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原创)
倾 斜
“我很累。我总是在不停地奔跑,无数的不可知的因素在促使我疲于奔命,似乎稍一停歇但会有杀机逼近 ...... ”
“我奔跑在旷野上,荒原中,空气压抑,草木皆兵。我喘不过气,我想要呼吸。但是,我却无法停止我的脚步。”
“我真的很累。”
地平线就在前方,一丝朦胧的光线沿着它缓缓流动、变幻。蔡昱加快了脚步,想穿过四周的黑暗越过地平线,进入光明。
但是,随着他的前行,那团朦胧的光影也在倒退,仿佛在与蔡昱比赛着速度。
他心里有些焦急。
“我怎么了?我是不是在作梦?”怪异的情景,周朝的黑暗,永远跑不到尽头的平原,都让他有一种置身于梦境的虚幻感觉。“我一定是在梦中。”他说。
可是他真的觉得很累,长时间奔跑使得他的肺部紧张,胸腔紧迫充满爆炸般的窒息。他张大嘴巴吸气,一股呛味灌进气管,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想迫使自己放慢脚步,却发现双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醒来!醒来吧!求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
蔡昱无望而悲哀地祈求着,向那个操纵着他的命运之主哀告。
没人理他。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那种恐惧紧紧地攥住他,而前方那丝光亮却又在诱惑着他,他知道,只要穿过去,他便会获得新生。
追逐,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呼地掠过。风里有一些声音,尖锐、细弱、杂乱,无法分辨。他觉得有一个人在黑暗中窥探着自己,嘲笑着、鄙夷着,毫无怜悯地践踏着他的意识和尊严。
那个人对他了如指掌,而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小鸟振动着翅膀,从林间一飞冲天。
蔡昱终于被那扑愣愣的扇翅声弄醒。他呆呆地望着头顶上从树叶中投射下来的斑驳的阳光,觉得眼睛刺痛。心脏还在呯呯乱跳,血液还在极速地奔流,恐怖的梦境残留下来的痕迹,在下午的温暖光线里显得那么诡异离奇。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很温柔,仿佛怕打扰了这一份宁静。小鸟们的窃窃私语被慵懒的阳光所掩盖,远处的犬吠便在这空旷中显得特别清晰。
蔡昱觉得浑身酸痛,四肢百骸在刚才漫长的梦境中经过过度地紧张跋涉,已经极度疲劳。但他不敢再睡,怕一闭上眼睛那梦境便又入侵。
我一定是压力太大了,才能做这样的梦。他想。其实,蔡昱选择独自开车上山,便是想逃脱山下的世界。无休止的上班,刺鼻的药水味,病人痛苦的呻吟,周而复始的面对一张张有着愁容的脸,清秀的,粗蛮的,丑陋的,年轻的,充满皱纹的,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声音,而对于他来说都已经麻木。他厌倦了那些溃烂的伤口,腥臭的血渍,以及那每天晃动着的白大褂。长长的走廊里,总有一些忙碌的脚步声在桀桀作响,总有那么多人生病、受伤,来到他这里来寻求救治和安慰。
其实,如果稍微争取一下,或者稍微努力一点,他就应该是医院的主任或者专家教授什么的了。可是,他觉得毫无意义。自己的医术并不比别人差,头脑也并不比谁笨,但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外科门诊医师。年近 35 岁,蔡昱也自认为长得并不丑,但似乎所有的女人对他都不感兴趣,医院新来的小护士总喜欢往隔壁的李医生那里跑,闲着无事就聊得嘻嘻哈哈,而看到他则像看到怪物。蔡昱有些不屑,那李医生不就长着一张 F4 那样的奶油脸嘛,论资历、论医术都还不如自己,不就是多了油嘴滑舌嘛。因此,他觉得那些小护士们通通都很肤浅。
蔡昱觉得很孤独。他的孤独使他在医院里显得与人格格不入。院长曾多次地向他暗示过要搞好同事关系,团结友爱,并暧昧地表示过如果他表现积极的话可以适当考虑他的职位升迁问题。但是,蔡昱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既不向领导表示决心也不向大家庭靠拢,于是他错过了很多机会。或者还包括谈恋爱的机会。
他想逃。他无数次地想象独自旅行中,邂逅到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见钟情并坠入爱河,用轰轰烈烈的爱情来拯救他沉寂了 35 年的人生。但是,种种原因和借口,他一直无法成行。
蔡昱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他瞥见山脚下的一角,露出了一小片白色的建筑。那就是自己的城市。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山脚和城市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坡度,阳光洒在那一片楼房上,泛出浅浅的光晕。
该回去了吧!蔡昱想。明天还要值班。他又将回到那个熟悉却始终陌生的城市,回到那个让人生厌的环境去继续自己的生存。
他爬上车,发动引擎。沿着一条颠簸不平的山路,车子缓缓地辗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这车不是蔡昱的。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个还称得上朋友的哥们那里暂时借来的。那朋友很不放心将这辆黑色雅阁借给他,千叮万嘱。蔡昱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以为然。驾照已经拿了两三年的他,对于这点路程的行驶可谓得心应手,他对朋友的过分小心有点不舒服。
道路很狭窄,曲折蜿蜒的山路盘旋着,萦绕在山间。蔡昱开得很小心,从车窗的玻璃一眼望出去,外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和远处的山林。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跌落深谷,粉身碎骨。
前方有人在向他招手,那是一个想搭顺风车的人吧!
