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读白先勇《谪仙记》——酷儿性少女的悲剧

白先勇的《谪仙记》虽然被选入《纽约客》,但实际的内核却更像《台北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晋拍的电影更名为《最后的贵族》也有这一意味。原著里有关贵族的消亡与两段死亡有关,一是太平轮的沉没,二是李彤的自杀。值得注意的是,太平轮并不是白先勇臆造的轮船,而是真实存在的豪华轮船。蔡康永便是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人,因为其父蔡天铎1949年前在上海经营轮船公司,太平轮便是公司最为豪华的轮船。蔡康永《我家的“泰坦尼克号”》就说:“理所当然,这群太平轮的‘最后一批乘客’里面,有当时上海最有钱的一些 人,也有爸爸最要好的朋友。在离乱的时代里,命运之神似乎拥有它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戾气。 太平轮开到半路,出事沉没。 没有人生还。 船上漂流散落的珠宝首饰,佛像牌位,让许多渔民大吃一惊,悲喜交杂。 ”



白先勇原著里,李彤的父母“官做得最大”,却死于太平轮水难,象征旧权贵的崩塌。至于李彤投水而死,则形成命运性的互涉,白先勇将李彤自尽地点设定在威尼斯——“金融资本缔造的第一个国家”,形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效果,为旧时权贵的陨落画上了句号。(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然而“诗无达志”,文学作品被作家创造出来后,因为文本意蕴的丰富,对于读者来说,当然可以形成解读上的多重开放。而《谪仙记》的另一主题,其实就是“一个酷儿性少女的死亡”。(意在言外,读者在文本接受中可以有很多自我创造的空间。) 张爱玲与白先勇都是《红楼梦》笔法的传人,他们都爱写红色。张爱玲笔下最具红色气息的是《茉莉香片》的女主言丹朱。人如其名,丹也是红,朱也是红,热烈非凡,光华射目,非常的具有活力。散文《到底是上海人》就说言丹朱:“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 言丹朱登场时,张爱玲像是在白底子上逐渐勾色,先铺陈出杜鹃花的燃烧与绚烂,“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再进一步将杜鹃热烈特质转移到言丹朱身上:“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灼灼其华,活力非凡。

与张爱玲类似,白先勇赋予《谪仙记》女主名字“李彤”,彤就是红:“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扎得人眼睛发疼的。”人如其名,李彤身为燃烧的极致,就是一种极其炽热的浪漫,她用毕生也在实践着她的名字。

至于服饰,作为展现人性格的一种袖珍戏剧,与李彤相衬托的依旧是红色。她初次离国,非常耀眼,“穿上了一袭红旗袍,宛如一片红霞,把上海的龙华机场都照亮了”。在美国“穿着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她那一身的红叶子全在熊熊地燃烧着一般,十分地惹目”、“她穿了一袭云红纱的晚礼服,相当潇洒”、“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短裤子”、“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唯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一改往常的艳丽,穿的是压抑、郁闷、沉甸甸的黑大衣,继而投水而死。( 红与黑都是深色调,红是热烈,黑是稳重。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 )



李彤的性格也像火般热烈:“无论在什么场合,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佻,那么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她的遗照“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 她的行径也很自我,就像灼人的火,从来不受人桎梏,“我最讨厌香槟了,像喝水似的” 、“我偏不要这一匹,我要自己选。”
实际上,李彤就是一个孩子,她家世显赫,从小被父母捧在掌上长大,没有遭遇什么磨难,有的只是单纯的快乐。离国时,她的母亲哭得十分伤心,连她父亲也在揩眼睛,可是她却“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阳镜,咧着嘴一径笑嘻嘻的”、“毫不懂得离情别意”。然而这次分离竟成诀别,父母搭乘打太平轮罹难,家当也全淹没。这对李彤而言是个打击,“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子”、“变得不讨人喜欢了”。 李彤就是那种永远长不大,只想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孩子。但她的父母不幸遇难,她成了孤儿。失意苦难的外力强迫她必须长大,在失去父母庇护的同时要学会面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孤儿)与群体定位(都市生存的女性),以及面对催生的产物:“孤独”——自我的另一个代名词。但她却不愿意面对,依旧我行我素,“她又换了工作”、 “这样疲惫”、“看上去又消瘦了些”、“一直没有固定的对象,她的男伴经常换掉”。 她所倚重的是她的好友,但她却只能眼见着身边好友一一走入现实,结婚生子,步入正轨,她内心的痛苦没有人了解:
李彤双手按住慧芬的脖子笑道:“黄慧芬,我的好黄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拦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李彤只想做一个孩子,但在肆意地保持纯粹时并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心中空虚无法填补,她一直是孤独的,死亡前她寄给好友的信亦是最后诀别,类似张爱玲《不幸的她》:“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似乎所有的世俗故事在涉及归属问题的时候,同性情谊都会向家庭/爱情让步,继而构建传统人伦社会的秩序,像是韦小宝与康熙、紫薇与小燕子、胡迪与巴斯都如此。 虽然传统童话故事里,结局总是停在结婚后假大空的“王子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在文学领域内细化这一情节时,作家都不约而同表现出婚姻是男女故事的坟墓,人物的“酷儿性”会遭遇消亡,像蒙哥玛利《绿山墙的安妮》系列,在安妮系列的第五部中,她一顺从与吉尔伯特的异性恋规范,回归宁静,主体性流动消解后,属于她自我的故事便结束了,继而只能讲述她孩子们的故事。迪士尼《小美人鱼》系列,爱丽儿与亚力克理所当然地结为夫妇后,她的特征几乎完全消亡了,她俨然成为川顿的化身,她采取当年父亲对待她同样的方式对待她的女儿麦乐迪,故事视点也下移至麦乐迪。《彼得·潘》系列则下移到温蒂的女儿珍,或者是《犬夜叉》一至戈薇与犬夜叉结合后,续集《半妖的夜叉姬》故事便落在下一辈身上。当年的主角们逐渐开始世俗化,正如白娘子自由与许仙恋爱,日后却以父母之命干扰许仕林恋情。黄蓉自己是个妖女,而与郭靖得成好事,日后邪气便渐渐丧失,反而极力拆散杨过与小龙女。 至于李彤,她压根不愿意失去自我,不愿意结婚生子:“你看看,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吗?”但她的朋友压根不理解她的行为:
“我劝过她多少次:正正经经去嫁一个人。她却一直和我嬉皮笑脸,从来不把我的话当话听。”雷芷苓说道。 “这是怎么说?她也犯不着去死呀!”张嘉行喊道,“她赚的钱比谁都多,好好地活得不耐烦了?”
李彤是谪仙,所谓的“谪仙”,就是高级版的“蝙蝠”,从天上被贬到人间,但在人间又与社会秩序显得格格不入。她的本质就是幼女性特质的人(对应现实中幼子性特质的男性顾城、朱德庸),她的结局有两种,一种是以消亡理想人格的形式活着,类似《聊斋》中那个被世俗污染,永远失去笑容的婴宁;另一种就是她所选择的以死亡成全最为宝贵的自我,永不走入现实。至于李彤的投水而死,本身就有很强烈的洁癖属性,是一种顾影自怜的水仙模式,也是保全自我的最理想方式。 而在现实世界里,幼女性特质的人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她们的思想根本无视社会规则与结构,根本不受外界所谓“成长”的干预。她们本身有一种不消解的“酷儿立场”——永远的小孩子心态,这导致她们是寄生的,无法独立地生活,继而在男性社会的分工中寻找幼女生存的位置时,她们只好成为菟丝花的象征“情妇”,包括中国大城市出现的大叔搭配幼女的二奶村都有这一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