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 离开大厂
要想顺利进入BAT、TMD这些互联网大厂,最好在毕业前一年半开始准备。可转正的暑期实习至少面三轮,实习之后转正还要再答辩一次;如果转正失败,则进入秋招,重新面试三到五轮。因为过程艰辛,所以offer call来临的那一刻面试者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也就有了各种求职网站上和社交媒体上的上岸截图。
但少有人知道,20%-30%通过校招进入大厂的应届生,不到一年,就会离开这里。可以说,他们为进入大厂准备的时间,甚至比入职后的司龄还长。
离职时,他们通常不会大张旗鼓地告别——毕竟在留下的人眼中,他们是失败者,是“这届年轻人不能坚持”的代表。外人也尽是对他们丢掉高薪的惋惜。
但果真如此吗?
我记下了他们的故事。
(1)
户松遥是通过暑期实习转正留在TOP3互联网公司的。在被告知可以留下前,她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暑期实习分两种,校招实习和日常实习,前者有正式的转正答辩流程,而后者通常是没有转正机会的短暂体验,她是后者。
所以实习同时,她早就在参加秋招。但十一月前,她只找到一所985学校的行政老师。面试官告诉她:你很适合这里。
我适合什么?这个问题萦绕在户松遥脑海里,在秋招那段时间,也萦绕在无数应届生脑海里。还在学校时,大家大多有明确的目标——“我想做xx”,可一旦进入秋招大潮,经过几轮公司的挑拣后,心态就会变成“找到啥就做啥”。户松遥也一样。读书时曾以为自己适合的工作,都并没有抛出橄榄枝。她开始相信,最适合的就是大学行政老师。
暑期实习是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既然已经找到工作,就没有再实习的必要。户松遥提了离职。
leader把她喊到会议厅:“我觉得你应该留下来。”
“但日常实习应该没有转正hc吧。”
“你为什么不争取?如果你想留下来,正确的做法是来和我谈,我再去和主管沟通。”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
“部门有一个校招生hc,最近并没有招到,我去帮你争取特批。”
“但我不一定适合这份工作。我去面了大学行政老师,对方说我很适合。”
“不要把那股学生气带到职场来,我告诉你找工作要怎么找。当一艘火箭就要飞了,你就得快速坐上去,不管坐在哪儿。你需要做的是认清哪里是火箭,然后坐上去。”
后来她回忆,当初让她留下的不是这份工作内容多有趣,是leader说服了她。她正式成为了一名大厂人,在三餐美味、下午茶免费的装潢华丽的大楼里,协助leader做一个成熟的大型项目。
第一份工作能遇到好老板是三世修来的福分。leader绝对是一个好老板,给她很多机会,让她寻找自己的兴趣点,虽然她并没有找到,但为了不让leader失望,也愿意把每件事都试试。
七个月后,leader跳槽了,去了一艘可能会飞得更高的火箭上。主管把她和另一位不熟的同事喊到身边:“之后你们两共同负责这个项目的迭代,我希望能在之前的基础上数据再翻一番。”
那是她大厂生涯的转折点。后来一个月她没有早于12点下班过。合作方和她一同加班,不同的是下班时会发一个“凌晨1点打车还排队”的朋友圈。前leader告诉过她,上级管理和努力同样重要,加了班如果不让老板知道,那就是白加。
而她,第101遍取消发送朋友圈的时候,终于承认了自己做不到,“还是太学生气”。
第八个月的部门月会上,主管在说到她们的项目时,质问“之前每月都做的论坛,为什么这个月没有了?”
“这个应该交接给松遥了吧,我都没听说过。”
“松遥,怎么回事?”
资源都在合作方那里,月中她问过一次,但对方说不急,后来她也就没管。户松遥明白同事在甩锅,这对于互联网人不是新鲜事。但她没有勇气开撕:“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之前都是你支持着做的。”沉默让主管更生气,“你把上个月的论坛补回来,这周五之前。”
工作应该如此倦怠吗?
