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大母神——从《僵尸新娘》到《吉赛尔》
如果我们将中国古典文学描绘的爱情划分属性， 就会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一种是浪漫主义气质的《思帝乡》:“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另一种是现实主义气质的《井底引银瓶》:“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浪漫主义强调勇敢地追求以及全身心的投入，虽然追随可能郁郁不得志，但这种“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却可在追随过程里形成幽微要眇的美感，转化为意念类的精神寄托(有点屈原式)。至于现实主义，不乏实利上的考虑，但过分追求实用，结局反而可能不实用。聪明人太聪明，就会草木皆兵，焚琴煮鹤，当然不可爱。
如果以上述模式归类，那《僵尸新娘》就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爱情故事。故事开始时，维克多与维多利亚的结合是由他们的父母为他们决定的裙带婚姻。暴发户与没落贵族为了实现各自的利益需要，于是他们两家进行联姻，达成资产的重组。这种行为在现实中有个很典型的例子，那就是维斯康蒂父母的结合，其父虽然承袭公爵头衔，但却是没有财富的没落贵族。在利益权衡之下，他与富可敌国的米兰制药暴发户女儿卡拉结婚。在维斯康蒂电影《豹》里亦有类似的影射，萨利纳亲王为保住没落贵族的利益，促成了外甥唐克雷迪与暴发户女儿安杰丽卡的联姻。
在山本萨夫电影《华丽家族》里，万俵大介同样如此，其扬言“婚姻在万俵家要像资本一样围绕着为扩大再生产服务的”。也就是将人的交往设置为金钱关系的异化，以及经济/政治目的的联合（儿女的联姻）。这就很容易让人想到古代社会的贵族政治，无论是十二世纪的欧洲贵族将结婚视为扩张领土的一种既安全又有效的方法。还是中国唐代出现的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五姓望族互为婚姻，或者是日本的妻女学校如昭和女子大学，其目的就是培养上流阶层大和抚子式的“完美太太”，继而为家庭的资产重组服务。但实际上，这种裙带婚姻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因为家庭/社会都需要保障性的前提才能提供稳定的生存环境，而门当户对所实现的资产重组却能构建家庭的保障制度和稳定性的基础条件，继而实现更好的发展。
言归正传，《僵尸新娘》是一部完全的女性主义电影。作为主角的爱蜜莉由心灵结构的自我（ego），在遇见维克多后逐渐追寻到了完整的自我。故事结尾，当她化成蝴蝶时，她的精神世界已经非常的充实完整，正如她对维克多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让我解脱，现在我为你做同样的事。”
《僵尸新娘》就是传统基督教《雅歌》精神的延续，男性所代表的“理智”与女性所代表的“情感”结合产生的真爱会使彼此升华，在呼唤与回应里发现隐藏的自我特质，使身体内的阿尼玛（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力量相遇。故事最开始的时候，爱蜜莉的渴望就是依附在“成为新娘”这件事上，于是当她见到维克多的未婚妻维多利亚后就有很深的黑暗能量、嫉妒与领域感:“你娶的是我，她才是第三者！”如果爱蜜莉占有欲的潜意识不断强化，她就会变成巴克斯的模样:为了得到自己向往的东西，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好在她及时止步，她的转变是因为维克多愿意为她放弃自己的生命，从人/鬼之恋达成属性的同化:鬼/鬼之恋，从而使爱蜜莉认识到了自己的阳性力量。
对于维克多的决心，不妨引入齐宏伟《从〈雅歌〉看爱情》:“考察一种爱情，就是要看一个女人是不是愿意为一个男人而活，是不是愿意帮助这个男人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 看一个男人是否爱一个女人，要看这个男人是不是愿意为这个女人而死。所以，对于女人来说，爱考验的是长度，对于男人来说，爱考验的是深度。这就是男女有别，这里有一个基本的体现。所以打开男人的钥匙是尊重，打开女人的钥匙是爱。” 也就是，爱情让男性由理性转化为感性，让女性由感性转化为理性，实现自我力量的平衡。
