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哀悼 | 十三周年祭
成都距离汶川有130公里,距离震中心是80公里,而生死两岸的人,隔之以无限遥远的距离。
我那时7岁,在成都读小学一年级。大地震的发生,便是根植在我生命中的第一场恐惧。
地震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来讲,概念是完全抽象的。当地震实际发生时,只觉得大地晃动的感受很新奇。记得那之前母亲曾看过一部日本电视剧,女主人公阿布的家庭遭受过地震的影响,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地震,同时还听到了海啸。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我和所有同学一样,正坐在教室里上下午第一节课。犹记得是一位中年女老师的英语课,我刚回答完问题坐下,板凳顿然猛烈左右抖动,我以为是后排的同学在摇晃课桌,便转过身看他。接下来的一刹,班里的同学不约而同地慌乱起来。我记得老师当时还用英文说:“Quiet please”,然后出门探察情况。随后我们被指挥到操场空地上去等候,我想,要等候的是什么呢?是等会儿再回教室继续上课吗?直到半小时后父亲来到学校把我接走。在自行车上,他说:“地震了。你妈当时在家睡觉,还是被电脑砸在地上的响声闹醒的。”我坐在后座沉默不言,只担心着会不会还有海啸会到来。
余震持续发生,楼群变成危险的桌下炸弹,没有人敢回到屋里去,市民们纷纷去到广场、运动场类似的空地上扎帐篷、打地铺。我家离四川大学不远,那里空余扎帐篷的空间很多。我们当晚帐篷扎在川大华西校区的西三门运动场里,街的正对面就是华西医院。而那晚的画面,如今已化为一道声音刻印在我的世界里。
暮夜最终到来,运动场里人越来越多,一组组互不相识的汉子们聚拢到一起,脱掉了因闷热而被汗浸湿的衬衣,像是在高谈阔论般数落这场悚骇的灾难,操场里人声鼎沸、喧闹无比。草地上,我坐在父亲身边,他在和几个陌生人交谈,而进入我耳朵的却不是他们的谈话声,是持续整晚的、急促到甚至失控的医疗车鸣笛声,和无数贴着“众志成城,抗震救灾”横幅的货车发动机声响。广播里不断播报震区震级、播报死亡失踪人数、播报泥石流和堰塞湖、播报总理已去往重灾地区······这一晚嘈杂相交的声音令我至今难忘,而7岁的我,似乎明白了“生与死”的真正含义:失去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存在。
到了大地震后五周年祭的下午,我在校外补课。上课之前老师要求同学们举行默哀仪式,默哀仪式在大地震后每一年的5月12日都会举行。而在这哀悼过程中有位同学竟莫名其妙笑了出来,另外的同学跟着他一起笑,老师勃然大怒,手臂笔直地指着他们,吼喊着滚出教室。我看着这一场景,这是我震后第一次感受到这场灾难对于人们意味着什么。
时间来到九周年祭,在高中的地理课堂上,平时大大咧咧的地理老师老王在那天讲述了她的故事。震后的一段时期里仍然余震不断,身为大学生本可以在家安全度过这段危险期,老王却全然不畏面对这场恐怖的灾难,私自瞒着家里前往灾区做志愿者。在那里她遇到了其他志同道合的志愿者,遇到了救灾的昂扬军人,遇到了受难的纯净孩子······对灾区来讲这是一场支援救助,但对老王来讲,这段经历将贯穿到她整个生命里,有时或许会是深沉的阅历,有时又或许会是萦绕的梦魇,因为她见证的,不仅是这场真正的灾难,还是生与死、离与别的考验。她说,临走前她答应孩子们会再去看他们,讲着,老王悲怮地泣涕抽咽,她说她其实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看他们,她害怕再次面对那个场景时,无情的记忆梦魇会被放逐出来,缠绕住自己的心灵。老王不畏惧面对灾难,却难面对记忆的创伤。她每次一讲到5·12地震便会痛哭,尔后一年十周年祭时,她又一次在讲台上落泪哭泣。我不知道大地震是否已成为她心中无法逾越的囚牢,但这场灾难的确给予了她太多难以承受的情感。老王有幸参与到灾区的支援工作中去,随之产生的却是附着在心灵上不愿再回忆的脆弱创痕。
此刻,是十三周年祭,大地震的余波远没有散去,幸存者们甚至需要用整个余生的时间去消化。我也曾去到过汶川、北川,那里的灾后重建相当完善,想起老城区废墟下依旧掩埋着数万骸骨,又认为他们没有完全被湮没,他们的生命终止在了那一刻,但故事却继续回荡于世界。因为亲历者们独有的个体记忆始终存在着,并映射到了民族记忆的深处。于是我们哀悼,目的在于承认死者已逝,承认他们的缺席。幸存者们挣扎着,终其一生想要沿着缺席抵达在场,而求生的欲望最终获胜,生者哀悼的意义,便在于“杀死死者”——接受他们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携带痛楚独自活下去。生者,会沿着死者的缺席继续生活,延续着与死者不能重现的爱,同时是一种强烈的修复自我的欲望,这也便是生的信仰。
十三周年祭,愿逝者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