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箱
我的女朋友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快点滚出她的房子。
电话打来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她很清楚,这时候我应该刚刚起床,正要去厨房煮个蛋吃。挂了电话,我想到未来一段时期可能都吃不到蛋了,于是干脆把冰箱里的存货都掏出来。总共四个,三个完好,一个不知怎么,碎在了篮子外面。一个鸡蛋居然想要逃跑,这是我三个月来见过的最好笑的事情了。上次还是旗子把“龌龊”念成“龌蛆”的时候。我笑得摔下了椅子,她则红着脸指责我的作品里全是这类恶心的词语。
吃完蛋,我久违地产生了饱腹感,打了个嗝,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按理说,旗子和我是自由恋爱,又同居了半年,应该是有感情的。虽然她经常讽刺我没有工作,写作毫无成绩,并以我对她缺乏体贴为由大发脾气。但每每入夜,她总是无法忍受头脑中的胡思乱想,被时间碾过身体的窸窣声搞得心烦意乱,这时随便一个话头就能将她假装出来的冷漠彻底击溃。可这次的情况和以往大不相同。前天晚上,她从什么讲座回来后,毫无预兆地,要我把桌子上的垃圾清掉。真不凑巧,当时我正在构思故事的第二段。
凡是写东西的人都知道,你的第一段,非要比喻的话,就是个屁——不重要,只是必要。无论响或不响,你总归得放这个屁,给自己一个开场,一种感觉,在它的气息里,第二段来了,你的写作得以开启。
总之,我没有满足她的期望。短暂的寂静之后,她开始亲力亲为,发出极大的动静,动作重得简直要把玻璃砸碎,地板捅穿。
清洁完毕,她说:“你,后天搬出去。”
我没抬头,说行,OK。我以为她要我把垃圾搬出去。两小时后,我发现屋里就我一人,于是过了挺不错的一天,直到接到那通电话。
我爬上床,看到旗子贴在墙上的活动传单。原生家庭伤痛自疗讲座,摄影技巧分享,试吃大会,蹦迪派对……对这个城市的活动,她总是兴致勃勃,几番邀请我同去,遭我拒绝后,转而大谈特谈其中发生了什么。当然,我不会直接打断,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想听,因为房子是她租的。有次,我差点失去了耐心,问她说这个城市会讲话的人这么多,她怎么去得完呢?她毫不犹豫,认真地看着我:能去一场去一场,这是唯一能让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了。难道像你一样天天死家里,写根本发不出去的废稿子?这样就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我一张一张查看日期。前天的活动也在,是一张小小的入场券,但足够解释她的突然爆发。上面写着“每个女孩都值得拥有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
我有点后悔没跟她一起去,或许我当场就能成为另一个心碎女孩的希望呢。现在看来,她肯定认为自己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孩,因为她花钱听人胡侃两小时,大彻大悟后甩掉了一个废物男朋友。我摸了摸裤兜,一共两百块钱,加上银行卡里五百块的稿费,比想象中要多一些,但并不足以让我重新找个房子。
电话又响了。我接起来说:“你说得对,我是得找份工作了。”
“写东西烧坏了脑子?”
是李球。他是个编剧,这个行当一听就带着钱味儿。没人记得李球本名,因为他大学曾在操场大屏上公开放映电影《拜访者Q》,所有人都开始喊他李球。我曾和他追求过同个姑娘,他追上后向我吹嘘,姑娘的皮肤像鲜啤酒泡沫一样好,邀我一起尝尝。我吃瘪的样子令他很满意,他因此把一位出版社编辑介绍给我,帮我出书,后来我才知道她不只对工作十分在行。如今这样的编辑我认识很多,像尸体一样横陈在联系人列表里。
“抱歉,我以为是别人。”
“哈,别露出一副惨样儿,过去给你个惊喜。”
我希望他别搞什么幺蛾子,一瓶酒就好。要是送钱来,当然好极了。
他来了,空着一双手,抱怨屋里怎么这么臭。我让他坐在床上,告诉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他有点不高兴,说这样可不行。我想想也是,兴许待会儿还得开口借钱呢。然后去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老板娘正准备自摸胡牌,被我横插一道,骂骂咧咧地找了零。上到二楼,我又返回小卖部,抓了把花生米。
李球说最近分手了,这多少安慰了我。
事情是这样。俩人开始郎情妾意,很是快活。前两天,女的父亲脑梗去世,他介绍了一个操办白事的朋友去主持,办得利落漂亮,只要吃个席就能顺利结活儿。谁知那朋友多喝了两口,突然扑向女友母亲,边哭边喊老婆,一下乱了场子。某个神叨亲戚带头指认说是老爷子上身,吓得谁也不敢随便动弹。
“她一看她爹变成活人回来了,当下那泪刷地就喷出来了。然后你猜,咋了?”
