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啊谢谢你
黄金周结束了,开工第一天,坐立不安,因为半年前告诉我自己胃癌晚期的初中同学三天前停止了对我的回复。
最后一次对话是在5月2日凌晨,我的手机调了夜间模式于是没有短信提醒,早上起来看到他要喝去奶的奶茶果茶的短信以及三只侧脸旺柴。那天我又语塞,或者是因为刚结束旅途而精疲力尽,于是早起也没有回复,到了下午三点多,才挤出来一个得瑟的胖子表情扔过去,说,牛奶这种出现在童年恶梦中的东西,不喝也罢。
没有回复。
5月3号开始,我每天都试着小心翼翼扔一句调侃过去,今天5月6号,依旧没有。
上一次是4月8号,我说四月新番来了,大哥你。他回了一句,我还在。
上上一次是3月9号,同学做了三个多小时的手术,下午醒了过来。太好了太好了。
没记错的话,同学年纪比我小一个星期(我又仔细想了一下,好像是两个星期),没记错的话。不该叫你大哥的。
下午没心情工作,蹲家里阳台摸鱼,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开始沉浸在我俩仅有的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我难以消解自己对无法制造未来共同回忆的恐慌,以前在备考研究生的时候学到了一点点丧亲体验的知识,实际上哪能明白该怎么处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忍不住鼻涕眼泪十几二十分钟。
初中同学里保持断断续续往来的也就两三,他是其中一个,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又是何时加上微信的了。神奇的是,我与这位同学似乎没有共同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确认老同学的情况,我在脑子里反复想了好久,同学是死是活其实与我并没有关系,我都没有办法去医院看看他,我只是在半年前突然收到了同学的短信,我俩就像以前一样插科打诨,然后他突然说,哈哈你在家上班吗,那边疫情还好吗,我是一时半会上不了班啦。
日本做事磨叽,不用担心我没得新肺,你房地产自由了所以不用上班了呀?
我生病了。
啊……你说过如果国内治疗不行就想来日本试一试,如果你来了,我就算翘班也要帮你!日本的b级小吃城乡结合部的优哉游哉,我带你逛吃个够!
我能够为这位朋友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点,前提甚至是他可以来到我这里。
我为沉浸在想象与琐碎的回忆中光凭这些碎片就止不住眼泪的自己感到可笑,但是心中乱七八糟含糊不清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的,我整理了一下,是这样的,对,我就是想知道,同学,你还在吗?
于是我鼓起勇气找到了离我俩最近的同学,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帮我问问其他人,他身体怎么样了?
于是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厨房的高压锅炖着晚上要吃的菜。
“啊哈哈我同学去世了”,我双手举着手机仰着脑袋,“你是怎么知道的?“,同居的室友坐在沙发捣腾着电脑问我,“我找人问了“,“我想起来咱大二的时候有个…”,我特么对大二的学长学姐不感兴趣你为什么要自顾自讲起你的故事啊我同学走了为什么我现在要听你的回忆录!…我到厕所里哭了七八分钟,人与人真的是无法心意相通啊,室友,如果你不说话,或许我会喜欢你一些,室友,如果你不住在我这里,我就可以不用特意躲到厕所去擦眼泪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去世的是我的同学啊,我的胃没有损坏,我为了消解心里的团子用火锅底料炖了菜,我的初中同学去世了,据说是5月2号,聊天记录里那天他说这两天喝了好多饮料,胃管里都是水果的味道,明天还想喝不加奶的奶茶和水果茶。那天我好像也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没有任何关系,同学去世了,去世的是同学。
所以我在悲伤什么个劲儿呢,他说已经到了接受死亡的阶段,离开才是解脱。
去神社鞠躬作揖替同学祈祷买出云大社的长寿御守不过是无谓的自作主张而已。
害怕的是他在我记忆中的碎片越来越淡,被加工美化被遮掩,到最后我也想不起来些什么。
高中的时候同学在隔壁跟同党学习差的富二代们勾肩搭背,午休之后从家里回学校的路上会碰上偶尔聊几句,我听他讲他们班里的风云事件高个子混混跟老师的斗智斗勇大考小考的作弊传卷,偷偷有些羡慕他们义无反顾的自由。
大学的时候有年冬天我在日语教室上精读课,济南的天又阴又冷开始飘雪,同学从电脑上给我QQ直播NBA,加内特在凯尔特人,我一直看不懂篮球,但是就是喜欢加内特,下课的时候我摸手机出来看短信,跟他打哈哈。
不记得大学哪年回家,好像也是冬天,又好像是夏天,啊——好烦!我俩出去吃饭,好像是唯一一次一起出门吃饭,不记得吃的什么了,他跟我说起以前班上那帮富二代朋友们的趣事,家里开了好几家网吧的阔少跟女友异地恋,长得像哈利波特走路轻飘飘的帅哥对女朋友言听计从。我在心里感叹他们之间的友谊。虽然是文科实验班的小孩儿,但是自己从高一那会(或许更早)就没停止过怀疑学习的意义,不用说在班里跟优等生们做朋友了,网络告诉我世界很大,我也并未对长久的友谊抱有多大坚持与向往。
我也不记得为什么能跟这位男同学一直有的没的插科打诨,即使有时间间隔,每一次都自然聊起来又随便散去,如果是我自己,一定不会做到的,所以好好想了一下,是这样的,同学啊,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大学毕业以后我来日本上学,是怎么联系上的呢?我们是怎么加上微信的?QQ号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2012年10月到的日本,2013年5月3号,我因为电视节目知道了spitz四个人的样子,于是因为主唱的发型而开始了一个人的spitz挖掘记。当时在准备考试和研究计划书,自虐般在研究室蹲着当没有效率的苦行僧,夜里看论文到一两点,边学习边摸鱼,日拍上找spitz的旧杂志,偶尔跟同学聊几句,我自顾自地跟他推荐spitz说乐队有多么多么好,他过了几天告诉我スカーレット那首歌经常在脑子里面绕绕,我当时应该在没有人的研究室笑出声来了吧?
