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三)、(四)
(三)
吴愿最近大病了一场。
自从上次看他兴高采烈地种花,并得知我冒雨送到贾家的蝴蝶兰最后辗转到了吴愿手中后,我大概有一个月左右没看见他的影子。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一个清早我看到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头的吴愿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衣服把外面的花盆一个一个往他住的屋子里搬。
我看到别人脆弱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永远是逃跑。我去说些抚慰的话,非但对于那个人而言可能无关痛痒,反而显得我好像很关心人家。我反正对谁都不关心,不如走为上策。
但那天时隔许久见到吴愿,看到他像个小灰老鼠似的一趟又一趟搬一盆他那心肝宝贝的小破花,我站在廊下迟疑了许久,还是走到了他前面,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句:“吴愿,你还好吧…?”
吴愿抬头看到是我,那满是倦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已经没大碍了,多谢徐公子。”
怎么会没大碍呢,我心里默默地想。一个月前,吴愿收到一封信,被告知他的双亲和二哥吴阶因为他大哥造反的事情已经被处死。当时我没在场,据说吴愿看完信当场就昏厥了过去,在那之后便大病不起。
这一次就连怡安小霸王都网开一面,任吴愿卧病在床没去找他麻烦。我以为按怡安的脾性和平时对待吴愿的那种刁蛮无理的态度,准会大喊着“装哪门子病”,然后把吴愿从床上死拖硬拽到他书房给他捶背呢,结果是我想多了。怡安这段时间有别的下人照顾,安安静静地早出晚归,连我都不知道他一天都在干些啥。
我看到吴愿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多少有些安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愿在常府才躲过了这一劫,也不知道吴愿那条小命熬得过屠刀,是否还能熬得过病魔。
就在此时,长生走了过来,朝我行礼后带着嗔怪的语气说“你病刚好,瞎折腾个啥”,说完接过了吴愿手里的花盆,随手从地上又拿起了一盆,轻而易举地拎着两盆花扭头进了屋。
吴愿杵在原地,朝我又笑了笑,然后挠挠头也跟着走开了。
然而这几天吴愿刚有所好转,病魔是走了,另一个瘟神又找上了门来。
那天吃完午饭我想出门逛逛,就去怡安房间想拉他一起去。在喊了一句“我进来咯”就推门而入后,看到眼前的情形我真是想转身退回来。
房间里,怡安正坐在桌子上吃饭。而他对面,吴愿蹲在地上端着碗也在吃饭。只见吴愿面前放着个木头小板凳,板凳上放着一碟菜,因为板凳太矮,他只好蹲在那里跟条狗似的蜷成一团,看着我就胃疼。
“吴愿怎么在你屋里吃饭啊?”
“我吃饭时得有人伺候啊。”
“可他只是蹲在那里吃饭,也没在伺候你啊。”
我感受到吴愿蹲在地上仰头看我的目光,觉得自己今天没在这个时候跑来找怡安就好了,这样我也不用撞见这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相对无言、埋头吃饭的尴尬样子。
这时怡安忽然赌气似的来了句:“我想看他吃饭不行啊?”
