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再会

时候快到了,把母亲做的菜次第端出去,摆到堂屋桌子边沿。两个心形碟子放在一起,就像芭蕾舞里仙女的薄纱翅膀,很有一种美的感觉。随后径自移步于厨房,油烟机轰隆隆的,像汽车的声音一圈一圈把我包围。来了吧?是不是?等待的时候,心情最为忐忑,身体仿佛有一种咬啮感,毛毛的,痒痒的。像海绵吸水似的,膨胀了。像被灰色的蜘蛛网缠绕住了,解不开了。我突然有点害怕,就只是慌乱。 “好久不见。”听到熟悉的声音,我从厨房跑出去,于是看到阿基拉了,穿一袭深蓝色的衣衫。他笑着,那神情就像我幼时翻看的一本故事书,顿时内心升起喜悦。 我微微一笑,向他走过去,声音却有点小,“哥哥,好久不见呀。” 姊姊也来了,她亲切地说道:“你好。”澄静,光丽,好有气质。 凝视着她,我笑道,“姊姊。” 初次见面,我本来是害怕的,可是一见到她,却有一种春日阳光的感觉,就很美好。 阿姨来了,亨亨也来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像亲人归家似的,是很奇妙的感觉。吃饭的时候,哥哥向我说道:“你和我坐在一起吧。” 于是和他坐在一起,在白色的灯光之下,是火锅装着的黄骨鱼煮蒿草芯带来的热闹升腾,雾气蒙蒙的,有一种过年的感觉。 他们与母亲说着一些平凡普通的生活琐事,那是一种很奇妙的空气,是所有故事的原动力,就是听了让人想笑起来,就像童年时无缘无故的笑声。有时哥哥一个人说话,我望着他看,突然觉得这是一张很美丽的脸,面容是亲切的,头髮却像撒了胡椒面一样,花白而有故事感,像《魂断威尼斯》里的古斯塔夫。

他夹着乌油油的紫红苋菜,笑起来,“颜色很好看呢,我小时候吃苋菜就好喜欢这个颜色。”望过去,那碟子里的苋汁就像一幅紫红的水墨画,堆在一角的苋菜就是雾中的山。 阿姨说道,“我做面条的时候也很喜欢放苋菜汁,紫红的染在锅里,真的很漂亮。” 我笑着说,“我们这里叫它汗菜。” 这个时刻,他们慢慢地说着话,我宛如看着故事书里的插画,就很亲切。 后来,阿基拉和姊姊各自谈到照顾婴儿的点滴,非常的如数家珍,他真的是让人佩服的父亲。但他一说完,我就笑起来。虽然他说的是照顾婴儿的心得,但其实表达的就是人要学会察觉对方。 说到这里的时候,母亲递给他一个红勺子。他笑起来,“你看,大姊就明白我要什么,一给我我就不痛苦了,不然不好喝汤。”说罢,舀着汤汁喝起来。 姊姊笑道,“我就不会像你这样,那我就会说请给我一个勺子。说出自己的请求不是很好嘛,哪那么麻烦呢,还要人猜你的心思。” 我望着姊姊,眼睛绽放光芒,“是的,我也觉得直接说出请求很好,我不喜欢复杂。”又问她,“你把长髮剪掉了?” 她很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阿基拉说道,“我给他看的。” 我笑起来,“才不是,是去年哥哥发朋友圈我看到的啊,和亨亨在一起拍的,那张照片他笑得很开心。” “那我自己都忘记有这回事了。” 后来阿基拉开车送阿姨先回酒店,我与母亲就和姊姊说话。她说的都是有关亨亨的点滴,用一种很高兴的语气,让人想到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那幅《希望》,闪烁着母爱的光辉。

