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籽葵》 （3）+（4）
3.
作为一个普通女性，比大龄单身更可怕的事，就是大龄单身，还被已婚中年男人喜欢。
活了三十几年，经过了很多次的喜欢和被喜欢，伍子葵自认为已经熟悉了男女之间名为“爱情”的那一时的荷尔蒙波动，以及从心动到狂热到到平静到厌倦的套路，因此她看到田野看自己时的眼神心里不由高呼不妙。
田野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依旧身材保持得很好，但除了苦闷阴冷的神情外，从面庞上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的潇洒倜傥。
也许是习惯了年轻时被女性们众星捧月一般的宠爱，在他和未婚先孕的女朋友奉子成婚，之后因连生两个孩子而苦于生计、为养家奔波而早生华发、眼角爬满皱纹，转眼到了失去昔日魅力的不惑之年，比起普通的没怎么受过异性欢迎的男性，他的心理落差来得更大，那种补偿心理也来得更为强烈。
补偿心理的表现形式有很多种，田野的表现形式则是，爱在女性面前讲黄段子。
伍子葵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分到田野带的组，第一次见到田野时的情景。
那个会议室不仅没有窗户，四周全是白墙，桌椅也都是白色的。田野一个人坐在正对着门的桌子后面，背靠着椅子，把长腿搭在桌子的边缘上。
伍子葵看着伸到自己眼前那搭在桌子上的黑色鞋底，极大地克制住不快的情绪，表现出专业的素质对田野的问话清楚明了地一一作答。
简单介绍了一下组里的业务情况，田野问了一句：“听说你还单身？”
伍子葵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是的”。
田野于是又说：“我们这组出差多，拖家带口的女性可真做不来，这么看来你正是适合人选。”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其实我上周刚出差回来，还不小心把行李箱给弄丢了，里边还有我的内裤呢”。
伍子葵吃了一惊，不懂为何这个男上司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下属提他的内裤。但她还是提醒自己要注意举止得体，于是只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外出时是要小心行李呢”。
经过半小时的面谈，伍子葵自我感觉这位新上司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可惜自己却很难对对方有好感。当然作为一个职业女性，经历了很多事，见过很多人，对这种事情也都见怪不怪了，只要不当面显露自己的厌恶，就算是自己的胜利。
伍子葵在看完《傲慢与偏见》后，就经常提醒自己不要用第一印象来判断他人。然而不幸的是她的第一印象往往准的可怕，从未有过达西先生这样让人惊喜的相遇。后来的事实证明，田野很不幸的也是她第一印象很准的对象之一。
伍子葵进组后第一天，下班后组员十个人给她开欢迎会，一起去了一家市内有名的印度餐厅。田野一屁股坐到她身旁，问：“你能喝酒吗？”
伍子葵坐直了回答：“平时几乎是滴酒不沾，但工作应酬的时候会喝一点。”
田野一听，立马倒了一大玻璃杯啤酒递给她，说：“那看来今天我们要不醉不归了”。
伍子葵礼貌地笑了笑：“不醉不归可能做不到，一点点的话还是可以奉陪的”。说完，举起酒杯和田野迎面举过来的酒杯碰了碰，喝了一大口。
田野心满意足地大叫了一声yeah！然后连夹几口菜进嘴里，边嚼边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啊？”
这时坐在二人对面组里最大的领导赖经理指着田野插嘴说：“喂喂，你上来就问女性这种问题可是性骚扰哦！”然后停了不到1秒钟，赖经理眨了眨眼一脸坏笑地说：“说实话，田野是你喜欢的类型对不对？我就知道！”