也有待到天亮走下山的时候,一个月都在下雨的北陆乡间,有大大的癞蛤蟆,清晨的紫阳花很好看,同学,我有跟你说过的吧?
我还记得同学说自己在武汉的银行工作,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情很无趣。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反应的了,大概是有份工作有工资不是一件坏事之类的事情吧。啊,他还会提到初中时候就交好的隔壁二班的朋友和初三留级到我们班里长得像加菲猫的男生,我记得那个男生的作文写得总是很好看,初中有一次午休我俩擦肩而过,我一不小心打翻加菲猫从食堂打来的盒饭,但是加菲猫好像没有特别生气。
然后呢?没有了?
去年六月底的时候同学难得发了条朋友圈,小闺女!同学是爸爸了!
之后的朋友圈是zeppelin的歌,呵,小子还听zeppelin!点赞。
之后呢,他在微信上跟我寒暄,老同学!一跟你讲话我就很开心!然后是他告诉我自己得了胃癌的事情,小姑娘六月底出生,一个月以后爸爸,知道了自己的胃有问题。对,室友搬到我家来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六号,所以得知同学胃癌应该是在室友搬来之前,那天我坐在桌前哭了一个小时,我记得当时他的短信一如既往像是在开玩笑,我找不到记录了,后悔自己有清缓存的坏习惯,我第一次觉得断舍离是坏习惯,第一次。
从同学的语句中知道他在武汉和上海间往返,只能吃一点点水果,消化很差,试了许多疗法几个手术,夫人一直陪着自己,小宝宝在武汉家里,突然有一天知道站起来了,看睡觉的侧脸肉乎乎的好像蜡笔小新,同学说想吃西瓜想喝西瓜汁,你哪天回国了我带你去武汉踩点,我都摸清楚啦。同学啊,你怎么这么好呢。
我一开始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好久说,希望你同屋病友睡觉不打呼。后来同学告诉我,上海病床同屋的陪护打呼,被他一脚踹醒,这事被别人看到,还告到了夫人那里。
去年我开始看二次元,于是跟同学有了些新的共同话题,同学说星际牛仔的原声他听了好久,我怎么就不早点看星际牛仔呢,这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插科打诨了,进击的巨人最终章要到今年年底才出来,晚上吃饭的时候想到这里又跑去厕所擦了两卷眼泪。
在厕所看这两个月的聊天记录,同学说他最喜欢的动画片是鲁鲁修。
鲁鲁修我还没看过呢,等我刷一个。
同学啊谢谢你,为什么会以这种奇妙的方式告别呢,云端的对话无疾而终,这是真的告别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什么时候知道你离开的事情呢,你告诉了我,谢谢你啊谢谢你。我需要谷歌一下葬礼的类别与礼节吗,我没法参加你的葬礼啊。
听说初高中的几位死党去送了你,高中的时候,我该是有些羡慕你们的吧
谢谢你啊,你是我的朋友啊。记忆中的好朋友,可是我是你的朋友吗,我不知道啊,哪里会有这种不会主动跟人联系的朋友呢,我怎么就不知道关掉手机夜间模式呢。
看了一下手机,2016年九月,同学的朋友圈,加内特英姿飒爽的照片,配字是谢谢KG,下面是我的留言,“退役了?”,“退役了”。
早上起来看聊天记录,记忆已经开始在出错了,以及,真的不会再收到同学的短信了是吗。
我在潜意识中希望记忆中的朋友们都能长生不老,如果哪一天有机会见面,那就坐下来聊一聊,如果不能,也没有关系,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个一两白岁也不觉得腻。可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的理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推翻了,但是什么是正解呢?我不知道啊,我替自己感到沮丧,非常的沮丧。是这样的,仅此而已。
又想起来一些
不记得哪年了,小伙子微信还是QQ上跟我说,他去北京玩,在地铁上见着一个奇怪的大爷,大爷对他特别热情,说想认他当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