吴愿吃饭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用像看疯子奇人时的惊奇眼神看着怡安,显然觉得怡安不正常的不只有我,吴愿也仰着脖子一脸不解地看着怡安。
怡安面对两个疑惑的眼神,对吴愿狠狠地说了一句:“看我干吗,不吃我就给你掀了。”
吴愿赶忙低下头垂下眼,赶紧往嘴里扒饭。
我见状赶紧打圆场:“怡安,你啥时候吃完,下午出去玩啊。”
怡安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蹲在地上嚼着饭的吴愿,心不在焉地回了我一句:“这就吃完了,吃完就去找你。”
我对看吴愿吃饭这件事可丝毫不感兴趣,乐不得离开,于是丢下一句“好呀”就往外走,临走前又忘了一眼吴愿低头吃饭的样子,比起吴愿,后院厨房那只鼓着腮帮子吃草的兔子可要好看多了。
但即便是我,也不敢奉劝常大公子端个碗去兔笼前一边吃一边看个够。
不止如此,我还偶然从下人们的闲话中了解到,怡安大半夜跑到吴愿房间里看他睡觉,把和吴愿同屋的两个下人吓醒了的事。也不知道怡安这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魔怔,但我想他可能是怕吴愿死掉了就没人可欺负了,在吴愿大病一场后多少有些担心吧。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意识到怡安对于吴愿不只仅仅是担心。
那天,我和怡安在外边喝完酒,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到家门口,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刚进大门,就看见吴愿穿着他那身洗得褪了色的褐色衣服,扛着他的小破包裹,就像他一年前来到常府时那样一身轻松,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在吴愿身后的长生哭红了眼睛,几个下人窃窃私语,只有他本人一脸平静,只是看到了我和怡安进门时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
怡安好像忽然间就醒了酒,甩开我搀扶他的胳膊,厉声问道:“吴愿,你要去哪里?”
吴愿垂下眼,回答道:“小的正要动身去刘大人府上。就在刚刚老爷下令,把我赠给刘大人做贴身仆人。”
怡安叫过来一个围观的下人,低声问:“怎么回事?”
下人用只有我和怡安才能听到的声音简单地讲了一下来龙去脉。
原来大舅的一个当官儿的旧友,一个姓刘的老头子来常府吃饭,吴愿、长生去伺候时,不巧被这个老刘头儿给相中了。据说这老头儿当场就跟大舅说现在住在乡下,身边的仆人都是乡下人个个笨手笨脚的,想要个白白净净、手脚麻利的年轻小伙儿照料自己,看这俩孩子就很不错。
我大舅问他想要哪个,老头儿表示看上吴愿了。大舅二话没说,立马就让吴愿收拾行李,当天就让他跟着刘大人走。而吴愿收拾好刚要出门,就被我们给撞见了。
怡安听完事情的原委,面无表情地朝长生说:“吴愿不能走。你收拾一下东西替他去刘家吧。”
怡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不容抗拒的凛冽和决绝。
吴愿和长生由于惊讶同时怔在那里,半晌吴愿回过神来说:“刘大人是要我去,不可以让长生替我的。”
怡安一脸凶相看着吴愿冷冷地说:“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了?什么刘大爷马大爷的,我说一谁敢说二?”言毕,他又满脸不耐烦地看着长生说:“还愣在这里干嘛?没东西收拾那就赶紧出门吧。”
长生当时就哭了起来,一路小跑回了屋子。吴愿也紧跟着追了过去。
怡安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跌跌撞撞地径自走开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内心和双腿无比沉重,只想站在原地看到最后。
不久,长生哭着背着他的行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吴愿也满面泪水地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吴愿哭。晶莹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一路滚到地上。这一年来他受了那么多欺负吃了那么多苦,也没见过他因委屈或不幸流过一滴泪,所以我一直以为吴愿天生就是脑子少根筋,在他脸上看不到什么常人的喜怒哀乐。
当我看到他为一年来朝夕相处的伙伴哭得那么凄楚,内心也有很大触动。但是不知道吴愿有没有意识到,如果不是长生,那么要陪伴照料老头子的就是他自己了。还是说,他宁愿自己受这份苦,也不愿将这不幸的命运转嫁给另一个无辜的人呢?