“@户松遥,松遥妹妹,你这周是不是太忙了,这个渠道都忘记更新了?我帮你做了,下次别忘。”
结束论坛的那一刻,她看见有主管的群里,合作方这样对她说。
下面是主管的大拇指。
她鄙夷对方这种无故刷存在感的行为,本来准备办完论坛就更新的。也鄙夷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不会怼人,也不敢怼人。
那天回家路上,她没有打的,虽然可以报销。她回想起她问前leader是怎么迅速融入职场的,leader告诉她,你得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你得想清楚,三年后,你希望自己的工资和职级达到什么水平、是成为了小团队的管理者还是无可替代的个人贡献者。想清楚后,就千方百计往那个方向努力就行了。
她当时问leader:那如果不快乐呢?
leader白了她一眼:快乐这种不可量化的词,根本不应该在职业规划中出现。
这几个月,她认真想了,但发现leader列出的那些她都不想要。工资、职级、带团队、强力的专业贡献者,这些词好像都不能让她有任何的成就感。她还觉得特别不快乐。
拿了年终奖后,户松遥选择了离职。合作方喜形于色,因为她马上就可以单独负责这个大项目了,等晋升时有足够的产出可以说。
户松遥去了一个并不轻松的事业单位,也许是看她之前的背景好,工资倒还涨了30%,但大概再过十年也就这样。还是很累,但她好像忽然卸下了一个重担,因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更全力以赴;因为已经了解自己的性格,所以不再说服自己做不想做的上级管理;离开了大厂的职级体系,再也没有同事内卷她。干就完事了,她抗拒的从来不是加班。
(2)
王一然是校招和考研两手准备的。她爸对她超级自信:“都不难,我闺女肯定都行,都试试呗。”而她自己也超级自信,就都试试。
考研考TOP2,校招投大厂,一顿操作猛如虎。得知自己考研挂了的那天,王一然还在参加某大厂终面。面试官说了一大堆让她烦躁的话,最后总结:“你可以测一下MBTI测试,你应该是ENTP性格。我觉得你这种性格不适合职场。”
“我还觉得你这句话不适合出现在面试呢。”她宁愿不要offer也要顶回去。
结束面试后,王一然测了MBTI,竟然真的是ENTP。她低骂一句,却收到短信说她通过了面试,challenge她的那个人成为了她的导师。
“你不是说我不适合吗?你又让我通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入职第一天,她就把书包往导师身边一扔,斜眼看他。
“我想拯救你。”导师面无表情。
“你怎么不去演超人?”
后来王一然通过给部门老员工们送吃的,了解到导师现在正在晋升的关键期,而更高职级要求拥有更高的个人影响力,说人话就是带更多人。把一个面试表现顽固不化的应届生迅速培养成一个顶棒的职场人,绝对可以让他在晋升的时候有话可说。
接下来就是Hard模式。别的校招生都优哉游哉,但她不一样,导师要她极速成长,扔给了她一个预算千万的项目,让她一个人完成。她赌气地去干,“他说我不适合职场,我就偏要做给他看。”于是每天上午和产品吵架,下午和研发吵架,晚上和设计吵架,东拼西凑搞出项目,她觉得自己所向披靡。
但年底打绩效,导师却给她排名后40%,其他摸鱼的校招生都排她前面。
她跑去和导师对线。
“为什么给我这个绩效?是我站的不够高吗?你给我的所有任务我都完成了。”
“但你不热爱工作。”
“你在放屁?”
“绩效不止是我对你现阶段产出的认可,也是对你未来潜力的认可。你不热爱工作,只是完成任务,我看不到你的潜力。”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的问题?你不认可我,我不可能热爱工作。”
“你不热爱工作,我就不可能认可你。”
导师匆匆离开,去开下一个会。王一然坐在原地开始逻辑推理。为什么要热爱工作?除非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价值。那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价值?能让一些用户获得快乐。但他们获得快乐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获得快乐,我就要痛苦加班。那有屁用。
她用奶茶贿赂部门资深的前辈,和他们聊:“你为什么爱工作?”
“能赚钱啊。”
“就这?”
