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刻体会到“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查看话题 >陷落的司康
我跟她说话的时候,说了很一阵的时候 ,她开始拔头发。这个举动让我很震惊。有很多年没看见她这样做了。
我的母亲,她,喜欢拔白头发。在餐馆等我的时候,好几次我从门口看见她坐在角落里,侧歪着头,把头发都拢到一边,一只手握着头发,另一只手拨弄着,像捉米虫那样捏起一根白头发,手臂一扯。那是什么时候,我多大?十二岁,去拜师,去老师家里上课的那段日子。母亲在附近的餐馆定好位子,等我中午吃饭。那时候母亲多大呢?有四十了吗?我离得远,看不到她手里拽着的白头发,只能看到她与之奋斗的力量的手的一掣。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感受,我感到我的大拇指被吮吸得疼。我紧张的时候就会啃左手的大拇指。小时候是右手,母亲不让,那是下棋的手。母亲说,我替你找了国际象棋的老师,你进去吧。她蹬蹬蹬头也不回就下楼梯了。她跟我一样,下楼的时候走楼梯,她耐心不好,不喜欢等。我觉得她其实跟我一样,在黑暗里才自如。电梯是发明出来的最让人不安的运输工具。 上完课,我到约好的地方找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开头的一幕:她坐在最后一排,一个人跟头发搏斗,撰紧拳头一掣,又接着在那麻雀羽绒毛的头发束里刨刨捡捡,如果忽略前面的动作 ,只这一幕,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在头发里寻找珍贵的五彩羽翎。
我会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看到了我,突然笑了,好像瞬间忘掉那些五彩羽翎,忘掉用力的搏斗。让人以为她就是这样一直等待、期待着我。她把蛋糕盒子推到我跟前,说,吃吧。
我看到她的眉骨舒展成弧线,我知道她此刻属于为数不多的高兴的情况,比如我比赛赢了的时候,一年有那么几回,有时就一回。还有,就是现在这样看着我吃司康小饼干的时候,从五岁到三十五,她像第一次看着我吃一样惊喜,那样的表情,那种好像总是期待我像第一次那样回应的像少女又像母亲的表情,那种短暂的开心,让看到她的人,熟悉她的人,以为,她在失忆。这种感觉,我的印象很深,这种短暂、又持久的开心,一直到,到我成家,离开她。
我母亲给我做的是一种叫司康的小饼干,不需要提前放酵母发酵,加一点泡打粉就能膨胀,想吃的时候,五分钟搅拌面粉,十分钟进烤箱就能烤好。她总是为自己发现这种简单即时的糕点做法而得意。这个时候她就会一边和我一起吃,一边讲述她是如何做的,如何发现了这个非常满意的做法。我说过了她没有耐心 ,又不喜欢等待。像发酵面粉两个多小时这类的事情是她不能接受的,虽然有时候我会提出想吃什么点心,她兴冲冲地打开手机搜索谱子,但是眉头马上会耷拉下来。她的眉毛尾部很有特点,很细,像蛇的舌头信。我想那不是她原来的眉毛,没有人的眉毛会那样细。更准确说,细得好像是根银黑的表情探针,比母亲自己更了解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满意。我想是因为母亲皮肤很好,没有一点皱纹的缘故。起码在我那么长的记忆的时间里,是没有的。当我看到蛇的信子一闪一没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了。太费时间了,啊,规划很麻烦,还是算了。她所说的麻烦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样,不是步骤繁琐之类,而是说,即使她提前两个小时把酵母加到面粉里,只要等两小时后揉面、切份、放烤箱这么简单的步骤,对她而言已经是不可预期的了。不可预期,对,正是那样,就是你理解的那样是,我的母亲无法规划两个小时后那样远的事情。那个时候她有可能因为正在写东西,不想管面粉的事了。也可能是心情不好,累了,不想做了。或者她要突然出去,那个等待她揉面的面盆会让她心有牵挂造成她严重的心理负担。她不愿意负担它,就干脆对此类事情全部拒绝。拒绝做需要跨度两个小时的事情。最好一件事情在她刚想到、心血来潮的时候就能开启,就能见效。我的母亲,她选择写作难道能马上见效吗?她从没有跟我说过她写作的事。
不过,好像也有,我只想到这么一句,Alex,我适合写作,就像你适合下国际象棋。
可是我为此吃尽了苦头。我有丧失。我很久以前为此埋怨过。我和她的分开生活,跟这有没有关系。但又有什么值得说呢?毕竟我现在获得的一切离不开母亲,起码对于四岁的弱小的我来说,我没有决定命运的任何力量。
现在,我五十岁了,我要回来接她去我现在的家里。我们在视频里讨论过很多次了,说她必须来。她一直不肯。不久她出乎意料地答应了,顺从了。我想,这得归功于疫情。
我来接她。现在她的眉毛就属于那很少的情况,高兴。她说,路上冷不冷,累不累。没等我回答,她说,我给你做司康吧。
