布着人工开凿的通道,最下层纵横着暗河系统,中间层则构成了整个洞穴系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80年代初期,有人声称在空潭峡洞穴中看到了通体白色的人形大鱼并拍下了照片。很快,事件报导和那张模糊的照片被刊登在当时的《科学与生活》杂志上,不管是乍一瞅还是细看,那都像黑夜上空一团绵软的云。这个消息陆续吸引了生物学家和地质学家的到来,针对“白色人鱼”展开周密详细的调研。后来,科研人员都陆陆续续退出这项考察。“里面除了黑暗和几只透明的蜗牛什么都没有。”探险队员们顺着迷宫般的通道探索了大大小小或贯通或独立的37个洞厅。洞穴深处分布着数个水潭,有的极小极浅,像雨后的水洼,有的深不可测。这些水潭下连着脉落复杂的暗河,是流经地下的支流。而源头来自上游水库的方向。空潭峡洞穴庞大的深层水网像毛细血管般纵横在地下岩石内部,有的水道其长和狭窄很容易让人有去无回。洞穴里最大的陆地空间可以容纳一幢十层高的楼房(炼硝遗址)。除些外,在约3公里的地方,发现另外一处洞口,一半没于水边缘被杂乱的花灌木和浅草遮挡,潺潺清亮的水从里面流出来,绕过遍布青荚叶、杜鹃、木兰、水曲柳的山岗汇入东南流向的溪水中。
多年后,还会偶有探险队和徒步爱好者光顾,但一无所获。因为交通道路险峻地理位置偏僻导致当地旅游业开发价值无几,唯一人工修建的痕迹是山腰崖壁上开凿出来的古栈道,据文字记载,百年前,这里承载着运河的作用,苏州的绸缎、印度的香料、北方密林中的木材、包括石料、官盐、茶叶、兵马、煤炭、以及游山玩水的官僚子弟及文人墨客。两岸青峰绝壁,行舟绿水,摇波生烟。细雨纷飞时,堪比陆游笔下的“朝云暮雨浑虚语,一夜猿啼明月中。”当时,附近分布着商贸驿站及民居,常驻人口可达千人之多。河水随着时间蒸发后,居民向下游或靠进主河道的地方迁居。洞空的清代老宅在日复一日的闲置中年久失修,塌了房椽断了梁子,青砖撒落,但那些被遗弃建筑上的翘檐飞角和结构精巧的枓栱以及褪尽色彩的轩窗朱门上镂空的雕花、依稀可辨的卷草纹、云纹,花台石刻的菊、以及照壁上莲都揭示了那个年代沿河两岸活色生香的生活和市井的繁茂。不知他们的后人搬离此地时的心境,那些残垣断壁的古迹在荒山野岭中日以继夜的被风化、溃败,现在,这里是毛青藤、马先蒿、狼毒草和灌木丛的天堂。
4
决定去空潭峡是在我发现那份报告的两个星期后。四月的傍晚,仿佛回到童年,母亲拉着我的手走过十字路口的人行道。晚霞绚烂,我们避开车流和人群驻足在路边看着西方渐渐冷却的天际发呆。那一刻,我怀念起黑暗中的宁寂。几乎是我发出轻轻叹息的同一刻,母亲觉察了我内心的漾动,“想走了吧。”
阴雨绵绵的清晨,我和母亲在拥抱中告别。小号的声音在我的大脑里孱弱的流淌了一夜。路上,我的意识里总会浮现出那团看似镶在黑暗中的云。因为光线和像素的影响,图片上白花花的东西完全看不出来形状。车子越往前开,雨势越大,前一夜糟糕的睡眠使大脑里的神经紧紧的绷着,松懈不下来,窗外两侧雾气缭绕的山顶有如仙境般奇美,但图片上奇怪的白色物体像倒映在我细胞中的微观世界,让我不停的猜来想去。以至于在500多公里的高速路上,我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将要停靠的服务站。
六个小时后,我彻底穿过雨带地区,这个季节如此少见绵长的雨。当阳光从平原上空阴郁的云层间散落下来时,我感觉身上的寒气也随着车窗上风干的雨珠慢慢消失了。临近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附近的小镇,饥饿感令我的热爱这个世界,令我想念千里之外的母亲。报了平安后,我立刻找了个地方填饱了肚子。身体从头到脚的暖了起来。快一年的时间里,我第一次体验到吃到胀的感觉。食物真好,让一个旅途劳累的人颇感知足。晚上,我向当地人了解了洞穴的基本情况。