当爱蜜莉把维克多郑重地交给了维多利亚时，她对维多利亚就由最初的排斥到完全的接纳。至此，她的精神世界就从匮乏走向了完整，完成了“地母”的使命。（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爱。”——张爱玲《谈女人》 ）
“地母”是所有女性力量的源泉，是形而上的精神，是孕育文化与重塑。在女性主义色彩非常强烈的《美少女战士》里，水手月亮能打败能力远超她的水手银河嘉拉西亚，就是凭借的希望与爱。水手小小还安慰黑猫露娜:“别担心，水手月亮是大家的妈妈。”成为地母就是女性成长的终极奥义:博爱、慈悲、具有很强的利他性。
在古典芭蕾《吉赛尔》里，生前为爱情而死的女性死后会变成女鬼威丽向那些贪图女色的男性复仇。统领这些女鬼的就是威丽女王，一个完全的男性镜像(阿尼姆斯附身 animur possession)。威丽女王冷酷无情，生前曾被男性伤害，这种强烈的幽暗意识灼烧了她，随即异化，使她的双手充满杀戮，想置所有的男性于死地。但死后的吉赛尔却没有执行威丽女王的命令，即使生前伯爵对她有愧，害有心悸病的她当场死亡，但她对伯爵却充满了怜悯与宽恕，更不惜牺牲自己的鬼身去拯救伯爵的生命。吉赛尔地母式的女性意识本来就是对威丽女王差序报复式的建构，正如罗曼罗兰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僵尸新娘》和《吉赛尔》都有很强烈的地母精神，两者也都出现了植物“迷迭香”，迷迭香的花语是“回忆”，《王子复仇记》里，发疯的奥菲利娅曾说:“这是迷迭香，表示记忆的，爱人啊，你记住。这三色堇，表示相思。茴香花和漏斗花给你，芸香给你，留一点给自己。到礼拜天叫他做慈悲草，哦，你一定要戴得别致一点。这是雏菊，原想给你紫罗兰，可是我父亲一死全都枯萎了。”《僵尸新娘》里的爱蜜莉也曾叹息:“玫瑰，代表真爱不渝。百合，代表甜甜蜜蜜。满天星，花语是爱人的呼吸。”但故事的最后，爱蜜莉与吉赛尔都已完成蜕变，对她们来说，恋爱只是一种经历:从幼稚走向成熟，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竞自由。
PS.最后，感谢好友K.君的帮助。 地母最为直接的形象就是母亲，在描绘母亲的力量时，《屈原列传》写“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明清小说但凡写士卒败逃就是“呼爷喊娘”，邓丽君、陈晓旭、乔治弗洛伊德临终前都会哭着喊“妈妈”，《红楼梦》晴雯死前叫了一夜的“娘”，他们就像是回归婴儿时期一样。《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歌尔德蒙临终前，不断对纳尔齐斯述说内心的母亲：“我一直在心中带着她四处漂泊，她是一个充满爱和神秘的形象…她宁愿我死。我也心甘情愿死，她使我死得很轻松…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倚天屠龙记》殷离昏迷时，哭泣地喊道：“爹爹，你……你别杀妈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不相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呜呜呜呜……”《还珠3》中，小燕子陷入孤绝状态，她靠在容嬷嬷的怀里，说容嬷嬷身上有“娘的味道”。《霸王别姬》陈蝶衣戒烟时，昏迷中哭着叫道:“娘，水都冻冰了，我冷。娘，水都冻冰了，我冷。”罗大佑《亚细亚的孤儿》在提出困惑后:“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的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最终回归母亲:“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包括曹禺戏剧、林风眠绘画一直出现母亲的身影，或是《源氏物语》的光源氏，毕生都在寻找生母的痕迹，从桐壶藤壶紫姬/花散里，都是母亲形象的投射。《大长今》里也有谜语:“有一个女人，她的主要职务是食医。据说，中国皇帝最早设立食医的职务，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生为奴婢，却是全家人的老师。女人生前，天下是一座山；女人死后，天下变成一片汪洋大海。请您猜猜她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