我想,这里本来该停顿很长时间。因为发生的太快了,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说过这个词了。我应该等这个词语融化在我的记忆里,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记忆能在玻璃连通器里相遇相溶,像气相溶于液相,或者反之。等失去的再浮现,浮出水面的再沉下。
但是,我老了。老化得——我听到我的有痰的声音很快做出了回应,不需要,不要紧,一点不饿。
她的手反应很快,不自然得,像瘙痒的猴子。原谅我这样说,是的,我的母亲,我总把她和低着头往本子上写什么的女人的侧影联系到一起,或者是在白色的机械键盘上敲击的修长的手联系到一起。她在我跟前,永远是决断的,毫无惧怕的。即使是她没有理由 的时候。此刻,我想起相似的一个画面来,她在黑夜的耀眼的灯光下埋头写东西。不,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可是现在,我无法摆脱她的影象,她萎到一只猴子那样的身形。
她对我笑。笑得很多,超过过去的总和。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也和眉毛一样了,脸的全部都足以做表情的探针了,但是我却看不到那里有任何作为表情探针的作用了。
如今红姨会给母亲做这些。她是母亲回到家乡后雇的佣人。母亲喜欢住院子,在家乡买了院子后的第一晚就打电话给我,Alex,我恐怕不能一个人在这晚上的院子里呆,我疏忽了。野外风景倒是美,但是有猎物啊。
我听明白了她的话,于是找了红姨陪母亲作伴。主要是陪伴她度过晚上。她不喜欢家里有人,母亲是那种只要身边有人就会不自在的人,她需要一个人独自,最好不要有任何分心照顾的东西。
红姨做的饭,有中式的饺子包子。我猜,是母亲嘱咐的。我们视频时候这些食物多次出现在镜头里,那是我的妻子做的。我看到母亲的目光在镜头里有停留。在我和母亲生活的日子里,没有这些,没有中式的包子饺子,炖肉之类,我说过了,我们吃能立即吃的东西 ,不需要花功夫的东西。那些需要在时间的发酵和慢热中才能成熟的食物,是没有的,除非买。我的妻子知道我竟然没有吃过自己家里包的面食感到很惊讶,那时她还没成为我的妻子。她会在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给我带这些。说不上有多喜欢,但是,一个肯花这样奢侈的时间做这些的人,如果不是爱还能是什么。我们结婚,跟这有没有关系呢?
饭很快吃完了,我们都不是讲究吃食的人,是这样,这还用说吗?早年的生活习惯对人影响是一生的吧。司康,没人再提起。
母亲让我睡最西边的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没有直通院子。母亲说这样的房间有安全感,让我放心睡。
其实没有关系,只一夜,明天就要离开,连母亲也要离开。
出乎意料地,我马上就陷入梦里了。
我听到窗户外面有东西在响。好像巨大的很坚实的东西正向我拱来,我站在院子中央,是小时候的自己,看着那个浓黑的东西,比院子还要大的,快要接近天的东西向我靠近,我什出手去抓,手穿透了那。突然手里多了鸟禽一样的东西,我手被那动来动去的膈应的骨骼给吓到了,我慌忙撒手,它坠到了地上。
我醒来的时候,刚好听到房顶的声音,扑楞扑楞。我猜是猫头鹰。
我习惯性去开台灯,手摸了空。我很是一惊,手赶快往被子上摸。直到摸到丝绸的被子,才不紧张。刚才手上那一空,就像摸到鸟的骨头 ,那是我最怕的东西。那种骨骼在手心里乱蹬乱踩的感觉,比死还要可怕。
此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很暗。虽然比我刚睁眼的时候亮了些。我住的这间屋子没有挂窗帘,尽管母亲执意要我从一个旧的马蹄箱里找一条蓝色的布料挂起来 ,她说,独门院子不同于电梯楼房,房子外边所有的都会在夜里注视我们。夜晚是一种聚焦。最好拉上窗帘。本来我还嫌她多事,但是现在在窗户边的大床上睁着眼睛,我竟有些害怕了。也许是梦的作用。
外面黑漆漆的,是我所没有见过的黑夜。我们家里,以前就没有台灯。太黑了,浓稠又清冷。我觉得像母亲。
以前和母亲生活在城市的单元楼房里,晚上起来喝水也不用开灯,城市的街灯,霓虹灯把天空照得粉亮,我从来都不会觉得黑暗可怕。在我印象里黑暗就是像极光的色彩变幻中的蓝一点的深沉的色彩。是我半夜起来能够看到的颜色。我不会消融在其中,我和黑夜能够相对而坐。
但这里的夜晚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母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当初结婚后我是邀请母亲来住的,妻子通情达理也很好相处,我想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她拒绝了,很快就搬到了这里,她用自己的版税买了老家的一处院子。听红姨说,母亲每天仍然写东西。但再也没有发表过。也没让人整理过。她的眼睛早就不行了。