回到招待所,我又确认了明天要走的路线,检查了摄像器材在颠簸中是否完好无损,包括各种备用电池、罗盘仪、防止迷路用的路标、手电筒、净水吸管等设备的齐全,以及发生意外时的急救药品、哨子、锤子、军刀、岩绳是否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然后我站在花洒下等着热水把身体淋透,小号的声音响起,仿佛是谁暗中定下的闹铃,我已习惯了这种恶作剧,任由它一遍遍在我脑海中播放,身体彻底被热水浇透后,白天绷紧的每根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那一晚我睡得极为香沉。
从镇子出发到空潭峡的路途并不遥远,时间主要耽搁在一段少有车辆经过的盘山公路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糟糕,前天下过的雨导致了小规模的山土滑坡,碎石和断裂倾倒的枯木使车子颠簸的厉害,在某些无法通过的地带,需要用铁锹铲除滚落的山石和成堆的瓦砾,必要时,再用绳索把拦路的树拉向路边。明明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通过的地方,足足开了两个小时。下了盘山公路,就看见山坳里升起一股股惨白色的烟尘。那是一家水泥工厂,高低不平的厂房和山间葱茏的景象十分不符。路边的植物蔫垂着头脑,厚厚的粉末覆盖了花瓣,灰头土脸的工人骑着自行车独行在下班的路上。无所事事的年青人蹲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拎着绿色的酒瓶好奇的打量着路过的车辆。从一处窄小的桥洞钻出来,就看见了住家住户的房子整齐的排列在山根下,而路的对面是成片成片的农田,但还是灰扑扑的底色。拐过一处山坳,柏油和水泥的迹象消失了,在导航仪的提示下,我沿着一条逶迤坑洼的土路走了四十多里,车子行驶到一条宽阔的浅水滩,路终断了。连接两岸的是一座由水泥板搭建起来的简易石桥。没有护栏,桥身结实,宽度能勉强通过小型农用汽车,但无法通过一辆中型越野。我站到桥中心用树枝测试了水的深度,目测出汽车最佳的涉水路线,有了把握后,我上车踩下油门,以恒定的速度向河滩开进,幸运的顺利通过。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像一双大手把桃云村笼在其中。通向村落的小路一侧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另一侧堆砌着半人高的石墙,石墙后落红纷飞。像误入了古代的田园,不远处正在锄地的农人杵着镐把呆呆的望着外来者,一只三花犬吠了几声安静下来,扒着石墙上想看个究竟。车子似乎走在一条倒退的时光之路上,眼前的景致让我想起八十年代在中国云游四方的美国作家镜头中的世界。一幅“屋中春鸠鸣,树边杏花白”的景象。硕大的连香树下坐着发白如雪的古稀老者,旁边是一群捻花捕蝶的顽童。据说这个村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天启年间。所以,村子里的建筑古风浓厚,有的老人在装扮上还遗留着明末清初女子的神韵。这里太过幽然安逸,我为汽车马达的翁鸣和车轮辗碎的石子而惭愧。
车子只能停在村委会,再向前就是崎岖的山路,只能步行而上。我向村民和村干部请教了关于洞穴和白色生物的传闻,有人说自己也看到过,有人说那是山神,有人说那白色生物其实就是个人,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说。接着,有反驳的有赞同的有不明所以摇头摆手的,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最后,我征求一位德高望众的老者,他允许我在一位村民的带领下前往空潭峡。