长生出了门,上了马车。吴愿在门口一直望啊望的,直到马车消失不见还站在那里不肯回来。
我站在院子里望着站在大门外流着泪看着大路的吴愿,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无力感。或许是酒劲上来了,我胸口感到一阵焦灼燥热,于是赶紧疾步跑回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了床上。
我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吴愿哭泣时的样子,不久便沉沉睡去。睡梦中,吴愿依旧流着泪,一脸哀怨地看着我,真是要了命了。
长生离开后,吴愿变得少言寡语了许多。
我很少能看到他,即便看到他,也只是偶尔瞥见他忙着做杂事来去匆匆的身影。但我知道只要怡安在家,吴愿一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怡安房间里。
见惯了怡安和吴愿在一起时那难以名状的尴尬和不适,我已经对这两个人熟视无睹,哪天就是怡安骑在吴愿脖子上满院子跑我连瞅都不会瞅一眼的。唯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怡安这个我从未听说对医术有过任何兴趣的人,却在房间里摆了一堆医书。
也许是那些医书,给了吴愿一个除了照料怡安外愿意留在怡安房间里的理由吧。反正我是觉得长生走了以后,吴愿和怡安之间的相处似乎变得更融洽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乏善可陈。
我一天就是玩,不是跟怡安玩,就是和京城里其他的公子玩,从早玩到黑,不亦乐乎。如果哪天没出去疯跑,八成就是因为风寒啊宿醉啊头痛啊,不得不在屋子里老实躺着。
那天我难得呆在家的一天,吃完午饭就一直在昏睡,傍晚才晃晃悠悠出来去门廊吹吹冷风醒醒神儿,而就在我吹风的时候撞见怡安大醉而归。
怡安虽嗜酒,但很少喝得这么醉,一问随从,原来是他最喜欢的歌姬“如玉”被赎了身从此要嫁作商人妇了。想到他平时对如玉做的那些下三滥的破事,我都不知道他对如玉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怡安醉如烂泥,三步一跟头,被随从扶上了床。我跟着进了他的房间,帮忙脱了他的靴子后,常远忽然拉住我的袖子大哭了起来,然后哩哩啰啰朝我倾诉了半天。我费力地想从醉汉的大舌头里辨明一二,无奈怡安过于口齿不清,听了半天,好像翻来覆去地就说了没人爱他,他从此又是孤身一人。
这时吴愿也闻讯进了门,见怡安搂着我的脖子涕泪横流的怂样,默默去门口的水盆里洗了条手巾。我接过手巾在怡安脸上胡乱糊了一把,然后把他的头按到枕头上,连声温和地劝慰“好啦好啦,你不孤单,你这不还有我吗,快睡吧…”
怡安眼角流着泪大声嚷嚷道“好兄弟!好兄弟…”
吴愿从我手中接过手巾又俯身给怡安擦去眼角的泪水,又仔细擦了他的脸、鼻子和下颚。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虽然怡安对吴愿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但吴愿并没有对他心怀怨恨,说不定还在心里默默可怜他。
吴愿给怡安擦过面颊后,又去水盆那里洗手巾。这时,怡安迷迷糊糊地喊了两句梦话,让吴愿大受触动,停下了手里洗手巾的动作。
怡安喊的两句话是“月食,月食…”
我心想这小子真是心怀天下,连醉酒说梦话说想的是关系到苍生社稷的不祥之兆。
这时我看到吴愿背对着我,忽然停下了搓洗的动作挺直了腰杆,静静看着墙壁不知在想什么。
难道月食对于吴愿而言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莫非他和什么人约好了什么暗号,比如“月食之日,逃跑之时”?可为什么是“月食”,这多少年也遇不上一次啊?
这时怡安又嘟嘟囔囔了一句:“月食,你不要也离开我…”
原来是另一个叫月食的歌姬,吃着锅里望着盆里的,这人还真是风流成性。
等等!月食,月诗,吴月诗!这女里女子的名字说的莫不是吴愿?
就在我震惊得合不上嘴的时候,吴愿默默地洗好了手巾,挂在水盆边缘后朝我行了一礼后退出了房间。
我就坐在怡安床边,看着怡安眼皮跳动安然做梦的样子。
不久,怡安因口渴而醒,我递水给他,问他梦到了什么。
怡安说:“我梦到自己怀抱一株紫色的兰花,穿过闹市去见一个人”。
我沉默了半晌,大胆地问道:“那个人,是吴愿吗?”
怡安一怔,但很快平复了情绪,低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说是你自己刚刚当着我和吴愿的面喊出来的,但一想事后不仅怡安尴尬,还可能给吴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刚才说梦话叫了吴愿的名字”。
怡安的脸微微一红。
我接着问道:“这梦好奇怪啊,你为什么要送花给吴愿啊?”