我听到外间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我猜是母亲。我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声音不再响起,我想她应该睡下了。她会不会在这么黑的地方绊倒或者 突然晕倒,我想去看看她,又怕是自己多心,扰乱她休息。胡思乱想间我想起以前小的时候,也是起夜上卫生间,我看到客厅的灯总亮着,大的顶灯照射出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显现的光亮来。大概是一两点钟,我却感到自责愧疚,是那大灯引起的,让人不安。那感觉好像在说,才入夜不久,黑夜刚展开,你在不该休息的时间去休息了,你应该再下两盘棋,研究下棋谱的。几回后,我问母亲能不能开台灯。因为她晚上写作,需要灯。母亲说,不行,那不是灯。我常常听不懂她说的话。像这句,那不是灯。我没有继续问,像大多数时候那样。她也不屑向我解释。我猜,如果父亲在,她一定很愉快地拉他坐下来跟他讲——她对灯与灯不同的发现。所以在她说完那句话的休止的空白里,我想,我们两个一定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在我很早的记忆里,她总有和父亲说不完的话,常常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我记得那时我会把球抛在他们中间,让他们其中一个起身和我玩。母亲会投给我一个扫兴的表情。那时我睡得早,中间会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我的眼睛的模糊里也是这样亮的光线。
关于台灯,母亲不喜欢台灯那样的灯光的原因,我现在似乎了解了一点点。说了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样。那是不久前在她的书里看到的,别误会,母亲是个作家,但我从来不看她写的书,这次是个意外,暂且不讲。在那本书里她只提了一句——“就像台灯的鬼魅的光影”。没有更多的阐释了。
母亲写的东西像她的人,我不是很明白。没有明显的故事,读完让人有种结结实实的丧失感。我也说不上来,我对文学一窍不通,也不想发表什么看法,况且那太主观了。其实现在,在此刻的黑暗的床里,我是很想有一盏台灯在床头的,不管那是不是鬼魅的光影。在这样陌生的不适合睡眠的黑暗里,一些模糊的太阳烧剩下的残余的光,就能驱散鬼影。何必需要整个的太阳。我不懂母亲,不懂大半夜开着大的灯盏的兴师动众。
我远方的家里,我说的是我和妻子,和孩子们的家,那里每个角落都有落地灯、台灯。我叫那为角灯。照亮一个角落的灯。爱给东西起名字的嗜好也是跟母亲学的。母亲喜欢给她注意到的东西重新命名。她说有的东西不是天生如此的,失去原来的功能,它就获得自由了,我们就能重新使用它,拥有对它完完全全的命名权了,那就是说我们重新创造它。就像什么来着,就像重新投胎,你就能叫另外一个名字了。
ALEX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下国际象棋?哦,其实很简单呢,我不喜欢做人多的事情。
Alex, 不管赢还是输,你必须天天做。
……
我又做梦了,都是以前的事情,我好像在梦里就知道自己做梦。我还看到微黄的灯光,我刚用象棋比赛赢得的冠军的奖金买的第一个房子,我在房子所有的角落里装了台灯、落地灯。那种终于能在自己的领地里自由使用台灯的自得,摆脱母亲的自得的,不知为何,一点一点地被什么代替 ,我看到我的房子,所有的角落都要阴影在形成,前无所有地像水一样成了实体,重重地落下来。像母亲所说的那样。
其实,上面都不是我这个晚上想回忆的,我想回忆的是她的白头发。我在白天进来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她的头发没有拔光啊。
在我问她能不能开台灯的晚上,我也不是想问她关于台灯的事,而是,我先看到了别的。我看到她左手托着握着自己的头发,右手在那里翻捡,像开头我在餐厅看到的那样,手臂一掣,我是在她的背后看着她的。看不到她眼中的白发,只有一个不断跟虚空搏斗的女人的形象。那是我在下棋的日子里常常看到的。我想,她的前面,一定摊开着空白的本子,铅笔也在。
她说,快上床睡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问是什么事情,她不回答,她的脸慢慢转过来,突然那脸变成了暴雨冲刷的陷落的松土,发出哼哼陷落的声音,整个脸都在陷 落泥土,落着落着那里落成了司康饼干……
司康饼干说,我在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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