“她把那朋友请回家了。”
“真是!还发誓要好吃好喝伺候着,直到父亲残愿了结。那傻逼演得这么假,我揍他一拳就差点啥都招了。她倒是受不了了,说我太暴力,一点都不体谅她和父亲的感情,不尊重她的决定。”
“我看我给她买车那会儿,她怎么就特喜欢我不尊重她的决定呢?啊?”李球只喝了一罐,却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醉汉,这样就可以把啤酒罐猛地往墙上砸去,而不用负任何责任。
“你能找到更好的。”
“算了,想戒色一段日子。”他打开第二罐啤酒,沾着泡沫的手探进裤兜摩挲两下,捏出一张纸片。
“这个给你。”
“昨晚上跟五六个落魄编剧喝酒,有人说正在帮一个女人做事,打鱼晒网半个月,竟也拿了钱。”
他想到我也是这种混子,便讨来雇主的名片给我。
“就算不成,起码能认识一个女人,人得往前看。”
李球走后,我把剩下的花生米用擀面杖碾碎,以延长它们的存续时间。邮箱收到一封新邮件,我瞟过收件人一行,确认不是任何一个被我骚扰过的编辑,转身扑到床上,眯了一觉。醒来后窗外的破灯泡已经亮起,我一字一句朗读邮件内容。
恭喜您成为我行幸运用户,非常荣幸地拥有了办理我行信用卡的机会。
我感到太荣幸了,破灯泡应该把光撒在我身上,而不是照亮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夜路。
第二天,我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沙沙的女人的声音,说直接按地址来面试就行。通往城郊的地铁里,一个中年男人的脸被挤到车门上,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大胸女人的网页,他慌张地按下叉号。我突然意识到这次行动的冒失之处,如果是皮条客还好,可万一是传销,或是身患绝症的女人要求我实现她畸形的欲望,我既没有携带刀具,也没一颗利如刀具的心,到时该如何脱身?
地铁穿行到地面上时,天上弥漫起了有形状的雾气。我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一栋近乎废弃的商场顶层。推开倒数第二个隔间的旧玻璃门,前方五步开外有一张桌子,是屋子里唯一没积灰的物件,或者说是唯一的物件。洒进来的阳光照亮飞尘,每一次呼吸好像都加剧了脏器的死亡。
五分钟后,一个女人推开门进来。
“欢迎光临。”
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她真的用了商场柜员的语言。我告诉她我来面试,并叫出名片上的名字,陈孜。
听到我的来意,她眼尾的线条稍稍耸拉下来。示意我坐下聊聊。
我盯着她的连衣裙,上面至少有三块洗到泛白的痕迹,和灰蒙蒙的屋子格格不入。想必不是一直守在这里。李球说得对,单是想到一个陌生女人怀着与我相见的目的从家里出发,赴约,就让人感觉生活没那么糟。
等我回过神来,陈孜已经开始介绍她代理的产品。一款研发多年的睡眠箱,嵌入珍贵的海王星陨石芯片,可以和脑电波发出的频率共振。只要在里面睡上一觉,箱外显示屏上就会浮现出你意识里最想要书写的故事,以某种只有代理人才能读懂的电码语言。好比举着火把进入一个洞穴内部,沿着它的脉搏,把握它的起伏,追溯它的起点,点亮它的去处。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拉开身侧的窗帘,露出一口金属包边的玻璃棺材。
“我只是想赚点钱。”我说。
“如果你能介绍人来购买我们的服务,就可以抽成。”
“我是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个机子屁用没有,但它是一个很好的骗术,可以帮我们把那些倒霉鬼的钱骗来。”
她仿佛听不懂我的意思,蹙起眉头看着我的眼睛。像一个拥有完美演技的演员,听到卡声后还沉溺在角色里面。
“介绍你过来的人有没有和你说,我要的人,起码要和写故事的人打过交道。”
“的确没有,不过我恰巧符合要求。”
“可你看起来有点缺少想象力。”
我不再说话,看她从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轻轻推送到我手边。
“上面写着你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调动身边资源,拉愿意购买服务的人过来。你的报酬将包含底薪加提成,前提是至少成交一单。干得好的话,送你一次免费体验。”
“可以提前感受一下吗?”
“别想了。”
“那到时候,一起睡一次怎么样?”