伍子葵迅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笑了笑说：“真是呢。”然后马上又补了一句“咱们组里的男性都很有魅力，看得眼花缭乱的”。
或许是因为酒精奏效，田野脸颊泛红，咧嘴笑得很开心。
席间，田野和赖经理互动很多，笑声不断。田野这边说自己老婆家有四姐妹，自己娶的是最小的女儿，但大家都说他和二姐更有夫妻相，二姐去年生的二胎长得不像姐夫反而像他，赖经理在另一边马上附和“哇，你说得我都跟着心动了呢！”
田野这边又说：“我最喜欢去东南亚那边出差，姑娘超级热情。那次我陪客户去个比较开放的餐厅吃饭，好家伙，陪酒的姑娘上来就直接坐到我大腿上，弄得我都手足无措！”赖经理跟说相声捧哏似的马上说：“哎哎，你在女性面前讲这种事可要被当成性骚扰哦，对吧，子葵！”伍子葵只是微笑没有作答。
田野依旧不尽兴，依旧滔滔不绝：“别看我表面看起来好像很受欢迎，其实是很容易感到寂寞的人。有很多事情你跟自己老婆没法说，自己憋在心里又很难受，所以只能去外界寻求排解的方法。我最近就发现一个很好的办法，推荐给你们哦-打色情热线！哈哈哈哈哈”。 大伙都觉得受骗，纷纷调侃他好恶心。
这时田野又说：“你们误会啦，我意思是你打色情热线，但无论对方说多么热辣的情话，你都不要理，反过来把自己的人生烦恼一股脑儿说出来就行啦。这就叫’一泻千里’，就叫爽！”
见身边的男女同事纷纷不买账，依旧说他恶心，田野仿佛是受到了至高无上的褒奖一般，红着脸，醉眼迷离，嘴角上扬地听着大伙的调侃。
不久，他又转过身来举杯跟伍子葵碰杯，一边说她喝得太少，一边带着满嘴酒气眯着眼说：“子葵啊，你可不要误会，可不要被我的表象迷惑了。我虽然看似风流，但实际上是很专一的一个人。”
伍子葵讪讪地回答：“放心，我没有误会”。田野依旧不满足，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真的很爱我老婆。我老婆上次去印度出差3个月，我是各种空虚寂寞冷，硬是强行请假一周追去印度。我的天，那一周我和我老婆有多干柴烈火，让人都不敢相信我俩结婚十多年！”
听到这里，伍子葵连装礼貌都装不出来了，心里一阵犯恶心，生怕把刚吃的咖喱都吐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是听不下去田野的话了，于是赶忙改变话题说：“我刚来，和大家都不熟，也想和其他同事交流一下，你不介意我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还未等田野回答，便在他的注视下起身坐到桌子另一边。当晚回家，伍子葵头疼得厉害，很久没喝过酒了是一个原因，思考今后怎么和田野这样的顶头上司相处是另一个原因。
田野果然没有让伍子葵失望，接下来一起工作的日子里让伍子葵吃尽苦头。
田野使绊子的手法和他为人一样，都不算高级。
资料改十几次不给过，改到最后说已经过了期限直接给扔到垃圾桶。需要他批准的手续就是卡着不给批，邮件催他不回，打电话打个七八次才肯接。
明明其他同事都忙得不可开交，分配给伍子葵的任务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做也行的活儿，名副其实地“没事找事”。
无论是在公司内部还是客户面前，在伍子葵当众发言的时候，他都是故意抬杠，让伍子葵找不到台阶下。
就这样，一起工作不到三个月，伍子葵便觉得自己有些轻度的抑郁。
她开始严重失眠，由于睡眠不足，精神无法集中，工作上也错误不断，有时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她知道这样不行，一边去参加了公司的匿名免费心理辅导，一边想着跟赖经理沟通反应一下情况。
然而就在伍子葵和赖经理第一次面谈后，她就意识到自己太幼稚，居然没早些看出赖经理和田野是一丘之貉。
同时赖经理似乎也对伍子葵的表现不满意。后来伍子葵听人说，赖经理觉得她的个性不合群，继续呆在这个组会影响组内风气，那次面谈后，马上就跟上头申请把伍子葵调走了。
4.