怡安又喝了口水,手握着茶碗讲起了一段往事。
(四)
五年前的一个春天,常远和随从骑马路过一个花市。那天貌似有什么花展,花市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要是搁平时,常远才不会对花花草草有兴趣,但刚好前一天从小伙伴那里听说了市场有卖一种食虫草,长着牙齿状的大叶子,不消一个时辰就可以吞食化解一个小虫。常远于是让随从在道旁看着马,自己则进了花市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买到这种神奇的植物。
那天的花市围湖而设,中心的湖水波光潋滟,四周岸边又是姹紫嫣红,绮丽风光让常远心情大好,背着手踢着步子左瞧瞧右看看,也算体验了一把文人高士赏花的雅致。
深入花市的某处,常远远远看见有一个摊位顾客尤其多,大伙几乎是头挨头一起一边观赏一边发出啧啧惊叹的声音。常远心想能这么惹人眼目的肯定是食虫草无疑了,于是朝那里走去。
这时他发现摊位侧边站着一位端庄典雅、面目和善的妇人,在人群中有如鹤立鸡群。妇人当时在和身边的两个人谈笑,她左手边的一个是丫鬟似的年轻女子,另一个站在右手边的貌似是个穿着淡紫色长衫的男子,但男子的脸被摊边一个绿植的大叶子挡住看不见面目。
常远担心他的食虫草被人抢走,内心感到一阵焦躁,加紧步伐朝三人的方向走去。
这时微风徐来,叶子拂动,闪现出紫衣少年玉兰花般的面容。正在常远为少年的温润如玉的气质感到心头一震的时候,看花的三人忽然笑了起来,少年刚巧转过头,让常远看到他笑起来眉宇间的神气和嘴唇的弧度和妇人极其相似,一看就是母子。
常远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径直走到少年身边,伸头一看,摊子的木架中心摆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叶似绿箭,叶阵中心立着一株浅黄色的茎秆,茎秆上自上而下微微绽放着三朵青白色的花,品相看上去十分素雅高贵。
常远这个过了与花无缘十几年生活的小粗汉子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喂,店家,这什么花,我要了。”
店家连忙说:“公子好眼光!这是小的花费多年心血培育出来的逸品建兰,外形好似兰中之王素冠鼎荷,却又保持着建兰的功用,叶可理气明目,根可消肿祛瘀,可以说是世上绝无仅有。可惜已经被这位夫人买走了。”
妇人略带歉意地朝常远温和一笑。
常远撇撇嘴。
就在丫鬟模样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搬起花盆时,紫衣少年开口问道:“可以让我抱着吗?”
丫鬟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妇人,得到肯定后边把花盆交给了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如获至宝一般用双手接过花盆,颤颤巍巍地端在前胸的位置,好像生怕不小心自己的衣袖拂到花株。在摆正姿势后少年脸上浮起欣喜的微笑。
常远心想,你这花是好看,可它能吃虫子吗?搞不好会被虫子吃。
然后常远又盯了一眼少年的笑颜,继续向前找他的食虫草去了。
这时风忽然越刮越大,不久头顶飘来一片黑云,看着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
常远看见湖边有几个凉亭可以避雨,便大步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凉亭走去。还没走到,天空中一声霹雳,豆粒大的雨滴便浇进脖子里。
花市的人们一哄声地都跑开避雨,有的跑到附近住家的屋檐下、有的蹲到摊位木板下,也有像常远一样跑向凉亭避雨的。
常远进了凉亭后占到环顾四周,发现买兰花的三人也在同一个凉亭里。
紫衣少年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还在那里老老实实地护着他那盆宝贝花。或许是怕被人群挤到,他站在凉亭外侧,半边身子淋着雨,端着花盆的姿势看着就累。
常远心里暗笑这人个性真是又犟又蠢,白瞎了那张脸。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一直留在少年身上。
紫衣少年一动不动抱着他的花,好像搂在怀里的是一只需要悉心照料的病弱的小动物。
常远看了半天觉得无趣,便扭头看亭外的雨,这时发现身旁的石凳上落了一个拇指关节大的黑虫,在石凳边上抖动着被雨打湿的透明翅膀。
常远灵光一闪,两眼放光。等下雨停了如果买到食虫草,正好可以拿这小虫来试试!