我们顺着干涸的河床一路踩着硕大的卵石绕过各种障碍,沿途看到了多半个世纪前被遗弃在山野间零落的古宅,以及崖壁上的古栈道,山花开的正浪漫,幽静的峡谷间传来不见踪迹的猿和飞禽凄迷的啼鸣。天气晴朗,空气干燥纯净,似乎有细细的水声一路伴着我们,但始终没有看到水源。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本次行程的终点站---空潭峡洞穴。和热心的老乡告别后,我呆立在棱型的洞口前,潮凉的气体轻轻扑在我们身上,望着无尽的黑暗,我毫不胆怯,只是略感疲惫。
洞口还遗留着数十年前探险队的痕迹。标记号用的粉笔头和埋在土里烂成渣的线手套。我打算把帐篷扎在洞穴里,我的前辈们就是这样做的。根据那份学术报告上描述,向里走大70米后,将陆续出现可以栖居的洞穴,其中最大的面积可以停放数十辆东风卡车。空潭峡洞穴的深度和洞内复杂的结构甚过以往我住宿过的洞穴,出发前虽然作过大量功课,但地下河的情况无法仅凭一张数十年前的绘图来确定。上游水库的修建容易对当地石灰岩地貌产生一定挤压,不能保障洞内地下河流量和流速的稳定,最重要的是,如果暗河结构发生变化导致河水上涨,可能会当初适宜动物栖居的空间被淹没。而且河水一旦淹没原先的路线,容易在行走过程中掉入暗窟被卷进水流中。考虑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我决定把行囊留在外面,带着最简单的装备先进洞考察一番。
洞穴结构并不复杂,沿着弯曲狭长的廊道,可以看到洞壁上早已失效的照明。直到光线几乎全无的地方闻到隐隐的臭气,应该是动物和鸟类囤积的粪便及什么东西霉烂的味道。洞内气流柔和,偶尔也会嗅到新鲜的空气,和往常一样,我有点兴奋有点恐惧,正是这矛盾的情绪让人迫切想知道里面的真相。地面干燥并没有被水浸泡的痕迹,脚下疙疙瘩瘩的石头被当年粗糙的鞋底磨掉了硌人的棱角,形成了现在近似平坦的路况,忽高忽低的岩石会让人怀疑前方道路是否通畅。到达第一个洞厅时,光线已彻底消失,手电筒的光像被无形的壁垒罩住了一样,扩散不开,只能看到脚下不到一平米见方的面积。而头灯,可以帮我兼顾头顶那些突兀的尖石。在这片面积十几平米左右的洞厅边缘有着一条四指宽的缝隙,之前呼吸到的新鲜气流应该就是从这个方向而来,除此外,空空荡荡,我在洞厅旁一块巨大的石壁上标下了第一个记号后继续向里深入。洞穴套着洞穴,洞中有洞。越往里走,水流声越大,但始终未见流水。洞穴上方倒挂着滴水的滴水的钟乳石和雪莲似的晶花,狭窄之处需侧身经过,开阔地带林立着成片高高低低的石笋,有燕子在洞穴里扑棱,应该从旁的洞口飞进来的。终于看到了水源,从洞穴深处而来,沿着廊道的边缘冲涮出一条细浅的沟渠,拐向黑暗的地缝里消失了。我把耳朵伏在地缝上听到里面隆隆作响的声音,一定是条规模庞大水流湍急的暗河。沿着水流走了大约四十米,我找到了细流的源头,玻璃球大小的洞眼,像一只烂掉的眼睛,水就是从那里汨汨涌上来的。
我并没有看到报告中描述过的最大的洞厅(炼硝遗址)。但时间不早,我按照标记的符号向洞口返回。天已黑透,之前靠在石壁上的行囊倒在一旁,周围散落着支离破碎的草叶和折茎的花。可能有动物经过,我没有多做停留,折返回洞找了一处开阔通风的空地上搭好帐蓬开始熬煮晚餐,燕麦粥和压缩饼干,风干的肉。在洞穴深处,没有夜晚和白天之分,来自地下的流水声和火苗炸裂的噼啪声产生了轻微的回声,像涟漪似的在我大脑中波动,让人陷入回忆的旋涡中。童年时的冬天,我和母亲围坐在红砖房里的火炉前翻烤饼干。我要赶在太阳落山前跑到小广场的空地上引诱麻雀。但它们小小的身躯刚刚落在雪地上,就会被几只体型硕大的乌鸦吓跑。我并不讨厌这些恬噪的鸟,只是它们通体的黑色总会让我联想到一场灾难,联想到硝烟和废墟。我坐在火堆旁默默咀嚼着食物,用勺子喝罐头盒里的粥,光的轮廓在抽动的火焰中不断变形,饱腹感和温暖使我的心舒缓起来。火苗渐渐矮下去,黑暗似乎带着重量向小小的帐篷挤压过来。我突然想起,小号的声音整整沉默了两天,现在,我需要立刻练习的方式回忆着它的旋律,不过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劳累和紧张让我想钻进暖和的睡袋,好好的睡上一觉。