待到阿基拉回来的时候,姊姊用手机放着亨亨唱歌的视频,很有趣的表演,听完的时候大家都笑起来。也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是那个样子,很为童真。 但亨亨表现得不太高兴,用手拍打头顶,有一种生气的感觉。我觉得他缺乏一位朋友,于是对他说道, “我带你去找小朋友玩,好不好?” 牵着他的小手,走在去幺父家的路上。他的手很温暖,又很柔和,非常的可爱。 外面的路灯是昏黄的,幺父家的灯光是柔和的,小朋友则是一见如故的。小迪迪和亨亨在海绵垫上玩起来,很容易地打成了一片,我则在一旁观看。 亨亨拿着玩具,很高兴地说道,“这个英文字母可以变成动物呀,很有趣,可惜我家里都没有。” 小迪迪很大方的回应他,“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一个给你呀,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谢谢你。” “没关系。” 亨亨突然不好意思,“哎呀,我都没说对不起。” 我笑起来,“你这个小傻瓜,没做错事,怎么要说对不起呢。” 不必和他们说什么话,只是在一旁观看,就觉得很开心很治愈。后来要回家的时候,亨亨向小迪迪告别,依依不舍,“再见,明天我要找你玩。”“好。”充满了故事感。 和亨亨一道牵手回到家,哥哥只是笑着对我说,“我刚看了你的房间,好大。还有个种满了鲜花的阳台,很适合观景呢。下次我来了要和你一起睡,今天是太冷了,不然我们就在你家住了。” 我笑起来,“好。” 哥哥又说道,“亨亨手里是什么?” “是小迪迪送给他的玩具。” 哥哥就问他, “你有没有说谢谢呢。” 我笑起来,“当然有啦,他真的很有礼貌。” 哥哥又说,“原来那个小朋友送你的是一只大象啊。” “不是大象,爸爸,这是翼龙!” “就是大象嘛。” “是大象,但是可以变成翼龙!” 这是一对很可爱的父子,望着他们我就忍不住笑起来。再后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说着些话题。夜渐深沉,阿基拉说道,“我们要回酒店了。”他望着我,“你跟我们一道过去吧,我想和你说说话,晚了再把你送回来。” “好。” 两次走进这个酒店都是因为阿基拉。墙上印着花草的纹理,灯光是昏黄的,懵懂间有一种走进宋画的感觉。姊姊牵着亨亨的手,问他,“亨亨,你记不记得我们住在哪里?” 他慢慢地摸索,嘴里念念有词,到了门前停下来。那时哥哥对他说道,“快喊老娘!”亨亨按下按钮,一连喊了几声老娘。原来称呼外婆叫“老娘”,我笑起来,好轻松自在的家庭空气。 进了室内,姊姊为我用马克杯泡着红茶袋。坐下来时,遂和阿基拉相继说着一些话题。一点一点的移,交谈里渐渐有一点点火星子,他就像红炊壶烧开了水,一个劲冒气,比较难伺候。 此时此刻,他站着,像一棵树。我仰着头望着他, “我觉得你做不到中西结合,你就是完全的欧洲化。但其实用全然的欧洲观点看中国文化是错误的,一种标准不能衡量另一种标准,黑格尔批评孔子也有这种毛病。” 他强势而霸道地说道,“可是我喜欢,我就是觉得中国文化没有价值。” 姊姊也帮我的忙,连忙周旋,对他说道,“你不要影响他。他还小,看的书还没有你多。” 阿基拉说道,“我影响不了他的,不信你问他。其实他看书不会比我少了。” 我笑起来,“是的,我不受他影响,但我喜欢回味他所说过的话。” 其实我很喜欢和阿基拉说话的感觉,就很奇妙。我不喜欢党同伐异,我觉得平等的交流就很珍贵。我不想证明他是对的,也不想证明我是对的。我知道,我和他并不是两头在独木桥上互不相让的牛在顶角,我只是很享受我们说话的空气。有很多时候,我都把他当成一个样本去思考他的想法,并尝试去理解他。事实上,我也一直很喜欢他,对他充满了崇拜。 我很喜欢他对我说的那句,“我不觉得我是中国人,也不觉得我是白种人,我就是我呀,是很独特的存在。” 他说到这里,我就笑起来。自我的人,其实往往是可爱的。我很了解阿基拉,他就是一个孩子,是非常适应社会规则的孩子。他能将孩子气的一套完全的复制在生活里,就像林格伦童话里的人物。我也记得他从前对我说的那句,“保持理想的最好方式就是获得现实利益。”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了解他。