说时迟那时快,常远弯起手掌一把将虫子扣在了手心,然而紧接着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嗷一声松开了手掌。
虫子飞走,常远眼瞅着自己右手掌肉最多的部位红肿了起来,忍不住疼得叫唤起来。
凉亭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常远肿得老高的右手掌,对他招惹了这么厉害的毒虫感到深深同情。
有人说赶紧用雨水冲冲,又有人说应该赶紧用刀割开伤口把毒血放出来,而常远只顾着用左手掐着右手腕,疼得直叫唤。不到片刻功夫红肿处开始变得青紫,旁边的人都劝常远还是顶着雨去看看郎中吧。
那母子三人也一脸关切地看着常远那一脸痛苦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紫衣少年灵机一动说:建兰的根可以消肿…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在场的一个人说:“可是未必能治虫咬啊”。
然而紫衣少年却早已将怀里的建兰放到地上,连根拔起后从中折断,扔下花叶只留根部攥在手里,然后把手伸到屋檐外让雨水冲洗根部上的泥土。他的母亲也心领神会,拔下头上的钗子又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少年。
紫衣少年把帕子铺在石凳上,十分麻利地用手折断细长的根部,用钗子粗的那一头将花根捣碎,然后包好帕子,什么也没说就拉过常远的手。
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快,常远不知是被虫毒给麻痹了还是怎的,只感到一阵眩晕。他在意识朦胧里看到少年小心翼翼地抓过他的手,小声地说了句:“肿得好厉害啊”,然后把捣碎的花根敷在他手上,又轻轻地用帕子包扎好。
常远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道谢,只记得眼前那被折去了根部的青白色的花朵陷在泥土里的样子十分触目惊心。
常远觉得很丢脸,背靠着栏杆坐在石凳上紧闭双眼。等他睁开眼时,手掌不那么疼了,雨声也停了,母子三人也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小戳泥土勉强能认出兰花被毁的痕迹。
常远如梦初醒,急忙追了出去。
左顾右盼,雨后的花草树木和湖水在阳光下闪烁,目之所及之处却再也不见那淡紫色的身影。他内心感到一阵落寞,也没有了继续逛花市的心情。
见了家仆,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只说了声:“回家”,也不回答家仆对于他手掌的询问。
家仆见他兴致勃勃进花市,无精打采出花市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少爷,花市上没看到什么奇花异草吗?”他坐在马背上懒洋洋地晃悠着,看了一眼自己被包住的右手掌,说:“有株兰花很美,可惜被我毁了”。
回家的一路上常远都闷闷不乐。他想起清风吹过,绿叶翻起,露出紫衣少年温和微笑的样子,又想起少年笨拙地端着花盆看着花朵洋溢着欣喜幸福的表情,接着又想起少年毫无犹豫地折断花根给他包扎右手时那坚决又关切的神色。
他抬起右手掌瞅了又瞅,然后深深叹息,心想就算自己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兰花,又上哪里找这个人呢?