梦里,我以逃学孩子的身份仰卧在一块石头上,透过数以万计的叶片用目光追随从森林腹地上空飞过的姬鹟,森林以外是白花花的冬天,冰从地下一茬茬的长出来,狐狸和兔子被冻死在荒野里,白脯子的姬鹟一飞过森林就被猎人射穿了胸膛,沾血的箭掉进我的梦里,刺破了我的睡眠。醒来时眼前已黑如浓墨,忽明忽暗的点点火星像沉睡的鸟,我摸索手电筒钻出帐篷,没有任何异样。清晨五点四十八分,此时朝霞正涂抹着地平线,我想像绵延不断的大山被光一寸寸照亮,动物们纷纷离开巢穴,凝露被一粒粒蒸发后世界渐渐明亮起来的样子,空气里熏绕着烟火和粥的香甜,这样一个生动的清晨,患有幻听症的旅人独自在被溶蚀的大山内部,吃着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准备向黑暗的腹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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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黑仿佛把我的足音也给吞没了。从一处乱石坡翻越而上,脚下的砂砾哗啦啦的向下滚去。空气中有矿物的味道,有风在我的头顶盘旋,那是被翅膀震动的气流。探照灯的光虚弱的打在前方高大的拱顶之上,一个巨型的石幔从四十米高的石灰岩洞顶如瀑布倒挂下来,凹凸不平的黄铜色流纹上覆盖着釉质般的色泽。除了石幔,洞顶上还密集的垂吊着尖而细长的鹅管。光横切过黑暗的内核时,我看到古人在峭壁上开凿的通道,沿着锈迹斑斑的青岩像一根细细的管子弯来折去的消失在高处的洞口。从生命诞生为止,地球上每逢冰期到来,各式各样的生物都会藏身恒温的洞穴中来躲避恶劣的环境。所以,洞穴被很多探究生命起源的科学家喻为“诺亚方舟”。《创世纪》中记载,神让挪亚造船“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方舟上面要留透光处,高一肘。方舟的门要开在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这里就是空潭峡洞穴最大的洞厅,古人的炼硝工厂。在这个460多平米的空地上,筑了十多个直径有三四米看起来像农家灶台,每个硝坑都用工具夯实了上千遍,才会有像砂锅壁一样细腻光滑的表面。而那些刚刚从我脚下滚落的砂砾,也是数百年前的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中的一部分。我像误入时光的穿越者,面对宏伟的自然建筑和人去山空的历史觉得这里和宇宙有隐秘的关联性。当我仰望和环视无尽的黑暗时,恰似我在广场中心仰望无尽的星空。我开始思考外面世界的真实性,我无法确认,在怀疑外面世界真实性的同时,是否正靠近真实。我无法确认这是不是深渊,或是梦中隔绝冬日暴雪的森林。
在哲学家那里,洞穴是容易让人误解真实的屏障;但诗人在自传中曾把子宫比喻为洞穴。“人类初生之前就如住在洞穴中。当他们看到阳光那一刻,忘记了自己适于黑暗的本能。”,“亲近和融入黑暗中是我们向死而生的过渡。”在诗人的看来,洞穴更像与灵魂的核连接的路线。这个核是心性使然的根本,而穿越洞穴的过程是一次审视和发现自我内在的过程。所以,诗人又写“那些被我们喻为开启生命之光的瞬间,便是置身洞穴向外看到的第一缕光。”我仰望着由石灰质沉淀了数十万年的巨型钟乳石和岩壁上层层叠叠海浪般的纹理,那些人类不曾参与过的造物安安静静轰轰烈烈的陈列在黑暗中,让每一个有幸途经这里的人类映照出自己的渺小,这也是真实的一部分。