蔡昱的心里有几分不耐。妈的,我又不是出租车司机,凭什么搭你!他这样想着,不打算停下来。
嗨!师傅!停一下好吗?那个人满面笑容地讨好他。
蔡昱放慢了速度,瞟了那人一眼。
那是个看上去很疲惫的年轻人。在他的脚边,还蹲着一个像是走不动路的女孩。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对情侣。可能是想趁周末上山来体验浪漫的吧,但坐不到回去的车,又没有力气走下山,蔡昱对于他们来说算得上是半路杀出的救星。
他看着那两人充满哀求的眼神,突然心生怜悯。他对自己的这种心情感到很新鲜。
他停下车,对他们晃了一下脑袋。年轻人大喜过望,一边连连道谢一边拉开车门钻进后座。师傅你真是个好人,回到城里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淡淡一笑。
我为什么会突然同情别人呢?他想。同时有一点沾沾自喜涌上心来。也许,我真像他们所说的,是个好人吧。
男孩子殷勤地递上一支烟,他摆手说不抽烟。
男孩讪然地缩回手,陪着笑:师傅是做什么的哪?工作一定不错吧?他嗯了一声。
女孩子拽了男孩一下,递给蔡昱一瓶矿泉水:叔叔喝水。
他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叔叔?
他接过水瓶,放在驾驶台上。
男孩和女孩恢复了朝气,灿烂的脸上洋溢着令人嫉妒的青春色彩。看样子,像是刚刚二十左右吧。
蔡昱在心里有一些感慨。十几年前,当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好象并没有像他们这样充满阳光和朝气哪!
可现在,自己还没有正式地恋爱过呢,就被他们叫做叔叔了。
男孩羡慕地看着车内的装饰,跟女孩说:以后我有钱了,也买辆这种车吧。他探头向蔡昱问:叔叔,这车得多少钱哪?
唔 ...... 十来万吧。不贵。他说。
男孩和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着,蔡昱也没多少心思和他们瞎扯,敷衍地应付几句。男孩和女孩看出他不耐烦,知趣地闭嘴。但年轻人到底静不住,便自个儿在车后窃窃私语,女孩子不时地发出几声娇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蔡昱想,也许再过十几年,他们也会变得和他一样,无奈而沉默吧!
车子不疾不徐地缩短着与现实接触的路。蔡昱的心情开始变得恶劣。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和窒息感再度摄住了他。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把方向盘往悬崖一偏,会不会就此结束这一切了呢?