就在常远放下手随意看了一眼四周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一个熟悉的淡紫色身影和两位女眷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说说笑笑进了路边一家客栈。
常远急忙从马上滚了下来,步履不稳地走到客栈门前,抬头看着客栈的牌匾露出了微笑。
吴愿自然不会知道,在那年五月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他和母亲去京城逛了趟花市以后,那个在一天之内和他偶遇了三次的人便开始追踪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关注起他的一举一动。
从那天起,常远就四处派人打探收集有关吴愿的消息,不久便对吴愿的祖宗十八辈都了如指掌。后来他不仅利用父亲的地位和吴愿正式见了面,关于吴愿大哥在边疆出事的消息,连吴家都毫不知情的时候,常远已经把吴愿的退路都给想好了。
等到吴愿大哥东窗事发之后,吴县令马上被传召去了京城。常远来到吴家,直接说要见吴愿。
下人面有难色,说三公子今日抱恙,正在午睡。这时吴阶出面,见是常家大公子,于是代为接待。在吴阶和常远长谈了近一个时辰后,吴阶吩咐下人带常公子去三公子房间。
常远说他进了吴愿的房间后,吴阶和下人都默默退下,只剩下他和吴愿两个人。
吴愿面朝窗子的方向睡得一脸安详。那天也下着雨,常远开了窗,看看外面的雨,再看看吴愿的睡脸,就这样反反复复看了半晌后他离开了吴家。
再后来,吴父、吴阶进了监狱,吴家女眷被送回老家,下人被遣散,而吴愿卷着他的单薄行李来到了常府。
听完怡安的话,我理解了二人的羁绊,却不理解为何怡安明明对吴愿心怀感激,或者说怀有情谊,但为何表现出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样子。
虽然我内心疑惑重重,但又不愿在怡安同我交心后得寸进尺让他难堪,所以在那之后就当作从未听过这件事,一切照旧。
年初,我们要去城郊的一个庙会,怡安非要带着吴愿一起去。
去也可以,但吴家小公子不会骑马。
我提议换个会骑马的随从陪同,可怡安好死不死地说什么吴愿可以跟我骑一匹马。
我瞬间想象了一下在这个阳光明媚,到处洋溢着新春气象的欢乐氛围里,我骑着马,吴愿一脸娇羞地依偎在我怀里,或是在身后双手环抱我的腰那诡异恐怖的景象,打死也不同意。
但常远小霸王认准的事谁拦得住,最后的安排是吴愿坐马车,我俩骑马,再配上几个随从,好像吴愿才是我们一群人的主子。
庙会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怡安和我下了马闲逛,一边吃点路边小吃,一边玩玩看看,吴愿和几个随从在后面跟着。
我心想吴愿来到常府之后就跟进了监牢一样,除了偶尔因为府里的杂事会和下人们出个门,根本没有这样外出游玩的机会,这次一定会和兴高采烈吧,结果一回头看见他穿着一身破旧衣服夹在随从中间,跟平时一样一脸痴呆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一点开心的样子。
逛到晌午,怡安和我都累了,就留随从们在庙会闲逛,我俩上了马去了庙会附近一个很有名的酒楼吃点东西歇歇脚。
酒楼里很暖和,斟酒的小娘子也很貌美,我和常远东扯西扯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出了酒楼发现随从们都在酒楼门口候着,唯独不见吴愿。
“吴愿呢?”
“刚刚还一起在路边小摊吃东西,一转眼就走散了。”
怡安顿时阴沉下脸,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我也急忙跟了上去,心里想吴愿你小子今天要是能跑得掉希望你跑得远远的,否则怡安盛怒之下不好好收拾你才怪。
冬天庙会上的人们穿得都是又素又厚,找起人来很麻烦。
怡安和我刚骑了几步,发现不远处一个身着淡黄色披风的女子十分显眼,我定睛一看,这可不是贾媛小姐么,怎么她和她的丫鬟都追吴愿追到庙会上来了吗。
再仔细一看,站在她面前的穿得一身土褐色的跟卖菜老伯似的人可不正是吴愿吗。贾媛小姐貌似在对吴愿讲着什么,吴愿低着头,远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怡安用鞭子用力地抽了马身两下,疾步赶到吴愿附近。
吴愿听到响动刚回头,就被怡安一把揪住后颈拖出几步远,之后又被狠狠掀翻在地。
就在吴愿踉踉跄跄刚爬起身来时,怡安纵身下马,扬起鞭子,“啪”的一声脆响后,吴愿脸上顿时多了一条血淋子,把我们这群旁观者都吓得一哆嗦,贾媛小姐和丫鬟惊叫了起来。
就在我连滚带爬下了马还没冲到二人面前时,怡安手起鞭落,对着吴愿的脸“啪哧”又是重重的一下子。
看怡安下手那么重,再来一鞭子吴愿的脸估计都要被抽烂了,我赶忙冲上去抱住怡安制止住他:“行了行了,怎么还动上手了”,然后连推带搡把怡安扶上马,然后给了下人们一个眼色。
下人们赶忙把吴愿拖起来,塞进马车。 我也上了马,在贾媛小姐噙满泪水的双目注视下,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匆匆离开了庙会。
回到家,我知道怡安内心一定十分沮丧后悔,就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
他进屋后先是咕咚咕咚喝了半壶茶,然后一屁股倒在床上。
我坐在桌子旁的凳子上,知道自己不该提刚刚发生的事,但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认识那女子是谁吗?”