收到了换组的通知，伍子葵马上到新组所在的楼层去跟新上司打招呼。几位女同事热情地招待了她，并且告诉她这个组的经理李一诚要在出差两周，暂时见不到。
伍子葵打完招呼后回到座位，默默整理自己桌上的东西。这期间田野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一会儿跟她周围的女同事大声谈笑，一会儿又在她背后把成捆的文件打包进纸箱。
伍子葵正心烦意乱，这时座位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伍子葵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喂喂，请问是伍子葵吗？”
那人声调很高，嗓门很大，语速很快，同时吐字很清晰。但因为被一个陌生人直呼其名，伍子葵多少有些不快。
“是的，我是伍子葵。请问您是哪位？”
“我李一诚，李一诚！”
原来是新组的上司。仅凭两句话，伍子葵就依稀感觉到这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还没等伍子葵想好该怎么回答，李一诚一口气也没喘，叽里呱啦地表达了欢迎伍子葵的加入，自己在外出差无法迎接很抱歉，这个组的业务主要是什么，伍子葵明天上班后该找谁做什么，然后周一直接去某城市去接手某业务。
伍子葵当时那感觉就好像毫无防备地被迎面泼了一盆水，无比狼狈又不知所措，只好缩着脖子闭着眼任身上的水滴滴哒哒往下淌。
挂了电话，伍子葵长出一口气，感慨自己怎么又遇上了个怪人。不过这个不到三分钟的电话让她迅速掌握了关于新组她该掌握的一切信息。
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机会，因为就在她进新组后的第二个工作日，她就要去外地出差接差事，这在旧组是无法想象的。
5分钟后，她便收到了李一诚的邮件，上面交代了会合的时间地点和要访问的客户名单。
在惴惴不安中，伍子葵度过了周末，周一一大早就乘飞机赶往有四个小时航程的另一个城市。
在酒店大厅的休息区，伍子葵第一次见到李一诚。
那是一个身高和她差不多的，大肚便便、有点秃顶的大叔，外形和他清亮高亢的声音有着很大反差。
看见伍子葵，他便伸出胖胖的小手主动握手寒暄，随后两人面对面坐到沙发上。
伍子葵看了一眼他左手的无名指，果然没有戒指。
不知什么时候起，伍子葵在初次见人时总会无意识地先看对方是否带了婚戒。
虽然她知道有很多已婚人士也不习惯带戒指，但随着带戒指的人越来越多，戒指的有无已经成为她对他人第一印象的重要部分之一。
她并不是为了第一眼就判断对方是否有机会成为自己恋爱对象才这么做的，因为即便对方是女性，她第一反应也是先看对方左手无名指。
伍子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为了筛选同类吧。
十几年前她大学毕业，刚刚走上社会的时候，职场中遇到的一个大龄未婚的男士让她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大城市的本地人，个子不高，但长相还算端正，在其他同事都租房坐公交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几套房并且每天开车上班，被大家笑称为“钻石王老五”。
二十出头的伍子葵自然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大龄未婚的大军，而那个时候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年纪轻轻结婚生子，所以伍子葵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钻石王老五”肯定有哪里不正常。
有一天，伍子葵貌似找到了他结不了婚的答案。
年底有客户送了“钻石王老五”和另一位经理一人一箱草莓，那位经理回了办公室后，当场拆箱给在场的同事一人发了一盒。由于人多，草莓不够，经理让“钻石王老五”也分几盒出来给没吃到的人。
“钻石王老五”当场拒绝了，理由是“我得拿回家给我妈吃呢”。
伍子葵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这么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妈宝男，难怪你结不了婚。
后来她又听到了很多“钻石王老五”的传闻，什么对女性外貌要求奇高啊，从小父母离异对母亲极其依赖啊，家庭条件极其优越啊，越听伍子葵越对这个大龄未婚男人感到反感。
在那以后，她心里就形成一个偏见：凡是大龄未婚的，肯定都是哪里有点严重缺陷的“非正常人”。
等到有一天，她自己也成为大龄单身一族的时候，她才思考按照这个逻辑，那么自己到底是哪里有着严重缺陷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家庭普通，长相普通，学历普通，能力普通，经历也普通。她承认并且习惯了自己的普通，却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着怎样的严重缺陷，让她结不了婚。
