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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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候,“最长的”旅程=最远的旅程,耗时过长的旅程是因为目的地距离遥远,比如洲际飞行、欧亚大铁路、开往两极的游轮,还有经典的环游地球八十天。这种旅途是显而易见的硬骨头,让人如临大敌,在开始之前就全力做足身心准备,反而免遭意外拖延的折磨。
但还有一种最长的旅程,并非因为距离遥远,而是因为种种人为的不便或意外而变得漫长的旅程。意外的原因则是五花八门。
回顾一下我从15岁正式离家远行到现在,经历过的漫长旅程就足以举出不少例子,恰好也可以作为中国基建交通大跃进发展的一些缩影。
1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1980、90之交,随父母去离家400公里外的外婆家。据妈妈说,在山里坐大巴坐了7、8个小时才到乌江边的码头,住一夜等第二天清早才开的轮船,上船再摇晃7、8个小时到中转站,又住一夜等另一班依然是第二天清早才开的轮船,上船再摇晃2、3个小时,才终于到了目的地,一家人已经精疲力尽快散架了。这趟旅程跨越的直线距离并不算遥远,但是山水阻隔,加上每天只有一班车船,一旦赶不上就只能等待第二天。
七年之后的千禧年前夕,我们再次走向同样的目的地,路程终于有所缩短,因为两地有了直达大巴车,在车上的时间只要20小时出头,但是因为山路崎岖开夜车十分危险,依然要半途住一夜。

2
再五年后,我开始了从家乡去重庆市区上学的跋涉。依旧是直线距离不足500公里的路程,这次终于不用半路住店。坐上一辆又脏又臭的双层卧铺大巴之后,除了偶尔下车吃喝拉撒,就可以等着到终点站了。

不住店也有不住店的负面——一车3、40个男女老少连续2、30个小时泡在车上,没有条件洗漱,人人都是蓬头垢面浑身酸臭,到夏天车上的气味更是挑战人的忍耐限度。如果现在再让我坐那样的车,恐怕一个小时都难以忍受,奇怪的是那时候却并没有觉得是无法承受的艰难,要上学就只有这样的路,开私家车是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奢侈,不去市区上学?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坦然地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吧。
因此,三年后,全市开展“8小时交通提速工程”,这趟大巴车的车程终于缩短到12小时,我已经觉得喜出望外轻松愉快了。
坐这样的长途大巴,比坐同样时长的火车和飞机还多了对肠胃的挑战。连绵起伏的山峦自顾自地野蛮生长拥挤不堪,人和车要穿过它们的领地,就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爬上它们的脊背,路的弯度和坡度都无法控制难以选择,长下坡、十八弯是家常便饭。这种路对晕车的人来说简直闻风丧胆,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倒霉蛋,一直坐车一直晕车到大学毕业才神奇地突然掌握了随车摇摆心平气和的技能。
这种旅程还有其他几个风险:车祸、修路和随之而来的堵车。
山路崎岖导致的车祸可以想象,到了武陵山区的雨季走山路尤其危险,司机的车技是性命攸关的事。

雨季还带来了塌方的威胁,一旦塌方,唯一的公路往往直接中断,大家就会开始流传最近没事别去重庆,路上得等太久。如果不幸刚好走到半路第一时间遭遇塌方,就更是如同被卡在时空的夹缝里,久久动弹不得。
就算在平时,路况出问题的时候也不少。那时候还没有开阔严整的高速,盘山公路因陋就简,常常由于大车过载而出现问题需要维修,有时甚至得长时间排队等着,这种现象我去年走青藏公路时依然看到,动辄等待三四个小时。
有一次因为以上某种原因,卧铺车足足摇晃了32个小时才终于到了市区。我那时还没有自己的小灵通,更别提手机了。爸妈估计着时间我应该到学校了,却迟迟等不来我的电话,焦躁不安已经准备实在不行第二天要找班主任询问我的去向了,终于接到了电话后,劈头盖脑先唠叨了我一通。
我倒是很淡然,坐上了这种车,就不必较真几点到目的地,能平平稳稳到了就是圆满。24小时、32小时,时间一旦放到了车上,就把它当作静止吧:窗外是持续的山和水,车内也一成不变。
3
终于毕业了,我又开始了另一种24小时的车程,这次换成了火车。从重庆往返北京的火车连接起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和北京西站,1800多公里的距离,最快的特快列车T字头,也需要至少24个小时,如果是k字头列车就更慢了。
火车比卧铺车自然是安全和平稳了太多,因此坐卧铺车经历的问题除了漫长之外,其他都可以避免。
但是坐火车有坐火车的问题——要命的春运。
在还没有携程更没有飞猪的年代,每到年底,大学里的热门话题就是怎么买到回家的卧铺车票,靠谱的代售点会迅速在校园里传开声名,同学之间也会互相打探买票的关系渠道,去火车站售票口排队是最后的选择,那里彻夜排队的队伍让人熟视无睹。
由于缺少过硬的关系和灵通的信息,我几乎从来没有买到过卧铺票,在当年那实在太稀缺。还好拜大学和铁道部对学生的关照,我还能买到回家的硬座票。
如果问一个人春运期间的硬座车厢是什么样子,从ta的回答可以大致判断ta的年龄。说有点挤的人,如果不是一贯心思沉稳波澜不惊言语节制,那么大概就是95之后或者至少90之后出生的年轻人。
因为在动车上线、全国路网爆发式发展之前的“旧时代”中国,春运期间的硬座车厢不是“有点挤”,而是挤不下人。
我至今记得,从北京南下大巴山的列车,始发的时候只是满座,过道走廊一切正常,离开北京之后,每一站都开始上人,尤其到了河南地界之后,每次停留,就会涌上一群扛包拖袋的农民工模样打扮的乘客,他们没有座位,买的都是站票,还有不少先挤上车再考虑补票的事。