她把眼神移开,抬起手捏紧领口,好像很冷的样子。
我有点后悔。其实我不想这么说,脱口而出只是因为无聊。
楼梯暴露在外,触手一样环抱着楼体,因为生锈而失去了稳固。陈孜送我下楼,踩空一步,身子一歪,我连忙在背后托住。这让我闻到她有一股婴儿的奶香味,甚至还带着些热度,从散开的后领里钻出来。再次站稳,连衣裙侧襟爬上两条小蛇一样的锈迹,不再显得那么盛气凌人。
陈孜问我写什么。我说写点儿童读物。她说这行有前途,比写给大人读的东西赚得多。我说其实就是给大人看的,大人喜欢才会买下来。陈孜说,或许吧。我说,比如有个被出版社加印两次的故事,讲的是男孩在花园捉迷藏,不小心吵醒了一只怪兽,掳走刚出生的亲妹妹。男孩试图阻止,被怪兽咬下左手。后来手腕上长出了一把剑,伸缩自如,可大可小。男孩靠这把剑指引方向,找到怪兽的洞穴,正打算砍死睡梦中的怪兽,却看到怪兽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
陈孜笑:“这怪兽还会画皮?然后呢?”
“那位朋友没写完,丈夫出轨,她跳楼了。”
“不好意思。”
“她身材瘦小,穿着白衣跳下,目击者说几乎看到一只鸟儿跌落。死后家人收拾遗物,衣裙只有几件,最有重量的是一个本子,记录着她所有想写而未写的故事。挺蠢的是不是,哪有人会像存款取款一样写作啊?上辈子说不定是个银行柜员?你说呢?”
她夹出两根烟,我挥挥手,她就把两根烟都塞回了烟盒里。此时风大了些,她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最东边。她说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不过对不住,我接下来还有点事情。我说没关系,来日方长。
出了商场,陈孜跨上一辆小摩托,突突突消失在路口。我从裤兜掏出烟盒,抽完一根,瞅着她没有再回来的意思,去刚刚经过的五金店买了一把钳子,重新回到顶层。门锁看着陈旧,实际极为结实,幸好玻璃不厚,很好突破。机器横陈在面前,我上下求索半天,索性按下启动键,躺了进去。什么也没发生。
两天后,我接到陈孜的电话,问能不能见一面。天有点冷,我正和一只强壮的怪物厮杀,于是告诉她来旅馆旁边的网吧,顺便给我买碗面。她身上的奶香味还是如此浓烈,以至于盖过了二手烟味。我伸出一只手摸上陈孜的大腿。陈孜没有闪躲,只问:“门是你砸的?”我说:“操,这怪真他妈难杀。”她说:“机子没问题,但你有问题,你没插电源。”我说:“我会帮你赚到钱,你别急。”她说:“求你,帮我找到他,他快不行了。”然后攥住我的袖口。
我说:“等会儿。”游戏下了线,带她来到隔壁旅馆。打开灯,发现她成了兔子眼,不知道是哭的还是被烟熏的。
陈孜说:“我做睡眠箱的代理,是想借此找到一个作家。”
两年前,她供职于一个大学教授的项目组,本应全力为客户开发导盲仪,教授却私自抽出一部分款项投入睡眠箱的研究。作为第一批实验者,作家在实验中与她相遇,而她则爱上了他故事中的男人。
“男人?”
“一个在荒山上独居的男人,没有朋友,和一群野狼厮混在一起。”
如同母亲对睡前故事一般熟悉,陈孜自然地讲述下去。
山下的人们听说男人与狼共处,便派一个经验丰富的女记者上山采访。不凑巧的是,恰好赶上荒山脾气最差的那天,在日头最好的那刻,荒山准备拖走女人的影子。为了救女人,男人挺身而出,不料闪躲不及,被荒山撕走一块影子。而女人为此感动,不顾反对,带着女儿和他住在一起。
“他有一双能轻松夺走猎物性命的手,和一颗最纯真的心。荒山不像游乐场,你知道的。当女儿因无聊而哭闹的时候,他就用狼的方式逗她笑,成了她最好的朋友。”每当谈到“他”,陈孜的眼睛会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变得细长一些。
“然后呢?”
“他是那么好。到了冬天,遇上了寒潮,三人的生活变得异常艰难,雪地里几天都见不到活物,他却总能端上一盆非常美味的肉,改善她们的伙食。
“直到某天,女人外出回家,发现男人正在屋子里杀狼,原来他们一直吃的都是野狼的肉。女人当即带着女儿离开,而他心如死灰,自此不再出门,独自糟糕地度日。”
在故事最近的篇章里,作家写到一年后的某个早晨。终日沉没在阴影里的荒山,突然被难得的阳光铺满,仿若一个注定的召唤,一次重生的启示,让男人重新燃起了捕猎的念头。然而,技巧已经在漫长的灰心中荒废,他失足步入山下村民搭设的陷阱,受了重伤,再也无法脱身。
她说,故事到此为止,却不是结局。作家本打算将故事连载,但在第五次实验中,显像开始呈现混乱的鬼影,长久以来他都无法完成作品,她预感他一定会让男人陷入危险,甚至面临死亡。
“山上的野兽已经闻到了他的气息。”
我问:“你是故事里的女人?女儿?”