她回想自己谈过的几段恋爱。有几个人是真的对她很好，条件也很不错，只要她愿意，当时确实有结婚的机会。但你要说她是否因为没能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结婚而后悔，她肯定是没有。
他们每个人都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伍子葵并没有爱过他们。
她可能对他们曾经心动，被他们的善良体贴打动过，也权衡过同他们结婚的利弊，但是伍子葵却下不了决心同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迈进一段没有爱情却要持续几十年的婚姻。
伍子葵不是思春期少女，她深知爱情不能当饭吃，而且婚姻也不能指望爱情。
爱情是盛极一时的绚烂，而婚姻确是细水长流的琐碎。
打个比方，伍子葵觉得爱情就是三月底、四月初只盛开一周的樱花。
盛开的时候满树粉嫩，说不尽的清新淡雅、赏心悦目。然而一场春雨过后，那粉色的小花瓣便纷纷零落在淤泥里，留下光秃秃的树枝，空长着细软的绿叶。
而婚姻，就是四月以后一整年满树的绿叶，一成不变却郁郁葱葱。
伍子葵觉得，对她而言，有爱情未必能进入得了婚姻，但想要进入婚姻，没有爱情却是万万不行。
这时，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结不了婚的“严重缺陷”在哪里了，她至今大龄未婚，是因为她无法爱上他人。
有一次她坐地铁偶尔看到一个婚配平台的海报，看到上面的广告语赫然写着“消灭剩女”，不由苦笑。
这个时代发展很快，女性的权利地位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然而整个社会对于大龄单身女性依旧有如此大的恶意。
可她有资格去批评这个社会吗，毕竟在她年轻时，她也曾经是以自己的标准评价他人，对他人人生指指点点的一份子啊。
她现在变得宽容，是因为亲身经历让她感同身受，知道了单身的复杂性，与其说是一种选择，很多时候可能是一种坚持，更多时候可能是一种无奈。
想到这里，伍子葵的目光从李一诚的左手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内心感到无比羞愧，因为她明明知道大龄单身的无能为力，却在看到李一诚的第一眼就以貌取人，还居高临下地拿“是否能结婚”作为尺度，因他的大龄单身将他看作一个失败者，并在心里无情嘲讽。
也就是说，伍子葵以为自己随着年龄成熟了，但在她心中“大龄单身”等于“有严重缺陷”这个偏见并没有消失。只是自己也成了这种偏见的受害者时，她才会意识到这种看法的不公平，以及这种生活状态的无奈。
更糟糕的是，伍子葵第一次遇见李一诚，就将他的“严重缺陷”归结于他的相貌。如果相貌是判断一个人是否适合成为结婚对象的标准，那么钟晓蝶就是最适合结婚的对象了。
尽管钟晓蝶是自己的朋友，伍子葵还是无法违心地承认钟晓蝶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虽然人与人不同，但如果自己是男性的话，以她对钟晓蝶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女性作为终生伴侣。
这个时候伍子葵心情忽然感到非常低落。她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一个高尚纯洁的人，但就在遇到李一诚短短的几秒钟里，她意识到自己非但有着严重的外貌歧视，自己单身的同时对单身人士怀有恶意，就连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表里不一，心存鄙视。
就在伍子葵陷入“为何我是如此卑劣”的自我厌恶之中时，李一诚自然毫无察觉。他用他那清亮的声线扯着大嗓门介绍了一下下午要访问的客户的概况和目的。
看到伍子葵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今后这家公司就是你的客户了，访问的时候记得做好笔录”。
这句话瞬间将伍子葵拉回了现实，让她陷入恐慌之中。
她想说自己对这个客户一无所知，刚接触这个客户也不知该怎么做笔录，但她又觉得自己上来就打退堂鼓，无疑是一开始就向自己的上司展示出自己的无能，所以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好的。”
“那好吧，你先自己去吃个午饭，我们下午一点在大厅集合”，李一诚再度伸出他的小胖手来，“今后就要拜托你啦”。
伍子葵轻轻地握了一下李一诚那软软的有点湿热的手，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还要请您多关照。”
下午第一次一起拜访客户，伍子葵便意识到李一诚这个人不简单。
乘车去客户公司的途中，李一诚一脸严肃认真地讲了这个项目的背景、进度、问题和跟客户面谈时的注意点等细节。
由于刚吃完午饭还晕晕乎乎，而且坐在车里比较晃无法做笔记，伍子葵强打着精神，用脑子拼命去记住李一诚讲的话。
这次访问的议题貌似很棘手。客户在签订了购买某稀有原料的为期一年的长期合约的情况下，因为突然竞争对手压低价，客户中途开始找借口不肯履行合同内容。这次李一诚带着伍子葵上门拜访的目的，就是劝说客户履行合同。