与些同时,有鸟从柱子般粗壮的石笋后面飞过来,那里有路。我攀爬而上,顺着崎岖的乱石摸索着向下数十米,前方的路渐渐亮了起来,我兴奋的加快了脚步,以为自己走出了山洞,但那只是一处洞口距离地面三四十米高的开天洞,一幅别有洞天的景象。内部结构像个坛子,越向下空间越宽阔。空气中有农舍的味道,动物的粪便混杂着潮湿的泥土气味。一群岩燕正从纤丝般的阳光下飞过去,底部的四周被黑暗笼着,一时看不清轮廓。在直径五、六米的潭面之上,水波微漾,这里是地下河流经的地方。虽然水质清澈,但探照灯的光却打不到底。应该是某种矿物沉淀的原因,在光线下潭水呈现出令人怯步的幽蓝,那黑暗中的云块从我记忆的深处浮出来,我盯着潭水越久,脑海中的白色形状就越为具体,仿佛一条尾鳍薄如蝉翼的白色大鱼正在下方缓缓的游过,不知道洞名和“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是否有着关联。水潭旁一块隆起的土丘上方方正正的种着什么东西,像是有人拾掇过。还没来得及看清土里的种植物,羊的叫声从土丘的另一侧传来,顺着声音我看到了几只山羊正在啃食地上的草和苔藓,大大小小一共五只,附近还有八九只正啄食蚯蚓的土鸡。一定有人住在这里!这个发现就像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在草叶的露珠里发现倒映的微缩世界一样令人惊奇。
一个以岩石为顶的小木屋就隐藏在洞内的西南角。木屋是用一块块两厘米厚一人高左右的锯木板拼成的,做工严丝合缝。屋外的板木上挂着各种大小的锯子和方尺,旁边打磨光滑的四层木架上摆放着刀具、钻子、铆钉、斧子、磨刀石、手工凿等零碎又有序的各种工具。屋子不大,四五平米的面积,温暖干燥,屋顶上挂着一盏带拎手的铜汽油灯。里面只容一张床和一个炉子。炉子上座着布满坑洼印迹的铝制水壶,略微的烫手。一根焊的结实的铁皮烟筒通过凿穿的石壁通向洞外,被一层厚厚的水泥把墙壁上多余的空隙抹平。木制的板墙上挂着一块需要定期上紧发条的老式挂钟、一幅1998年的明星挂历、一件迷彩上衣。床尾之上,主人凿开一条约一米长三十厘米高的凹槽,用于放置碗筷、针线盒、洗涤品、几盒药和密封的酒精、棉球,以及一部市面上已被淘汰的手机。被褥上虽有补丁,看上去却也整齐,屋子里有洗衣粉淡淡的清香。一只手工缝制的布老虎安安静静躺在主人的枕头旁,从磨损和掉色的程度看,已经有年头了。我走出屋子,细细察看四周还没有顾及的暗处。当手电筒扫过黑暗的边缘,扫过成堆的乱石和冰冷的峭壁时,我的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一对幽绿的光点正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但它并没有发动攻击,那是一条棕黄色的土狗,像在蹲守着什么,安静的让人恐慌。我停下了脚步,不知道如何面对这场僵持。突然,我看到了一个人影动了一下站起来,狗轻轻的吠叫一声,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着,直到那人和狗走出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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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几名地质大学的学生无意拍摄到患有白化病的闫宽明在洞穴深潭中潜游的照片,那年,他16岁。闫宽明在家中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唯独他遗传了祖父的疾病。闭塞的父母担心这种疾病会传染,把尚在襁褓中的闫宽明遗弃在独居的祖父那里,以至于村子里的人以为这个孩子早早就夭折了。唯一不嫌弃自己的老伴去世后,闫宽明的祖父便住进了山里荒废的老宅中。