后来,和姊姊谈到阿基拉时,她说道,“刚开始我也会和他争论,后来我发现有时候其实他是对的,按他说的也很好。现在我就不和他争论了,我只是听他说话,然后做我的事。” 我望着她,非常佩服,“我知道,你很能包容他。”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阿基拉从前对我说的,爱最好是能回归平静的有思想的交流。望着她,我突然笑起来,他们是一对很好的伉俪,是稳如泰山的爱情。这种爱情有点像夫子的爱情模式,身为智者,他们的爱情往往是平淡的,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序曲,有的只是快乐和谐的小家庭。 话题再一次的移动,却见阿基拉说道,“我放弃自己写自传了,我的传记只能由你来写。” 他说的时候,我的心慢慢地荡成了一条湖,有一种“论知心英雄对愁,遇知音英雄散愁”的感觉。是的,我听他说过很多往事,那些我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往事呵,就很动人。我记得从前看过他写的小说后,曾对他信口说道,“哥哥,如果你写不下去了,那我帮你写吧。”他一口答应,那是去年的六月,他初次见我的时候。有时我会思考,我和他的关系像什么呢?应该像塔可夫斯基的《压路机和小提琴》吧,是一对很亲切的忘年交。我知道,他身上有很多我喜欢的特质,就是深深地被他吸引。

后来,他对我说,“我想暑假开车带你出去到处溜达,顺道去上海见小山君好不好?” 我觉得很为难, “可是我很了解小山君,他很怕生,见了你应该不会说什么话。” 他微笑着,“他和你关系很好不就行了,那我就把你送去见他,然后我自己去逛街。等你和他说完话了,再打电话给我,我就去接你。” 我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多了一位父亲。望着他,对他说道,“这些都很好,但我不能替小山君做决定,我要尊重他的想法。”
哥哥望着我,对我说, “很多故事都是偶然造就的。有时候你特意去见一个人,万事俱备,反而没什么动人之处,但你轻松地去见一个人,会很美好,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来悟到的道理。” 我点点头,“的确是的,今天我见姊姊就这样子,我本来好害怕,因为我第一次见她。可是一见到她,就觉得很亲切,完全没有那种顾虑。” “所以呀,可能小山君有另一种想法,这种想法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像即使他性格冷淡,他也不是对所有人都冷淡吧。” 我笑起来,“这倒是,小山君对我就很好。他说他和热情的人在一起,就容易同化,话会比较多。” “不过我没安排好,那以后再说这件事吧。” “好,我也要问问他。” 夜深沉了,他说道,“我送你回家吧。”于是向姊姊她们道别,与阿基拉比肩走着,又听他说着些话。 他说道, “我们走回去吧。” “我不要你送我,路很近,我自己回去。” 他一再坚持,然而两人步于酒店外,凉风嗖嗖,他抖着身子,“我还是开车送你吧,太冷了,本来想和你一道走回去的,好多说说话。” 在车里,和他说着一些琐碎的故事。到家的时候对他说道,“再见,哥哥,明天来我家吃早餐。” 他说道,“嗯,好。” 第二天初见到他们的时候,亨亨一下车给我一个棒棒糖,说道,“大哥,给你。” 阿基拉说道,“你昨天不是叫他舅舅嘛,今天怎么改口叫大哥了?” 我笑起来,却不说话。又听亨亨说,“我还想给昨天的小哥哥一个棒棒糖,谢谢他送给我的玩具。” 于是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道走着。他越走越快,像一阵风,险些摔跤。到达幺父家时,他愉快地跑进去,都不等我,然而小迪迪却去上学了,使他很有一点惘然。 幺妈说,“因为五一,幼儿园今天要上学呀。那我帮你把棒棒糖转交给他好不好?” “好。” 吃早餐的时候,哥哥还是说道,“你和我一起坐吧。” 于是和他坐在一起,大家一起吃着排骨汤、饺子,还有“哈散”。哥哥说道,“饺子很好吃呀。” 笑着回复他,“因为是自己家做的。” 吃完的时候,他们休憩片刻。哥哥又和我说了些话,“那下次再见面,我们要赶回河南去。” “好。” 大家是在挥手之中告别的,暮春之时的离别,本身就有告别春天的意味。我想起古代人的那首:“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因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PS.去年九月杪,阿基拉问是否可以见我。但那时我在学校,没有回家。时间晚了,我赶不回去,见不到哥哥,有一点难过。他安慰我说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我还记得。这次他抽空来见我,我很高兴。
文中采用的是节略法,把两人有关胡金铨、维斯康蒂、张爱玲、鲁迅、马基雅维利、吴道子以及男装的对话全然删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