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人(中篇连载之八)
陈皓
(接上篇)
我渐渐融入了山里的生活。
山里的农民虽贫困,却有忙不完的活儿。
除了每日吃喝、洗涮、喂养家禽和牲畜、侍弄菜园之外,三月中下旬进入农忙后,玉米要下种、施肥、间苗、浇水、喷药,七月中下旬收获后,还要晾晒、脱粒、入仓;其间大豆要轮作,六月中旬就得下种,而后间苗、补苗、中耕培土、施肥、喷药,九月中下旬收获,然后再晾晒、脱粒、入仓。同时,橘园也要护理,浇水、施肥、剪枝、喷药、保果等等,直到十月中下旬收成卖出后,才进入一年中的农闲时节。但我并不能闲着,我还得到镇上去帮人家剪橘子,或者跟人到山里去斩草护林,赚点钱来贴补家用。
每天忙下来,我都感觉非常疲惫,躺到床上眼就有些睁不开了。可傻子爹和傻子这一对父子,总不让我消停,尤其是傻子爹,快奔五十的人了,几乎每晚都要做那事儿,稍有不从,就对我使用暴力。我经常是在他们的鼓捣中睡着的。
到这里的第二个月,我怀孕了。
有一天下午,我腆着个大肚子,在轮作的玉米地里给大豆苗培土。同村一位四十多岁李姓村妇路过,进来跟我聊天。我虽不能说话,但能听会比划,我们之间还是可以进行简单交流的。只是由于没有记忆,她问我的许多问题,比如我是哪里人、家里的情况、是否上过学、有没有结过婚生过小孩、之前在哪里工作、怎么会嫁到这里来等等,我都回答不上来。不过,从她那里,我也了解到傻子家的一些情况。
据李大姐说,傻子爹曾经有过老婆,也就是傻子的亲娘。大约在十年前,因为心脏病去逝了。傻子的病是在三四岁时,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的。傻子爹的父亲许国良,两年前查出了肺癌,因为穷,不愿被病拖着,上吊自杀了。傻子娘走后,傻子爹一直想再续一个,也因为穷,没人愿嫁到这偏远的山里来,何况是给人当后妈。现在傻子长大了,也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以他现在这种情况,要想娶老婆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花点钱从外面买一个女人来。
李大姐说,买女人在这一带很寻常。一些家庭过于贫困,或者男方身有残疾,或者不愿多花钱的,往往通过这样的途径组建家庭。不过,这样的家庭也多半不稳定,一些女子由于不适应山里生活,在这儿生下孩子后就跑了;也有一些女子,原本就有家庭孩子,因为被骗或者被人用药弄到山里来,所以一有机会就逃跑;那些既不适应山里生活又跑不掉的女子,有的就被逼疯了……
我怀孕到八个月的时候,老太太怕傻子爹和傻子弄出事情来,就让我暂时住到她屋里去,等孩子生下来后再住回来。
这年十二月底,我生下女儿红红。红红出生那天,门前一株茶树开花了,粉红色的花朵在这寒冷肃杀的山区里,显得格外娇艳可爱。我让老太太给女儿起个名字,老太太想了一下说,就叫红红吧。
红红三个月的时候,我回到傻子爹屋里。
五六个月的时候,红红已长得十分漂亮可爱,且性格活泼开朗。村里的妇女们见了都很喜欢,有空或者从门前路过,总会进来看看、抱抱。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有了另一种声音。有人说红红长得完全不像许家人,一点许家的影子都没有;有人说许家下不了那样的种;有人说得更直接,那是哑吧从外面带来的……
本来傻子爹和老太太就十分重男轻女,他们一直想要个男孩。红红的出生让他们感到非常失望;但看到红红聪明伶俐,乖巧可爱,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在没听到传言之前,傻子爹有时还会逗逗红红,或者抱着她到门前去转转;自从听了传言之后,傻子爹便对我们母女俩日益冷淡起来,他不但不再搭理红红,就连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总像在审视,并且还带有某种明显的憎厌。我还注意到,傻子爹与老太太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知道,他们对我是有怀疑的。他们的怀疑大约集中在两点上:一是我的怀孕太快了;二是我来的时候处在昏睡状态。老太太曾经问过我之前发生的事儿,显然她是有疑问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表达。
这以后傻子爹对我越来越粗暴了。他不但经常对我动手动脚,嘴里还时常骂骂咧咧的,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婊子”、“破鞋”、“野种”之类的话。
一天下午,老太太让我跟他们一起到玉米地浇水。当时红红正在床上睡觉,老太太说让傻子先照看一下,到时我可以提前回来。我心里虽觉得有些不妥,但想到玉米地不远,就在山后,有事儿往返比较方便,也就答应了。
在玉米地干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活,我担心红红醒来哭闹或者要吃奶,傻子一个人应付不了,就跟老太太打了招呼,然后往家里赶。
进了房间,我发现傻子歪躺在傻子爹的床上睡觉,而我睡的床头红红却没了身影。我摇摇傻子,傻子没反应,又使劲儿摇了摇,仍然没有反应。我知道事情不好了,急得大叫起来,我一边哭着,一边在大厅、房间、厨房、菜园和门前屋后疯找,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赶紧往玉米地跑。老太太看我样子,知道出事儿了,就跟着我往家里赶。
进了卧室,傻子仍在昏睡。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弄醒了,他睁着迷迷糊糊的眼,一问三不知。
我们只好到其他村民家里去询问。后来有一个村民反映,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看到一辆灰色小轿车停在村口,两个外地模样的男子进了村子。可是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原路返回了,其中一个壮实点的男子还背着黑色大双肩包,到村口便上车走了。现在看来,红红很可能就是被他们给弄走的。他建议赶紧到镇上报警。