祖父的童年就是从那些古香古色几进几出的宅院中度过的。白天,他很少出门,睡觉吃饭喂喂牲畜,养足精神后晚上种地挖渠。孩子们会定期送些物资,包括四季的衣裳、农肥、灯烛燃油和一些吃食。孙子被送来后,祖父反倒有了依赖感。虽然他年岁已大,身体年年都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衰变,但至少有了亲人的陪伴。在老人的照顾下,闫宽明从记事起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的缺陷,因为那时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以外其它的人。虽然他们看上去和自己不一样,但并没有人说过什么。父母不常来,每次来必会带着歉意的示好,在年幼的闫宽明看来,这单纯是来自为人父母的关怀。所以,即使被遗弃,在祖父的守护和父母的探望下,闫宽明的童年里没有缺少幸福和快乐,只是多了几分艰辛。他什么都会干。同龄人在母亲怀里撒娇时,祖父教他如何辨别可以食用的野菜;同龄人手拉手去上学时,祖父教他如何耕种农田引水灌溉;同龄人与伙伴们在艳阳下玩耍时,祖父正手把手教他如何给母羊接生;同龄人在紧张的复习功课时,祖父正给他讲解榫卯结构。
但孤独还是与他紧随,且像生命一样,随着成长在体内一天天的增重。16岁之前,他对空潭峡洞穴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了,他的视线完全习惯了黑暗,可以轻松的躲避更多障碍。他熟知所有安全和危险的潭穴,水性极好,可以潜游跨越长度二三十米的U型水洞。有时,他独自在幽深的蓝色潭底打座,有时,他独自窝在岩洞的夹缝里从天明睡到天黑。直到有一天祖父去世。葬礼上,他第一次看到了兄弟姐妹,闫宽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对于外面的世界他有过一丝渴望,但当他在对比中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潜游被城里的学生拍到后,摄影机的反光灯使他受到了惊吓,那一瞬间,他慌了神,不明白那束突如其来的光来自何处,后来,他看到水光之上的人影,再后来就是成队科研人员入驻山中。那时,他和祖父巧妙的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和作息时间,奔波和潜浮在月光与潭水之下,觉得这一行人来此目的与他们毫不相干。当我告诉他当年事件的原委时,他陷入片刻的迟疑中,似乎不能理解这样的发现为何对外面世界产生如此震荡。
水道改造后,村子搬到了八十里以外的县城,父母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成年后,闫宽明没有再考虑结婚生子。父母相继去世后,他越来越依赖山洞。偶尔回到山中的老宅里住一段时间,打理打理庄稼。现在唯一和他有联系的就是最小的弟弟,在家人的帮助下,他的老宅装上了太阳能,逢年过节,兄弟会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探望祖父那样送些物资补给,偶尔打电话嘱咐几句。但洞里经常接不到信号,于是,手机就成了他们的短信留言的工具。
他把这里当作全部世界,当问及他对生命意义的看法时,他一幅不能理解的样子。仿佛我们隔着一个生命的维度。他对“意义”没有概念,他面对这种哲学课题一脸茫然,从他的自述中,你完全看不到目的,但却能感受到坚不可摧的生命力,那种宁寂而又强大的张力在我内心蔓延开,我望着眼前肌肤、头发、睫毛皆雪白的老者,想像他在漆黑的水下把自己融入黑暗时的畅然。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却要在阳光下提醒自己不能表露一丝决堤的痕迹。一时间,我不知道我们谁更值得可怜。