李一诚讲话简洁明了，逻辑清晰，和田野的拖泥带水，不知所云的讲话方式相比，他的专业态度和大将之风给伍子葵留下很好的印象。
负责接待二人的客户方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简单寒暄过后，李一诚开门见山地表示定于下个月出厂的那批货已经准备好，不知何时能收到贵司的采购订单。
客户方的男性毫不客气地表示，不是已经事先通知过贵司了吗，由于子公司的诉讼损失目前本司资金周转有问题，无法确定何时购买接收下一批货。
一开始双方就有些剑拔弩张，气氛一度很紧张。
对方一直是那位男性在讲话，同样一件事车轮式地不断反复。
伍子葵听了半天，梳理了一下对方论点有三个：买方虽然数量上有购买义务，但货期上有调整的权利；目前公司资金紧张，即便下单了也可能付不了款，所以也是对卖方着想；由于子公司造成的诉讼损失，买方有权利启用“不可抗力”条款，对于剩下几个月的合同数量也可以不予履行。
这时，李一诚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复印件，递给对方二人各一份，根据合同内容轻而易举地逐一驳斥了对方的论点不符合已经双方合意并签署的内容。
面对李一诚的步步紧逼，对方男士仿佛化身一个软体动物，开始用一种软绵绵黏糊糊的方式强行辩解。
双方对峙了半小时，对方对抗不了李一诚的唇枪舌剑，又不肯轻易认输让步，于是谈判再度陷入僵局，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对方女士扛不住沉默的压力，先开了口。
她说这个原料其实是美国分公司那边在用，对方采购刚好在国内出差，不如现在打电话问一下对方的实际需求，如果没有需求逼迫我们也没办法。
解释完她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惜我们两个都不会讲英文，如果李先生和伍小姐也不懂英语的话，就要麻烦二位改天再来，或者回去等我司的消息了。”
李一诚面无表情地说：“那就麻烦您拨号吧。”
接通后按了免提，四人屏住呼吸。
李一诚主动发言，他先用流利的英语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最后询问了一下美国分公司的目前的实际需求怎样，是否可以接受下个月出厂的货。
别说李一诚了，就连伍子葵都心知肚明对方会说什么。
既然已经暗中决定接受竞争对手家的货，必然需求已经被填满，对方答复肯定是什么因为销量不好啊资金周转不灵啊目前暂时没有需求。而且在场的这位女士都敢自信满满地临时打电话给美国公司的采购，肯定事先都串通好了。
美方采购果然不出所料，回答的内容和伍子葵预想中一模一样。
李一诚听完对方的说明后道了谢，挂了电话，然后一脸平静地看着在场的两个人说：“贵司美国分公司的负责人说他们急需这批货，随时可以接收。”
伍子葵无比震惊。因为就算她的英文水平不算好，但也听懂了对方清清楚楚地说了相反的话。
客户方也很震惊居然会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撒谎，但鉴于自己事先说了不懂英语，也就无法当面反驳。
这时，客户方的女士再生一计，说：“即便我们分公司有这个需求，我们还有付款资金不足的问题。这批货金额很大，我们的在德国的股东公司不批准，我们也不敢擅自做决定。”
李一诚看了看表，淡淡地说：“我们远道而来也不容易，现在德国那边也该上班了，能麻烦您现在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吗。”
客户方女士面露难色，表示自己不懂德语，也没有股东公司的联系方式。
李一诚依旧云淡风轻地说：“只要告诉我公司名就够了，公司的主页上应该有总机号码。”
对方二人面面相觑半天后，女士终于说了一个名字。
伍子葵看着李一诚在手机上按了半天后拨了一个号码，然后开口讲起了德语，再度无比震惊。她对德语一窍不通，也不知道李一诚究竟讲了些什么居然能成功和德方的负责人通上话。
客户方二人显然也是无比震惊的。所以在李一诚挂了电话，转达了股东对此事没有异议的说法后，二人也搞不清李一诚是否是故伎重演，又在睁着眼说瞎话，还是说德方真的就同意了。
李一诚可没管那么多，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个别销售合同，用手点了点买方的位置，“不知该由您二位中的哪一位来签字？”
出了客户的大门，伍子葵疾步追上大步走在前方的李一诚，问道：“您真的会说德语吗？”
李一诚回头朝她笑了笑：“你猜呢。”
伍子葵坐在车上一直在猜，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觉得李一诚发音时的那架势还挺像德语的。
但从李一诚的英语发音来看，他绝对是有多年留学经历的，而德语呢就说不准了。如果他还会德语，那真的是很酷呢。
伍子葵看着在一旁低头不语看手机邮件的李一诚，在心里默默地思考。
到了酒店门口，李一诚先下了车，站在一旁等伍子葵。
伍子葵也下了车后，李一诚和她一边朝入口走，一边说：“现在是6点，我们8点左右一起吃个晚饭吧，还在大厅集合。哦，对了，在吃饭前这两个小时内请你就刚才的客户访问写个报告给我，写不完也没关系，写到哪里算哪里，8点下楼前发给我。”