怡安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像讽刺半像苦笑地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贾媛?告诉你吧,我对于吴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一切”两个字让我觉得格外不安。话已至此,我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卖关子了。
“吴愿在你家矮檐下,算得上是你刀俎上的鱼肉。如果你想要得到他,谁也无法阻拦你呀。”
怡安忽然大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得到吴愿?我要他干吗?”顿了顿,怡安又说了一句:“再说了,他不管怎样也不会成为我的人。”
见我一脸疑惑,怡安又脸色阴沉地补充了一句:“近来我也是想清楚了,他和我之间,除非一方死去,否则另一方永远不得安生。”
我更加迷惑不解,问道:“为什么要有一方死去?”
怡安不耐烦地答道:“我不是说了么,只有这样另一方才能安生”。
确实,怡安要是不在的话,吴愿确实能得安生,可为什么吴愿不在怡安才能得安生?
就是因为生命中没有吴愿,怡安不得安生,他才千方百计恨不得把自己硬挤进吴愿人生中的每一道缝隙里。
怡安这时仰着头直直地望着天棚,平静地说:“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干脆杀掉吴愿算了。”
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我从未想过会有人会喜欢另一个人到了对其有杀意的地步。
怡安明明已经生拖硬拽把吴愿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让吴愿处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位置。只要他愿意,吴愿任他处置,可他非要选这样一条让彼此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有些人终生无法企及的爱,对于有些人却是无妄之灾。
怡安的偏执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这不是他毁灭吴愿的理由。
并不是说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让我对吴愿产生了什么特殊的感情,我只是无法看到每天那样努力活下去的吴愿白白死去。
当天晚上,我跑去看吴愿。
他当时正在柴房劈柴。可怜的家伙,整个脸都肿胀了起来,看着就很疼,不过他倒像没事似的一心一意地摆正木墩挥着斧头。
吴愿见到我,停下手来。
“徐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想问问他脸上的伤是不是很疼,但又觉得完全是废话,而且显得我对他很关心的样子,于是只说了一句:“我要出几天门,临走前要交给你一样东西”。
吴愿抬头望向我,神色不安地问道“给我吗?”
我想了想说:“是代为保管”,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这是我娘未出嫁之前一直带在身上的护身符,和我爹成亲有了我之后就给了我。
那是一把很小很精致的匕首,看着就没什么杀伤力,与其说是指望它能伤害他人,不如说是一个让自己心安的护身符。
从我有记忆起就把它带在身上,我对它佑人平安的灵验毫不怀疑,我娘和我这些年的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我对吴愿没法说这些,只是简单地说:“这匕首其实是十分稀有贵重的宝物,这次出门舟车劳顿地怕弄丢了,就劳你代为保管一下吧。记得要贴身保管,片刻不离身。”
吴愿点点头,接过匕首要放进腰间。我赶忙说:“还是揣怀里安全吧”。
吴愿顺从地把匕首放进胸前的口袋。
我又说:“虽说是代我保管,要是有人要你的小命,我不介意你拿来防身。不过用来削水果我可不饶你!”
吴愿被我逗笑了。我离开了柴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离开了常府,回到了虞镇去见贾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