于是很快,本来三个人的座位挤上了四个甚至五个,后上车的人很熟稔又有点讪讪地别在座位角上,慢慢坐稳,漫长的车程,他们也想坐一坐啊,只是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一个组织关照他们买到座位。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有硬座票的人没有人抗议也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怀着同样的归心似箭的感情,物伤其类。所以那时候每次上车,我会带一个折叠小马扎,一是自己候车的时候可以坐坐,二是也可以备着给那些站票的人。
又一站上人了,很快,过道挤满了,去车厢连接口接开水都需要一步一步挤开人群,连声说着请让让。很快,连接口和厕所也站满了人。再然后,连座位底下也睡上了人。
可是到每一站停留的时候,依然还在上人,我没办法也没有心力挪到车厢连接口去看,听说上车的人是被推挤着上来的,还听更年长的人说,以前有从车窗被塞进来的、人挤上了但行李实在塞不进来的、同行却被挤散了一个上车一个没挤上的……

当然,也有下车的。进入四川地界之后,车厢才会开始缓慢回归到空气比人更多的自然状态。
因此,24小时车程的至少20小时里,我就在罐头一样的硬座车厢里,前后左右都贴着人。为了尽量不去上厕所,只喝一点点水润润嘴巴,由于只要站起来就会有旁边眼巴巴站着的人眼疾腿快占掉座位,我全程几乎都坐着,困极了就直挺挺或者扶在小桌子上睡一会儿,毕竟桌子上站不住人,所以还能使用。
到了半夜,还有人上车,全都是一站站过来我看熟了的兴奋又疲惫的样子,兴奋的是终于挤上了回家的车,至于挤的是午夜的“人肉罐头”车,何足挂齿?而车上挤久了的人,脸上只剩下疲惫、呆滞、麻木,还有憔悴混合着油光的脸色。午夜的时候,我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跟他们完全一样。
在这样的车厢坐完24个小时,你会对农民工打工潮,对千百年来历经苦难仍坚忍执着的底层同胞产生最直观的认知。
因此,四年里的每次春运,在终于随着人的洪流涌下车,拖着因长期久坐而水肿的双腿走上菜园坝火车站老旧的站台时,我除了身心俱疲,还有对过去24小时我亲眼目睹且沉浸其中的痛苦、期盼、忍耐经久不散的震惊。
到达重庆以后,我要在熟悉的同学家里住一晚,第二天再登上从重庆回老家的火车,第二趟火车就轻松很多了,由于是短途线路,绿皮火车,虽然是春运,爸妈也常常能给我想办法买到卧铺。所以到家之前的最后一趟火车可以说是很轻松的了。
其实我还有另一条路线可以选择——从北京坐到湖南湘西自治州首府吉首,然后再坐大约5小时的汽车到家。这条路伴着五溪之间的潺潺流水,穿过边区热闹拥挤的集镇和青山脚下的吊脚楼群,常常偶遇穿着苗族衣裤背着背篓的ab niax(苗语东部方言称阿婆),景色美好得让人沉醉,时时让我回味。
但是我没有同学作伴,且在吉首没有可以投宿的同学家,所以除了大学开学我跟爸爸一起走过这条中西部北上的线路之外,其他时间我都是跟高中同学一起走前一条路。

这样24+6小时的火车回家之旅持续了四年,后来随着个人经济条件的改善和国家基建、网上交易的蓬勃才逐渐隐退进岁月里。除了主动出去旅游或采风的时候坐过绿皮火车、蜷缩过洲际飞行的经济舱、坐车在极差的路上颠簸一整天,我现在终于不必再不得不加入春运,也免于去现场排队抢购需要的车票。时代的巨轮上,相信跟我有类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所以那时的岁月一分一秒都渗进记忆里融合无间。但是现在的风驰电掣日新月异也并不肤浅,每次回忆起过去长长的旅程,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再踏上长路时,也平添了无所畏惧的豪情和脚下生风的轻快。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劳动节快乐~
写于20201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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