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祖诺夫的两部钢琴协奏曲
俄罗斯遗珠:格拉祖诺夫的两部钢琴协奏曲
作者: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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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天南
“俄罗斯遗珠”系列至此已经行程过半。在本期,我很高兴介绍格拉祖诺夫的作品,因为他是我最心爱的作曲家之一。与这篇文章在这个系列中的位置相当,格拉祖诺夫在俄罗斯音乐中也恰恰处在承上启下的位置。当然,他对俄罗斯音乐的“融合”作用不仅仅体现在时代的融合,更重要的是他融合了所谓“民族乐派”和“西方乐派”(俄罗斯音乐界中提倡遵循西方音乐传统的作曲家)的创作理念,使俄罗斯音乐走向更加包容、更加自信和成熟的时代。
格拉祖诺夫1865年8月出生于圣彼得堡一个富裕的出版商人家庭。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颇具音乐天赋,中学时就被引荐给物巴拉基列夫,后者又推荐里姆斯基-科萨柯夫做他的老师。在这位配器大师的谆谆教诲下,格拉祖诺夫进步神速,用老师对他的那句著名的评语来说,“不是每天都在进步,而是每小时都在进步”。在两位民族乐派专家的教导下,16岁的格拉祖诺夫完成了他的第一交响曲,1882年由巴拉基列夫亲自指挥,首演于圣彼得堡。演出大获成功,顺理成章地引起了当时俄罗斯最重要的音乐出版商贝利亚耶夫的关注。在贝利亚耶夫的带领下,年轻的格拉祖诺夫开始在欧洲乐坛崭露头角。1884年,第一交响曲在欧洲各地巡演,甚至受到李斯特的赞誉。
作曲家旺盛的创作力持续了20年。1905年,40岁的格拉祖诺夫正式出任圣彼得堡音乐学院院长,此时他早已功成名就,并完成了八部交响曲、两部芭蕾舞剧、一系列交响诗、交响音画、室内乐、钢琴独奏作品和一部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等。可以说,格拉祖诺夫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在四十岁之前就已完成了。四十岁之后,他最重要的作品只有两部钢琴奏鸣曲、两部弦乐四重奏及生命最后一年所作的《萨克斯协奏曲》。
作为圣彼得堡音乐学院院长,格拉祖诺夫可谓尽心尽力。他在任25年间,俄罗斯经历了国家的动荡、社会的巨变,在这种情况下维持和发展教学与演出活动,其艰难程度不言而喻。若非具备极高的艺术热情和爱国情怀,绝难以为之。据说,格拉祖诺夫每个学期都会亲自参加所有专业学生的考试。他性格刚毅,又胸怀宽广,平易近人。他积极引进西方音乐教育理念和系统,建立了现代音乐培养体系,并且不拘一格启用人才。不同种族、不同阶层的学生都受到他公正的对待。在他担任作曲系教授期间,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学生,包括苏联时期最伟大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肖斯塔科维奇始终十分尊崇格拉祖诺夫(虽然他认为格拉祖诺夫的音乐过于守旧),称他为“新时代俄罗斯音乐的领路人”。
格拉祖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f小调,作品92号)创作于1911年,有两个乐章,其中第二乐章由一个主题与九段变奏组成。作品题献给当时最优秀的钢琴家戈多夫斯基。我们应当能够意识到,这位46岁的作曲家写的是一部高度成熟而又韵味纯净的作品。虽然格拉祖诺夫的早期作品(以第一、二交响曲为代表)显而易见带有民族乐派的影响,交响诗《斯登卡·拉金》更是在鲍罗丁的影响下直接采用了哥萨克民歌为主题,但是这种创作方式并未持续太久。从第三交响曲开始,他逐步完善了自己的艺术理念——那被许多人称为“保守的、学院派的”实则是严谨的、克制的音乐风格。说格拉祖诺夫是“传统的”音乐家,并不是事实。因为俄罗斯的严肃音乐在他那个时代还并未建立所谓的“传统”。人们所言的传统是西方音乐体系的传统,是被“强力集团”所摒弃却为柴科夫斯基、鲁宾斯坦等所接纳的“传统”。很难说格拉祖诺夫究竟站在哪一边,或者可以这么说——格拉祖诺夫清醒地意识到,这种争论已经失去了意义。真正优秀的音乐必然可以从民族走向世界——作曲法只是音乐的外衣,它的内核是民族的感情。这一点,在格拉祖诺夫成熟期的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很难解释格拉祖诺夫的创作活动为何会在中年之后迅速衰减。一说是由于酗酒(这在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回忆录中都有多处记载,提到格拉祖诺夫“伏特加从不离手”),另一说是繁重的教学与管理工作占据了他太多时间,还有一种说法是作曲家的创作能力退化。