面对这出其不意的工作指示，伍子葵内心暗暗叫苦，但只能忙不迭地答复:“好的，没问题”。
回了房间，她去了趟洗水间后便急急忙忙打开电脑，趴在书桌上赶着写报告。
两个小时其实也不算短了，正常情况下完成个报告也不是不可能。但毕竟这是今天刚接触的新项目，加上要整理事实关系、调整格式，所以在19点50分左右伍子葵才勉强写完。
她简单过目了一下全篇内容，一咬牙发到了李一诚的邮箱，然后急忙去洗手间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一路小跑进了电梯下到一楼大厅。
李一诚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他低头看着手机，没注意到伍子葵走来。
伍子葵走近后打招呼，他这才抬起头，说：“哦，我正看你发的报告呢。来，你就坐我旁边吧，我给你说说哪里有问题。”
伍子葵坐到他距离他身体有一个拳头距离的地方，和他并头一起看着手机上的报告。
李一诚不紧不慢地解释了起来，你看公司名这里写错了，这个说法不符合事实，合同的日期还需要再确认一下，另外结论这里写得不够简明易懂…
伍子葵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心里不由感叹，李一诚这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做起事情来如此细致。
李一诚讲完，松了一口气说：“吃完饭以后按我刚才的指示改好，在今天之内重发给我，并抄送给所有组员。行啦，我们去吃饭吧。酒店二楼的川菜还不错，去那里怎么样？”
伍子葵说“好呀”，和李一诚一起站起身。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李一诚突然高大了许多。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伍子葵又被李一诚给震惊到了。只见他一改白天访问客户时严肃认真的态度，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讲话都不带换气的可怕话痨。
短短的一个小时内，伍子葵便对他的学历，职场经历，兴趣爱好，人生轨迹了如执掌，要不是因为饭菜都吃完了，而且考虑到她回房后还要改报告，李一诚当场给她背一遍自家族谱都有可能。
当天半夜11点半的时候，伍子葵终于交了报告，洗了个澡躺在床上。
真是漫长的一天，但接下来的工作好像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呢。
在这那之后的4天，伍子葵又和李一诚访问了几个客户。每个客户的访问目的都不同，问题也层出不穷，有追欠款的，有上门推销的，有签合同的，有定期拜访的，有参观工厂的。
每访问一家，伍子葵都要在吃饭前将访问报告赶出来，等李一诚检查完才一起吃饭，吃完饭后改好，再发到组里。就这样5天之后，她觉得自己写报告的速度和质量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到了周五，为期一周的出差终于要结束。在李一诚绘声绘色地讲完他在国外旅游被打劫的经历后，他突然撂下筷子问：“明天回程的飞机，你订了几点的？”
伍子葵一愣，说上午出发的航班只有两个，一个早上5点起飞，一个9点起飞。5点起飞的那班需要凌晨3点就要从旅馆退房去机场，实在太早了，所以就订了9点那班。
李一诚微微一笑，说：“很抱歉，这次要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啦，我订的5点那班。”
“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回家吗？”伍子葵不解地问。
李一诚又龇牙一笑：“周六我女儿要去学钢琴，我得开车送她。”
伍子葵有些吃惊，原来他不仅结婚了，还有那么大的女儿啊。可这个人在过去朝夕相处的5天里东扯西扯连邻居家狗的品种都列了个遍，也没听他提过一句老婆孩子的事。
她不失礼貌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明天就不能让夫人去接送吗？”
“我妻子是专职家庭主妇，一周带5天孩子已经够辛苦了。至少周末我得帮忙带孩子，让我妻子放个假松口气啊。”
“可是你在外地出差啊，就算是周末，偶尔一次拜托夫人帮忙，她肯定会理解的吧？”
“我早起一点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要我妻子去理解。困了就在飞机上睡呗。”
从未有过婚姻生活的伍子葵自然无法理解，为何明明是一家人李一诚还要勉强自己信守诺言。这样的特殊情况都不求通融的话，对待家人的方式未免也太见外了。
就这样，周六早上9点伍子葵刚坐上飞机那一刻，李一诚的飞机已降落在彼方城市的机场。伍子葵还在飞机上昏昏欲睡补觉的时候，李一诚已经坐在出租车上，归心似箭地望着窗外熟悉的风景，想象着孩子一边喊着“爸爸”一边飞奔着扑向自己怀里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