“我以后也会死在这里。”,说着他掰了一块饼扔到不远处的石头旁,铃铛响了一下,一头骡子站起身褐色的皮毛偶尔闪过缎子般的光泽。“这里是家,也是坟墓。”孤独于他,已是定律。
后来的两天里,他带我游历了大大小小所有洞穴。有时,他站在一处钟乳石下凝视顶端一言不发,走远后才告诉我,祖父曾在这里抱着他抚摸过上面的纹路。对于亲人,可供他回忆的很少,但他的语气里充满着一种关怀,可能与祖父对他的爱密不可分。换而言之,亲人的遗弃并没有让他在这荒凉阴暗的洞穴中变得严酷和冷漠,至少,亲情教会了他与人为善。
临走的前一晚,我在篝火旁和他翻看这些天相机里记录的各种图像,包括我俩的合照和此前我在其它地方拍摄的动物、风景、建筑、人物。
“那里就是城市吗?”他像孩子一样轻轻的提出问题。
“那里的夜晚一定很亮吧?”他问道。
我没有回答,那一刻,我想起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一个天真无邪在孤独中一直挂念玫瑰的善良孩子。他的年纪可以做我的父亲,但在眼神中流露出年纪不相仿的纯真,他的生命中更多的保留了儿时对世间万物的想像。草叶的绿,花的香艳,鸟的啁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谷中的生活不像城市的多变,少了与人之交的提防、戒备、异化,使他享有更大程度的身心自由。这份自由免除了他与自我相悖的选择,使他的欢喜和痛苦更为纯粹和真诚。
而我也好奇那幽蓝的潭底究竟有多深,他干脆脱下衣服,扑通跳入水中,“要不要自己探一探?”
我犹豫了一下,似乎没那么可怕,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的跳进去,他潜游的速度很快,并不时回头张望我。置身水中时我才意识到这种幽蓝为何令人怯步,它让人有濒临死亡的压抑,有让你不得不敬畏的神秘力量。我的记忆猛然回到幼年泛着阴郁色泽的插画中,那种安静而绝望的美;以及和母亲第一次去教堂时,我目睹高大暗沉的拱顶、幽光斑斓的玻璃窗和十字架上垂挂的耶稣,肃穆又兴奋的感觉。老闫放慢的速度等我,我拽着他的脚祼被他快速的带下去。突然,通体白色的大鱼从湛蓝的水上划过,当我的手触到潭底时,一片银亮的鳞片刚好飘然而下,我把它紧紧的握在掌心里。上岸后,我把鳞片拿给老闫看。他毫不惊讶,反而有些忧虑。我理解了他得知科考队员进洞目的后的迟疑。
“我们是发小。从十二岁那年,我们彼此相互陪伴。”
最终,我放弃了关于那条鱼的任何影像记录。于我而言,它只是一个独居者的老伙计。
7
两天后,我风尘仆仆的赶回家中。母亲开门向往常接过我的大包小包,埋怨我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她好准备些吃的东西。我快要累死了,这一路,我想着洞中的硝坑,想着黑暗中和骡子、土狗一起沉默的老闫,想着那贝母般银亮纯白的鱼身和深邃幽蓝的潭底,我更想念卧室窗前那盆君子兰和水瓶里常开的鲜花,以及窗外恬噪的小雀,我想坐进温暖的浴缸洗净身上的灰尘和长途跋涉的疲劳,想躺在舒适的被窝里用安静的音乐抚慰活跃的脑细胞。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最想拥抱母亲,我要一边亲吻她的额头一边告诉她,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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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4-27 17:0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