“要不然呢?年轻人就是想太多。你工作了赚钱,赚钱了养家,不工作就要饿死,要不然呢?”
她想来想去,想清楚了。钱不能给她带来快乐,只有认可能让她快乐。ENTP人格的第一个字母E,就是外在认可型人格。
但导师不认可她。
第二次绩效结果出来的时候,她虽然不抱期望,但看到还是后40%的时候,彻底心凉。她比第一个半年甚至更努力,部门任何一个人的平均工时都没有她长。
“人不能靠外驱力工作,如果你找不到内驱力,很快你就会不努力。这是短视的。”导师又开始说一些让她烦躁的话。
仿佛一语成谶。自那之后一个月,王一然都无法集中精力工作。工作——无意义——不能被认可——浪费时间。她整夜失眠。
一分钟都没睡着的一天,她约了导师1v1会谈。
“你老是问我,那你说你的内驱力是什么?”
导师一愣。“我没有内驱力。”
“你在说笑话?”
“没有。我没有内驱力,我过得很痛苦,所以我希望你有。”
“我没有,我也很痛苦。我要离职。”
“你离职去哪?”
“考研,然后考公务员。”
其实她根本没想好。她只觉得她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选择的机会。而只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会更好。
“我早说了,你这种性格不合适。”导师看着她,“当初面试的时候,我就不该让你通过。”
“别了吧,至少我还在大厂捞了一年钱。”
他们互相无语。好像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是如此。
那晚回家,王一然哭着给爸妈打电话,说自己要离职。她爸超级支持她,“离职离职,你可以一边准备考研,一边准备考公务员,要是考上研就毕业再考公务员。我的女儿,肯定都行。”
她觉得又能超级自信了。
离职那天,导师出差去了。她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却收到了一束花。
花上有贺卡,署名是导师。“其实我也是ENTP,到处求认可。你的痛苦我都懂,但再坚持一下会好很多。祝你前程似锦。”
“他对你真的很好。离职那么多人,你是第一个收到他的离职礼物的。”同事在旁边啧啧称奇。
他对不起我,离职了还要PUA我。王一然憋出一个笑,把贺卡扔到垃圾桶里,抱着花走了。
(3)
“你的抗压能力强吗?”
“我觉得......嗯......还挺强的吧。之前我在物业实习,有住户来闹事,我就躺着让他们打,打伤了也没关系,等他们走了之后再把录像拿出来发到业主群里去。”
吴昱衡看见面试官的神情从不耐烦变得饶有兴趣,他知道这次可能稳了。
在各家公司的面试中跑了三个月,他依然不知道面试官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同样一段话,有些面试官觉得古怪,有些面试官却如获至宝。比如被打的故事,他讲了至少十遍,只有这一次,对方露出了肯定的表情。
“我们就需要你这种皮实的人,你太适合了。”
接offer之前,吴昱衡有片刻的犹豫。皮实,是在表扬他躺平任锤吗?被打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咬咬牙就过去了。但他十分确定,大厂的工作强度和难度不是咬咬牙能挺过去的。
但看一眼工资,他闭眼接了。很久之后他得知,他拿到的是应届生工资包中最高的那一档——他在面试中获得了最高的评级,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面试官是部门主管。在面向整个部门介绍他时,主管语气得意:“我们衡衡非同常人,你们慢慢了解就知道了。”
部门只有他和主管两个男生,其他都是女生。十几个女生齐刷刷盯着他,让他头皮发麻。
做第一个项目的时候,吴昱衡就知道“皮实”背后的含义了。公司盛行负反馈,只骂人,从不表扬。稍微有一点差错,就要被拉到所有人面前大声复盘,像极了小学时站在讲台上念检讨书。
而他不止一点差错。只有房地产企业实习经历的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互联网复杂的工作流程,只是他动作稍微慢了一些,数据结果就天差地别。15分钟的漫长复盘完毕后,数十个人纷纷举手挑战他的陈述。他局促不安地站在讲台上,主管挥挥手说:“好啦好啦,不要吓着我们衡衡,人家是新人。”