我不住地流泪,内心充满不安和焦虑。此时听说红红被外地人劫走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绝望得再也支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老太太房间里。老太太、李大姐还有几个村民,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我。
老太太用温热的湿毛巾给我敷额头。见我醒来,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李大姐说,已让人到派出所报案了,你也别太着急,公安人员会调查的。
我身体十分虚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酸痛,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外涌……
此后一周多,我整日躺在床上,吃不下也睡不好,每日以泪洗面。
一想到红红,我的心就一阵阵酸痛。我怎么也忘不了她那乖巧可爱的模样,她睡觉时的恬静、吃奶时的温馨、欢笑时的灿烂,以及在沉静的时候所显示出来的聪明伶俐……她们就像电影画面般不断在我的眼前闪现。我无法接受红红不在的现实,难以相信这会是真的,一个大活人,没灾没病的,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何况还是在家里……
我的身体急剧消瘦下来,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掉落。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一种没有奔头的感觉,唯一的希望就是早日得到红红的消息。
可消息迟迟不来……
直到半个多月后,我才能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强做点家务活儿。
这年八月,也就是这事儿过后两个月,一天下午,我和傻子爹推着一车化肥,到橘园给橘子树上肥。
傻子爹在前头拉车,我在后头推。山路虽说有点窄,但走得还算平稳。可在前面拐弯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左边的轮子突然陷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无论怎么用力,车子就是上不来。
傻子爹窝了一肚子火,埋怨我转弯时不懂得把左边车尾提一下;又怪我力气太小,只会吃,一点用都没有。
他气呼呼地走过来,把我往旁边用力一推;我站立不稳,一只脚就踩进了沟里,整个身体斜着摔到了沟的那边去,额头重重地撞在一棵树干上。
傻子爹没管我,而是不知哪来的一股牛劲儿,只用了几下,就把那只深陷的轮子弄到了路面上,然后自顾自地把车拉走了。
我的额头被撞起个大包,并且流血了。我昏昏沉沉爬起来,靠坐在那棵树下,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李大姐从转角走过来。她的橘园距我们不远,估计也是刚忙完活儿回来。
她看我靠坐在沟边的树下,非常惊讶。赶紧过来把我扶到路边。
她说你的额头怎么肿了,流血了。说着从裤袋里摸出一点纸巾,替我轻轻地揩了揩。
又问我是怎么回事儿?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是傻子爹欺负你了吧?我点点头,并做了个手式,表示是他推的我。
这个傻子爹啊,心怎么就这么黑呢!连儿媳妇都下得了手。
稍后她又突然问我,他晚上也欺负你吧?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李大姐冷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那家伙不会这么老实的。名义上是给傻子取媳妇,其实……
我赶紧拉拉李大姐的手。
李大姐会意,说,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只是……唉,妹子,我扶你回去吧……
这次额头被撞后里,我时常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每次眩晕时,就好像水库开闸水往外涌一般,脑子会突然奔出各种画面,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它们就像碎片般混杂在一起。比如我小时的画面、与父母一起的画面、与王哥一起的画面、与马老板一起的画面、在按摩中心的画面、与孟哥一起的画面以及公园前受辱的画面,等等。只不过在当时,这些画面都是彼此孤立的,并不发生任何关联,我也完全不知道这是我曾经有过的经历。我只是以为,这可能是撞后留下的后遗症吧。
九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忙碌了一天,十分困倦,上床躺下,刚要入睡,傻子爹就过来了,又要做那种事儿。我因为白天给橘园喷药、给大豆脱粒,同时还忙家里的一摊杂事儿,太累了,所以就没答应。傻子爹不高兴了,见我不配合,他就来横的,掀开我的被盖,把我强行从床上曳了下来。我们俩互相拉扯推搡,傻子爹一气之下,把我往床头的墙上猛地一推,我就撞了上去。
头和身体都重重地撞在墙上。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钻心的疼,然后就觉得有一股子热流从下体流了出来。我捂着肚子夹着两腿,表情痛苦地坐到了地上,地上很快出现一摊血迹。傻子看了吓坏了,赶紧到老太太屋里去报告。
老太太赶过来一看,就知道问题严重了。她怒视着傻子爹说,你真是做孽啊!难道你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放啊?