“都不是。”
“既然作家曾是志愿者,一定有记录姓名和联系方式?”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用了假名字。不过我记得他的相貌。如果你能找到一个白发,耳朵缺一块的男人,带他见我。”
听到这里,我发现原本的意图已模糊难辨,作家的下一步抉择似乎更有趣起来。满头白发,除去白化病的可能,估摸年纪至少四十有余,当然考虑到他从事作家这一职业,也许更年轻些?耳朵缺一块,是酒桌间的打斗勋章,或是耳鬓厮磨间爱人过火的恶作剧?
作家的形象像一只传球的手,给了一股灵巧的力,让手头的故事有了去向。和陈孜告别后,我回到电脑前,文字源源不断从指间游出。好状态保持了将近三个钟头,直到被一声粗钝的开门声打断。旗子和一个男人相拥进门,大笑着跌倒在沙发上。我默默走进卧室,坐在地板上继续写作。客厅里旗子的笑声渐渐淡去,在男人的一声咒骂后彻底归为寂静。不一会儿,她走进来,蜷着身子坐下,头靠上我的右肩。
“要一直写下去吗?”她问。
“写完这两段就睡。”
“我说那本子上所有的故事,要一直写下去吗?”
“嗯。”
右肩一阵钝痛,留下旗子的牙印。我想起以前,前妻也这么做过。不是发现家里多了双高跟鞋那次,当时她异乎寻常地冷静。对了,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在海洋馆。她蹲下来抚摸一只企鹅标本,像是抚上我毛茸茸的心,我忍不住低头亲她。她偏头一躲,咬上我的颈窝。那时我只当是羞涩,之后的三年里,类似的事发生了很多次,我才知道,她永远害怕双手撒开方向盘的时刻,永远不允许自己乘兴尝试冒险的选择,比起失控,她宁愿始终处在受惊的焦虑中。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承认,这种选择给了她滴水不漏的自信,让她像女王一样开创世界,掌握角色命运如操纵军队。她写作最后一部童书期间,望着她沉静的后背轮廓,我经常感到自己正在消失。
凌晨,我把小臂从旗子胸前挪出,给李球发了条信息,问他是否知道某位作家有只残缺的耳朵。下午快日落的时候,收到他回信,说别听那女的瞎胡说,都是拉客话术,能睡就睡,睡不着拉个人过去拿到钱就跑。我又问,就跟你拉我过去似的?他于是发来几个脏字,相当难听。我回到书桌,把故事收尾,通读了两遍。早晨醒后又读了一遍,修改了几个错字,开始编辑邮件,近日完成新作一篇,如可刊登,请按“子岐”二字署名,照片见附件。
等待回音的几天,我百无聊赖,重回了旧日租住的房子。老破小,马上面临拆迁。满脸痘印的胖房东曾经为通马桶的五十块钱折腾我们几晚,明日却能拿到一笔巨款。想到这里我喉咙开始发紧,解锁一辆共享单车,转道去了街对面的书店。书店畅销区摆着日本画家本田楒子的新绘本,前妻拥有她所有作品,对于经常搬家的我们来说是不小的负担。翻完整册绘本已经是下午五点,咖啡区传来试麦的噪音。这地方虽然不大,却经常策划对谈一类的活动。这样居民们就会感觉自己很有文化,暂时忘记这地段的房价是全市最低的现实。
隔着三圈脑袋望去,大差不差能看清台上两人的相貌,运动服诗人和小眼睛编辑,就“虚构的意义是否次于现实”各执一词。这群人在酒吧可不聊这个,除非像现在一样,前排坐着几个浓妆的女学生。
运动服诗人说,不可否认,虚构会向现实不断地施加影响,就像你在梦中见到一个曾经的爱人,会让你忍不住联系她,甚至重修旧好。小眼睛还没发表意见,台下突然有人喊了声“狗屁”。
人群哄笑起来,工作人员匆忙挪到台前。不一会儿,白头发的男人被搀出,四十岁上下,浓重的黑眼圈,耳廓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掉一块,留下开口状的红色疤痕。工作人员为难地恳求,老师,您给我个地址,我把您送回去。白发男人挥挥手,向前迈开一大步,挣脱出来,径自走出店门。工作人员还想跟上,我拦住他说,我是老师的助理,我来。
道路两边绿植稀疏,作家背影摇摇晃晃,几次要摔倒。分不清是醉酒还是踩着光斑走路。走了大约一公里,眼前是一排别墅区。保安脖子伸得像鸭子,呵斥住我:喂!干嘛来!我停下脚步。作家回头打量一下我,咧开嘴说,没事,我粉丝。我微微颔首,表示回应,跟着他侧身进入一扇看起来很贵的门。八九个男女端着酒杯,正在举办酒会。有人开始读诗,却被唱片机的声音完全盖住。剩下的人没等他读完,鼓起掌来,没人想认真听对方说什么。灯光暗下来,女人们纷纷缠上身边男人的身体,跳起舞来。
只有作家和屋子格格不入,陷进沙发里,像一只被晒干的海星,用愁苦的目光扫视这一切。看到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像在招呼小儿子。
“你喜欢我的书?”
