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章鱼教会我们的

今年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颁给了一只章鱼

这只章鱼其实没什么特别，是海洋众生里的普通一个，独来独往，靠着各种伪装小心翼翼地活着。

如果不是恰好被克雷格·福斯特（Craig Foster）发现，和绝大多数同类一样，她应该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存在着，直到短短的一生结束——章鱼在野外很少能存活超过18个月。

遇见“她”的时候，电影制片人克雷格正经历着人生的巨大危机。多年来的繁重工作让他精疲力竭，曾经热爱的事业再也不能带来快乐，他甚至不想再看见摄像机或进入剪辑室。他被彻底压垮，几个月都不能好好入睡，情绪低落，家庭关系也因此陷入混乱。

他决定暂停工作，回到家乡南非开普敦，那是让他最有安全感的地方。童年时他总是潜水到海岸附近的海藻林里玩耍，而这些在自然中获得的最直接的快乐，在成年之后再也无法经历了。

他开始每天潜入水底，冰冷的海水让他大脑清净，沉浸在水下世界让他的心渐渐平静。“进入水里，会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你生活中的所有担忧、麻烦都消失了。渐渐地，你开始关心所有动物，甚至包括最微小的动物，你意识到每一个生命都很重要。”

这片地球上最狂野、可怕的海域，为他打开了一片神奇世界。不断在水中探索的过程中，他找回了精力，重拾相机，做回自己热爱和擅长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这只躲在贝壳和石头下的章鱼，好奇心驱使着他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天都花费几个小时去追踪她。

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章鱼，和一个试图潜入海底逃离生活的人，就这样成为了“亲密朋友”，在彼此的生活里留下重要的印记。“许多人说，章鱼就像是外星人，但奇怪的是，与它们近距离接触之后，就会意识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的章鱼老师》讲述的大概就是，一个人从一条章鱼的命运里看到自己，又在她的生命中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的故事。

被一只野生动物信任，意味着什么

获得一只章鱼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 在危机四伏的海洋里，她随时可能成为别人的猎物，所以时刻都要保持警惕。最初看到眼前庞大的“人类生物”时，她只是躲在自己的洞穴里，把液体般的身体塞进裂缝中，随时准备逃跑。直到克雷格放下相机走远后，她才试探着用触手触摸眼前新奇的物体。

这样你来我往的试探一直持续到第26天，那一天当克雷格向她伸出了手，她也伸出手来，触碰了他。克雷格意识到她对他的很大一部分恐惧已经消退了，就像他对她充满好奇一样，她也对他好奇。慢慢地，她甚至在他面前走出洞穴，开始随意活动。

然而第52天，就在她跟着他一起游动的时候，克雷格不小心弄掉了个相机，这把她吓坏了，她快速逃走，并且再也没有回到她的洞穴。为了再次找到她，克雷格绘制出她日常的行动轨迹，通过她猎杀的动物寻找她留下的痕迹。这种动物画了数百万年学会了隐匿自己，要想追踪到她，他必须让自己“像章鱼一样思考”。

终于，在整整一周后，他找到了她。 短暂地犹豫之后，她选择了再次相信他，她伏在他的手上，和他一起浮到水面上，甚至爬到他的胸口，近乎一个拥抱。

他意识到自己终于被允许走进她的秘密世界了。

她的生活，依靠的是高超的智慧

章鱼有多聪明呢？在全世界大约有300种章鱼，它们是无脊椎动物，大多独自生活在海底。然而不同于很多软体动物，它们有学习和记忆的能力，智商相当于猫或狗，甚至可以比得上低级灵长类动物。

研究人员发现，它们解决问题的速度往往比聪明的哺乳动物更快。 它们可以改变自己皮肤的颜色和质地，使其适应周围的环境，这使它们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伪装，在躲避捕食者方面有着惊人的能力。

章鱼没有父母教授任何技能，只能靠自己独自摸索，而这让它们学会了观察和模仿。她就是这些聪明的生物中的一个。近距离的跟踪观察，让克雷格每天都能在她身上看到非常奇妙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她喷水前进，但她时不时会伸出两条腿“走路”，那很可能是她在模仿海藻的形态，“用非凡的创造力将自己伪装起来”。

她会制定策略，总能迅速地想出办法捕捉猎物，甚至会把克雷格引入她捕猎策略的一部分。她的肢体就是捕猎的最佳工具，也是她的逃生依靠，为了躲避死敌鲨鱼的捕猎，她甚至会游到浅水区、爬上陆地。