“主管,你这可就不公平了,我入职第一周就被你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现在怎么这么护着他啊。”一个女生大声嚷着。
“那还不是看你聪明,想让你快点成长。”主管打着圆场。
第二天,他花了一整天完成迭代后的项目方案,但实际上有三个小时都在发呆——急着写完,又有什么用呢?写完方案,就又要推进。推进的不好,就要被骂。还不如慢一些。
下班前他把方案交给主管看。主管只是用几秒钟扫了一眼。“胡言乱语,乱七八糟。衡衡,你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从来没有人对他抱有期望过,一生气就打他的妈妈没有,读书期间体罚他的老师没有,所以他不懂主管对他的期望来自哪里,难道就因为他愿意被打?这么多年他早就被打习惯了。他宁愿主管扇他一巴掌,也不希望对他有期望。
第二天,他继续发呆,继续改方案,而主管看的时间更短,只叹了一声气,就让他重写。第三天,第四天......周五下班时,他收拾东西,听见两个女生走过时窃窃私语:“天呐,他这周好像就写了一个方案,怎么还能这样摸鱼啊!我都忙晕了。”
他抬眼看她们,而她们加快了脚步离开,嬉笑着。他看了一眼周报页面,每个人的本周工作都写了十几行,只有他短短几个字。
主管不通过他的方案,他就一直不能开始做项目,所有的工作都会这样停滞下去。可他也并不觉得挫败。他本身就爱躺平,疯狂推进项目才不是他的性格。一座山压在他肩头,而他就躺平被山压在下面,过个五百年。
“衡衡啊,加把劲啊,我还是很看好你的。”每次私下见到他,主管都会无奈地笑,捏捏他的肩膀。但在其他同事在场时,主管便不会像之前那样和颜悦色,而是将他推出去受所有人的斥责与挑战,直至他沉默太久,被控场的同学赶回座位上。
部门关于他的讨论越来越多,她们以为自己声音小,但他全都能听到。“主管到底怎么想的啊,招他的时候给那么高评级,还对他这么好。”“我去,主管是不是gay啊?我怀疑爱上他了。”“这次末位淘汰要是不是他,我绝对离职好吧。”
末位淘汰。听到这四个字,他才恍然大悟。公司每半年有强制淘汰的名额,必须有人要走。同事们的一切针锋相对,原来都是来自这里。
如果淘汰的是他怎么办?他紧张地浑身发抖。他在太阳下面走了又走,走到最后,忽然觉得没有必要焦虑。
如果淘汰的是他,他就去另一家公司躺平,总有愿意收留他的。
绩效沟通1v1终于来了。主管约他去了一个僻静的会议室。“衡衡,你知道,我很看好你。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听到“失望”,他舒了一口气。总比期待好。
“我很想让你留下来,陪伴你成长。但我实在没办法。末位淘汰制是强制要求。我可以给你申请一个月的时间,等你找到新的工作再走。”
“谢谢老板。”
“我可以帮你修改简历、辅导面试,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到一份新的好工作的。”
吴昱衡恍惚地抬眼,有些迷惑。主管对他的自信到底来源于哪里,还是因为他愿意被打吗?
“谢谢老板,我自己可以的。”
“......好吧。”主管温情脉脉地看着他,抬起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我没有孩子,一直是把你当孩子看待的,我是真心希望你好。”
他惊愕。眼角余光看见部门其他同事从会议室玻璃墙外走过,又在窃窃私语。他抽出自己的手,觉得真的该走了。
他觉得生活开阔了。
这是三个离开大厂的应届生的故事。
没有目标感、找不到意义、抗拒上级管理、抵触磨灭自尊心的打击......在面对迎面而来的互联网文化浪潮时,他们拒绝被塑造,不相信成为积极、有野心、理性、冷漠的人才是唯一出路。他们不期待自己成为大厂期待的样子,所以离开。
在每个故事最后,在每一个人走出大厂的那一刹那,他们都久违地感觉自己在呼吸。
那一刻,他们终于放下了曾经苦苦追逐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