蔡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后座上,男孩和女孩停止了喋喋不休的私语,他听到他们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瞟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他们在接吻。真是旁若无人啊!他突然从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而看他们陶醉的样子,仿佛甘之若饴。他忍住怒火,很想视而不见,但那后视镜里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闯进他的视线。
他忍不住瞟那镜头,虽然这种画面在电影里一而再地出现过,也曾无数次地勾起他猜测和幻想的欲望,但现在是活生生地在他的身边上演,蔡昱一瞬间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直立起来,一阵寒冷的感觉令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妈的,我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尝试过和女人接吻是什么感觉呢!蔡昱觉得很不公平。而电影中继接吻之后那随之而来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放映,他突然竟希望看到这样的画面。
窥探!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男孩和女孩可能知道他发现了他们的举动,有些收敛地停止了他们的亲热。女孩转而躺在男孩的怀里,闭上眼睛沉沉入睡。他觉得有点失望。
车子驶过一处转弯。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了。
对面突然冲来一辆摩托车,蔡昱猛地一扳方向盘,欲避让对方。慌忙中,突然他觉得车下一空,顷刻间,车外的景物倾斜,倒转。发生得那么突然和极速,他来不及思考。
车子冲下悬崖,他只看到外面倾斜着的树木,天空,然后大地倾斜着向他压过来。
....... 仍然是不停地奔跑,窒息。胸腔内囤积的压迫和疼痛,更加剧了他的恐惧和惊慌。无边无际的黑暗,连那丝光明都不存在了。他毫无目的地在空濛中奔跑,寻找出路。
我死了么?我肯定是死了。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
不对呀,作为一个医生来说,是应该知道死后的人是没有意识的呀!那么,难道我还活着?还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咔嚓!似乎是什么断裂的声音。是我的骨头。是的,肯定是。
疼痛剧烈起来。他苏醒过来。
他看到自己被抛出了车外,姿势奇特地躺在谷底的乱石上。身下的石头突出,硌得他很痛。那辆车,被卡在两棵并排生长的大树间,已经变形。而那两个年轻人呢?
他抬起头,觉得颈骨好象折了,痛得他眼冒金星。这时候他左边传来呻吟声,他艰难地转头,看到是女孩浑身流血地倒在那里。他定神搜索男孩,最后发现他被变形地卡在车门与树干之间,已经没有救了。
啊,我为什么没有死呢?他痛苦地想着,诅咒着。他仿佛看到命运之神在天空向他狰狞地嘲笑,嘲弄着他。
如果死不了,就得想办法活着。他想。那个女孩看样子还有救,而他是个外科医生,现在最紧迫的就是查看自己和她的伤势,再寻找救治和求生的办法。
他向她缓缓地爬过去,在石头上碰到了受伤的腿。疼到麻木了,他感觉并不是很疼了。看样子,那个肇事的摩托车车主早已逃之夭夭,否则早该找人下来救他们了。
女孩微弱的呻吟声表示她恢复了意识。他移动着身体靠近,女孩的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色,却又透露出一丝求生的欲望。她惊骇的眼神中,是复杂而单纯的哀求。
救我!救我!她仿佛在说。
你 ...... 怎么样?能动吗?他问。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看样子她伤得很重。
血从她的头上流下,在她青春的脸上画出一条红色的弧线。在接近黄昏的光线下,他突然觉得她的脸很美。呃,是一种凄艳的美。
他很奇怪自己居然会在这生死关头想到女人的美态来。他现在应该做的,是赶快帮她检查伤势并包扎止血。但是,他没有动。
这种濒临死亡的美丽,恐怕是他再也无法看到或唯一的画面了。他带着欣赏的心情看着她的脸,忽略了自己身体上的痛楚。
我 ...... 是不是变态了呢?他突然笑了。这笑容在女孩眼中看起来应该非常恐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流着血。从女孩的眼睛里他看出了这一点。
他将自己滴着血的脸凑近女孩,咬住了她的嘴唇。他终于首次感受到了接吻的滋味,女孩的嘴唇毫无血色并呈干裂,他尝到血腥味,有点咸,有点甜。
噢,原来是这样的。他心满意足地笑,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女孩吃惊的瞪大眼睛,很显然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她惊恐地蠕动,想要离开他,但她的伤不允许她的行动。她痛楚的脸扭曲变形,而面对他的神色更像是面对着一个怪物。
他继续他的吻。在再度尝到血腥的味道之后,他突然疯狂。脑子里有一根弦突然崩断,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身不由己地捏住女孩的脖子,不顾一切,直到她在他的手中断气。她惊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涣散。
你再也无法和别人亲热,你是属于我的,是我的最终。
蔡昱的脑子里一直在回响这一句话。
“耶!就要到了也!”女孩的欢呼传入耳鼓。
男孩兴奋地摇下车窗玻璃,向窗外的建筑招手:我们回来了!城市!
蔡昱猛然惊醒。雅阁车仍然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回城的公路上,暮色笼罩的城市高楼已经在望,公路两边的路灯已经亮起,发出耀眼的白光。
叔叔!谢谢你!你真的是大好人!女孩雀跃地笑着,向他摆手。
蔡昱苦笑。
车子慢慢地驶入城市,在交叉口与霓虹灯下的车流汇合,融入茫茫的夜色。
而对于蔡昱来说,那些林立的高楼,璀璨闪烁着的霓虹灯,与车窗外的夜色一道,共同倾斜着,形成了一张圆形的大网,将他密密地包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