然而,纵观格拉祖诺夫的创作历程,可以发现他是一位艺术风格相当稳定的音乐家;就其个人生活来判断,他甚至应该是一个精神也相当稳定的人,虽然他重度酗酒——人往往就是这样的矛盾综合体。必须注意到,格拉祖诺夫是20世纪初俄罗斯音乐界最重要、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一。在“强力集团”烟消云散,柴科夫斯基、塔涅耶夫、阿连斯基等人相继过世,而拉赫玛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等人尚未羽翼丰满的“青黄不接”的时代里,正是格拉祖诺夫撑起了俄罗斯音乐的江山。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的演出、教学和行政工作高于创作工作也就可以理解了。
《第一钢琴协奏曲》所运用的创作手法高超而纯熟,这种游刃有余的创作状态显示出格拉祖诺夫此时此刻的成竹在胸。它有一个欲扬先抑的开头:一个略带阴霾的引子,带出一个华彩般的、由钢琴演奏的主题。这个主题绚丽多姿、技巧华丽且一气呵成,极具俄罗斯色彩,充分发挥了格拉祖诺夫杰出的旋律天赋。第二乐章的变奏曲是其作曲技艺的一次全面展示,也体现出格拉祖诺夫笔耕不辍的艺术态度,可以说是把钢琴与乐队之间的各种关系都尝试了一遍,而且紧扣主题,色彩斑斓、光芒闪耀。尤其值得一书的是作品中的纯净气息。格拉祖诺夫的作品始终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且毫无矫揉造作之姿态。或许是这种纯净的状态让一部分听者感到他的音乐美则美矣,却缺乏扣人心弦的东西。对这种观感,我不作辩驳,但是我相信这样的音乐自有其受众。格拉祖诺夫音乐中纯净的状态,接近于里尔克诗歌中所写的“绿中的绿,蓝上的蓝”,是一种深思熟虑、仔细提炼的纯净,是心性的纯净、态度的纯净。也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纯净,令他的音乐在扫去光阴的尘埃之后仍能返璞归真。
五年之后的1916年,格拉祖诺夫又谱写了《第二钢琴协奏曲》(B大调,作品100号)。这部作品是不间断演奏的三乐章形式,从头到尾都盈溢着如梦似幻的旋律,仿佛可令人身轻如燕,飞跃秋日的俄罗斯森林,眺望那层林尽染中碧波闪耀的湖泊。在格拉祖诺夫的诸多作品中,它的旋律之美丽,情绪之丰满,也绝对是出类拔萃、一骑绝尘的。许多喜爱格拉祖诺夫的乐迷都是从这里进入他的音乐世界的。三个乐章虽然不间断演奏、一气呵成,却泾渭分明、条理清晰。作品基本遵循“快-慢-快”的古典协奏曲式,但在线条的收放与主题的展开上,又极具典型的俄罗斯晚期浪漫主义风格,美得深邃,悠远又不过分耽于情感。
根据肖斯塔科维奇回忆,格拉祖诺夫在世时并不以钢琴家自居,也不常公开演奏,但他的曲库庞大得惊人,即兴演奏和视奏的能力也极强。据说格拉祖诺夫弹琴时从不舍得放下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雪茄,却仍能令人信服地完成每一首作品、每一个细节,这成为圣彼得堡音乐圈著名的奇观之一。另一个段子则说,格拉祖诺夫弹琴时,常让听者以为是两个人在进行四手联弹。还有一则故事:一次公开户外演出,天气颇冷,他弹着弹着,双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就被冻住了;于是他只好凑合着用剩下的手指弹完了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热情》,而且一个音符也没丢。这些近乎传奇的故事,无不显示了格拉祖诺夫的钢琴演奏水准。这样一位音乐家写出的钢琴协奏曲,尽管不乏华丽的技巧,但是他却并未像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那样肆意地炫技,反而体现出一种浪漫主义时期罕见的克制与内敛。
创作这两部钢琴协奏曲时,格拉祖诺夫年届五旬。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而他所处的时代却动荡不安。凭着艺术家天生的敏感,格拉祖诺夫早已捕捉到时代对艺术的冲击。各种新思潮、新理念层出不穷,“颠覆传统”成为当时的主流。当然,有人激进,就有人保守。格拉祖诺夫是毋庸置疑的保守派,这与个人性格、生活经历和艺术审美都有密切关系。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音乐是一门永恒的艺术;它不应当屈从于时代和个性,成为转瞬即逝的商品”。百年之后,当今天的人们又开始回溯传统、遥望过去之时,我们才恍然明白,在那奔腾的洪流之中、守住一抹落日的余晖,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