从她身上，克雷格学会了如何在水下追踪，这为他带来了探寻水下世界的密匙，他越来越领略到海洋生态系统的生动和多样。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他们的生命奇怪地有了相似之处

然而，生活在遵循弱肉强食法则的海底世界，危险有时是无法逃开的。第125天，在与鲨鱼的争斗中，她的一只触手被咬掉。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无法呈现出正常的颜色，几乎奄奄一息。

克雷格在一旁见证了全程，他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担忧，这种情感是他从未有过的。要对他人产生同理心，这是她教给他的又一课。 看到她的伤痛，他也开始思考自己的死亡和自己的脆弱。一次又一次观察她的过程里，他也在重新认识自己。

在接下来的一些天里，克雷格都以为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见面。但他惊讶地发现，她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以非常快的速度痊愈着，大约一周之后，断手处已经长出了一只迷你小触手。

大概一百天后，触手已经重新长全，她重新恢复活力。再次遇到鲨鱼，她有了更多经验，她用贝壳和石头保护自己，防止鲨鱼的撕咬，就像他们初见时的那样；她甚至以某种方式将自己移到最不危险的地方——鲨鱼的背上，在新一轮的战斗上取得完胜。

他们的生命奇怪地有了相似之处。经历巨大伤痛的她逐渐复原，克雷格的生活也有了积极的改变。 他与他人、人类的关系变了，他把这些从章鱼身上看到经验应用到自己的生活里，他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渐渐弥合。过去的创伤被疗愈，他重新找回了爱的能力。

她用生命教给他最后一课

相较于人，章鱼的寿命实在太短。到了交配产卵的日子，她开始不再进食，日渐虚弱，那是他们相遇的第324天。孕育生命的同时，她开始渐渐走向死亡。最终彻底无力的她被冲出洞穴，曾经被她捕猎的鱼类聚集过来以她为食。第二天来了一只大鲨鱼，让她彻底消失在了这片海洋里。

克雷格几乎参与了她80%的时光，他意识到章鱼短暂的生命有多不可思议。章鱼一次会孵化近50万幼崽，存活下来的只有少数，它们生得快、死得早、再生得快，但它们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生存下来的，这让它们成为地球上最有弹性的生物之一。而她智慧、顽强、充满生命的韧性，她的生命旅程经历了千难万险，但她愿意享受这一切。

她对世界充满好奇，这促使着她信任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类，愿意冒险和他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生活里不只有捕猎和追赶，她也会放松下来，悠闲地玩耍，把触手撒向鱼群，和它们一起嬉戏。

或许这就是影片打动人的原因，克雷格不是用审视和研究的姿态记录下章鱼的一举一动，而是用一种平等的态度与她交往。他也不是单纯地拍摄章鱼的习性，还敏锐地窥视到章鱼细腻敏感的内心世界。

他让人们看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是如何努力地活着，并且让自己短暂的生命绽放更多精彩时刻。这也是人们能够在一只章鱼身上，产生强烈共情的原因所在。

“那是它们的策略，爽快地活，过短暂的一生。”这是她用生命教给她的最后一课。

《我的章鱼老师》影片虽然只有85分钟，拍摄却用时超过8年，3000个小时。十年间，克雷格每天都会在海水中潜水，有时每天长达5个小时。他已经见证了5代章鱼的到来和离开。他的家里摆满了他在探险中带回来的“珍宝”，每个抽屉里都有在一只章鱼的洞穴里发现的贝壳，他能讲述出每件物品背后的故事。

多年来，其他动物也伸出手来与他接触，“每一次都是令人惊叹和治愈的”，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与章鱼“一生一次”的联系，他说，“她教会了我谦逊，她教会了我要有怜悯之心。她打开了我的心扉，让我知道野生动物是多么的复杂和珍贵。”

直到现在他还经常潜入她以前的家，“当一种动物对你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时......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造就她的环境。去那里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年复一年，他与海洋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他学会了和自然对话。克雷格说，她给他上的最大一课是，人类是我们周围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访客。

“属于自然的那一部分，仍旧藏在我们的皮肤之下。”章鱼老师教他瞥见了这一点，他成了“海洋变化项目”的创始人之一，投身于对海藻森林的保护中。

他很幸运，在海洋里找回了自己与自然和生命的联系。但克雷格说不一定必须通过一只章鱼来与自然重新联系，“老师”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如果你突然对纽约的一棵树有了兴趣，想知道这棵树在365天内是如何变化的，哪些动物与它互动，哪些昆虫生活在那里，这棵树是如何生存的，这都可能对你的生活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他相信，在自然里，每一天都有无数这样的故事在上演着，而她只是其中的普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