她让傻子和她一起,把我搀到老太太房里去。然后用开水为我做清洁处理,又替我换上干净的内衣裤,帮我重新躺好后,老太太又到傻子爹房里去清洁地面……
第二天下午,李大姐从橘园回来路过门前,顺便进来看我。
见我躺在老太太的房里,以为我生病了,问是不是感冒了?
我摇摇头,指了一下肚子,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见我样子,她立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又打你了?
我点点头,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做了个推的手式,表示孩子被撞没了。
李大姐轻轻掀起我的被盖,看了一下,然后愤愤地小声说道,这个天杀的!自己的骨血都敢毁,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次日下午,李大姐上橘园时,给我送来了六个鸡蛋、一小袋红枣和红糖。她让老太太给我做鸡蛋红枣汤喝。
这次额头被撞后,我变得失眠多梦起来。每天总有做不完的梦。梦里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场景,那些场景,我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后来,即便是清醒的时候,我的脑海也像是过电影一般,各种场景和画面纷至沓来。我的大脑好像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复杂起来,忙碌起来……
大约一周后,我开始下地干活了。虽说身体仍很虚弱,容易疲劳,做点重活就腰酸,但橘子马上就要收成了,里里外外有很多活儿要做。
今年天气不错,日照也好,种橘户的收成都不会差,人们脸上也都洋溢着喜气。
十月下旬,村里的橘子迎来了丰收年。收成后,橘子很快就被那些老客户拉走了。许家今年的收入,也是近几年来最好的,约有近万元。
橘子卖出之后,就进入了农闲时节;忙了大半年的村民们,开始松弛下来。
一天下午二三点钟的样子,我独自来到外面散步。顺着后面的山路往上走,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闲置的玉米地。我找了个地块,坐了下来。
近些日子,我的大脑越来越不平静,各种场景和画面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在眼前频频闪现,并且产生某种莫名的关联。这让我不由地开始思考起一些问题来,比如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画面和场景中的那些人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呢?等等。
这天下午,我坐在玉米地里,再次思考这些问题。我的大脑仿佛是灵光一闪,近来苦思冥想的一些问题,突然之间似乎找到了触发点,一条线索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我是来自北方的一座小城,有父母和哥哥;我卫校毕业,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到那座被称为“改革开放窗口”的城市实习,并在那儿结识了王哥,我们很快相爱相恋了;由于种种原因,我最终未能与王哥走到一起,却违心地与委琐的马老板组建了家庭;后来马老板因吸毒贩毒进了监狱,我们很快办理了协议离婚;再后来,我和五位小姑娘一起,被一家职业培训机构坑骗,进了南方D城一家休闲中心做按摩女;我由此结识了一间投资公司的老板孟哥,在孟哥的要求下,我做了他的小三;被孟哥老婆发现后,孟哥立即终止了与我的关系,我不得不离开我们秘密租住的居所;那天下午,我拉着行李从居所出来,经过公园门口时,被人用喷雾迷昏,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弄到这里来了……
弄清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之后,我又梳理了一下来这里的经历。我发现自己到这个南方大省的北部山区,已经一年零九个月了。我是被人贩子用迷药拐卖到这里来的,表面上是给傻子作媳妇,实际上是傻子爹的泄欲工具。我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女儿,但被人贩子劫走了;后来我又怀孕了,被傻子爹弄流产了。我所在的这家人没有文化,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我在这儿毫无地位可言,除了干不完的活儿,就是给傻子爹打骂、泄欲。这个家庭一年的主要收入,就来自那一亩多的橘园,外加卖一头猪五六百元的收入……
这里的生活,没有奔头,让我看不到未来;要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儿啊!我还年轻,今年还不到24岁,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在这里“窝”过一生。尤其是,在弄清了自己的来历之后,我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我有自己的生活天地;我必须走出这片大山,回归原有的生活……我离家两年多了,我也想回去看看,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嫂和同学朋友……这样想着,我要离开这里的心情,也就愈发急切起来。
对,必须离开这里,哪怕是逃……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吓我一跳。环顾四周,空荡荡的玉米地,除了十一月微寒的风,阒寂无人。
是谁在跟我说话?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它似乎不是本地人的声音。可四周什么人也没有啊?我不觉又环视了一下,确实什么人都没有。
难道是我的幻觉?或者……我有点不敢相信。我又试着说了几句,啊!这回听真切了,是我自己的声音!不错,是我的声音!
我意识到,随着记忆的恢复,我的言语功能也跟着恢复了……那一刻,我的内心惊喜不已……
不过,我也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我仍必须一如既往地装哑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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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 赞赏了这篇日记 2021-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