我会意一笑,说:“对,我是你的粉丝。”
“最喜欢哪一本?”
我一本都没读过,于是告诉他我全都喜欢,都特别好。当然,最喜欢的是那部未完成的连载。荒山、影子、野狼、陷阱。
作家眼神恍惚,看起来更加绝望了。
“现在我的手抖得厉害,没法敲下连贯的词组……”
“但不碍事,一切都在掌控中,结局我早已想好。男人将会摆脱陷阱,挖到荒山上唯一的泉眼,从此嘴唇永不会干裂,而女人也会回来,和他生儿育女……”
这时,一个蝴蝶一样的女人过来,轻飘飘落在作家腿上,笑着说,名单出了,恭喜老师获奖。作家被女人拥进人群中。人们欢呼,举杯。背带裤男人指着作家说,不瞒各位,我曾经看不起这家伙,天天就知道闷头写,不喜欢喝酒,也不睡女人。后来才知道,人家原来是隐秘着做,所谓口头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真正的艺术家。为我对你的误解,自罚三杯。所有人高声大笑,作家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我这才突然想起,应该联系刘孜,于是拿出手机翻看已接来电。作家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口齿鼻腔里全是酒气。
“不对,我骗了你。我打算让男人被野兽咬死,变成无所不能的兽人……”他眯起眼,贴近我耳朵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脑袋,对我笑:“你也可以打我,我不会死。”
环顾四周,众人已经散了个干净。我拿起空酒瓶,朝作家脑袋砸去。
有穿着内衣的女人从房间里出来,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有人醉得厉害,睡着了。女人便揉揉眼,朝厨房走去。我拨通陈孜的号码,告诉她作家在这里。她很兴奋,问哪里。我说,等我问问,然后朝厨房里喊,这里是哪里?内衣女人喊,我他妈要是知道,早就走了。我只好出门问保安。
不一会儿,陈孜就出现在门口。我不明白保安是怎么让她进来的。她抱着作家,摸着他的脸,像一千年都没见过男人。
等她终于摸够了,我开口说:“哈喽。”
她抬头,感激地看着我。
“我什么时候可以在睡眠箱里睡一觉?”
她说:“钱会打给你,比之前所有人得到的都会多。”
我还想据理力争,手机突然在裤兜里发出震动。太棒了,来自被我骚扰过的某位编辑。
您好,因您使用的邮箱地址未记录在本编辑部通讯录,我无从判断您的身份,暂且假定为陌生人吧。首先,不知您因何种原因要求以“子歧”二字署名。既然相识,想必您也已知晓,因家庭变故,子歧老师已于前年冬日坠亡。我与老师数年情谊,至今悲痛万分,甚至不愿再经手老师过往作品版权转让业务。去年曾从圈内好友处听闻,老师前夫不知是何居心,在老师往生后,屡次欲以老师名义发稿。单单出轨不成,还窃取发妻作品,利用出轨对象身为编辑的职务之便出书,致发妻绝望自戕,最后连她生后的清净都要夺去吗?如您和这位前夫有半点联系,请您将此话代为转达:如存半点良心,赶紧封笔,好自为之。
起风了,掀起一股呕吐物的味道。
我走出门,原来别墅只是里面灯火通明,屋外的破街灯一样什么都没有照亮。两百米开外的黑暗里,女人扶着男人跌跌撞撞,男人似乎重新恢复了意识,挣脱女人的怀抱,把女人猛地推倒,径自往前走去。
风又大了些,女人坐在地上,影子渺小得仿佛会被风吹走。我迈开步子,追在男人后面,把他按在墙上,挥拳击倒在地。
“陪着他,直到他真的醒过来。”我对陈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