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追思
母亲节读了陆晓娅老师的新作——《给妈妈当妈妈》,陆老师讲述了对自己患阿兹海默症的妈妈的照料经历,记录下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心路历程,关于怎样努力走进妈妈日渐疏离的内心世界,怎样努力捕捉妈妈日益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怎样努力与妈妈日渐混乱无序的神经元建立联结,怎样努力抵御日复一日的辛酸烦闷甚至是痛苦折磨,怎样小心翼翼的去构建和维持妈妈内心一碰即碎的秩序,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对于人生,对于生命的深刻思考。含泪读完,不甚唏嘘。关于生与死,关于人生的苦难与无常,不能说感同身受,至少心有戚戚。
作为一名照料者,我对书中许多经历深有共鸣。我的妈妈在2015年脑部手术后丧尸了吞咽功能和一部分行动能力,需要依赖家人照料,我的爸爸主动承担起了主要的照料责任,牺牲自己的晚年生活,退休10年后,在照顾老伴的岗位上上岗。我和哥哥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经济上的负担增加,日常生活的秩序也被打乱,下班回到家中,迎接我的不再是父母的嘘寒问暖、热饭热菜,而是混乱无序,无穷无尽的家务,妈妈随时随地等待响应的需求,以及爸爸随时随地可能爆发的情绪,曾有一段时间觉得每天回家都是深深的压抑,气压低到喘不过气来。年逾古稀的爸爸是付出最多的人,大半辈子享妈妈的福,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却用自己已然力不从心的双肩挑起照顾老伴的重担。家庭照料,简单的四个字,却意味着对照料者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这考验既残酷又漫长,像一个人独自在长长的隧道中行走,前方没有光亮,看不到尽头。我想重新回到时光隧道中,捡拾过去六年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忽略的,被隐匿的,被压抑的,被感动的,痛苦的,挣扎的小小瞬间。记录下陪伴妈妈人生最后六年的这一段路程。
照顾妈妈与照顾小孩。陆老师书中提到,患认知症老人,会变成“类童人群”,他们是成年人,但在心智上却是孩子。妈妈在病中,尤其到了中后期,也像是变成了一个孩子,照顾病中的妈妈,恰如照顾一个孩子,需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吃喝拉撒,喂她吃饭、为她洗澡、带她如厕散步、为她及时换去不洁得衣服、承受她发脾气时的委屈。妈妈因丧失吞咽功能,长期依赖鼻饲,每一餐喂的是全安素,像喂小朋友吃奶粉,要小心控制喂食量、温度和喂食的速度。晚上端水帮她洗漱,给她泡脚,我总会帮她按摩一会。她的脚掌瘦长,青筋突出。因为不能正常进食,整个人瘦的只有38公斤,脑卒中后遗症导致腿部肌肉萎缩,她的小腿瘦得和我的胳膊一般粗细。修剪头发和指甲的工作是爸爸负责,我给妈妈买了一把电动小推剪,爸爸每次都能修剪得整整齐齐,留着短短的齐刘海,精神又干练,比发廊师傅的手艺一点不差,这个时候爸爸总会逗妈妈,说她好看,妈妈就会开心的笑。洗澡的工作主要由我负责,妈妈不能坐太久,洗澡需要控制时间,有时她不耐烦了,便要哄着她,说很快就好了。洗完澡给妈妈擦干身体,涂身体乳,穿衣服,每次折腾完都是满头大汗。我有时想,照顾和照顾孩子同样辛苦,但心情大不相同。照顾孩子是创造的过程,是见证繁荣的过程,而照料老人,则是陪伴他们走生命的下坡路,是见证衰退的过程。人们总是喜爱春夏的繁花似锦,不爱秋冬的衰败肃杀。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不可逆转的慢慢枯萎,凋谢,是一种残酷的过程。
存在感。陆老师努力想让自己精神世界日渐荒芜的妈妈感觉到与这个世界是有联系的,用她的话说是“在荒芜之地上栽花种草”。我的妈妈一生辛苦操劳,抚养儿女,操持家务,每天像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丧失行动能力之后,她每天被限制在家里,或坐或躺,最“远”的行动就是在小区散散步。对于“闲不住”的妈妈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丧失了存在的价值感。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依托于自己对于他人,对于社会的价值而存在着,对于一生要强妈妈来说,每天清晨睁开双眼,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成了家庭的累赘,成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她的内心,该有多么痛苦煎熬!为了重新建构妈妈内心的“价值感”,我带她去菜市场买菜,请她“指挥”我做菜,后来我们请了保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妈妈负责家里的做饭“工作”。餐桌上又见到了久违的包子,烧麦,粉蒸排骨,洋芋馄饨。自从“重新掌勺”之后,妈妈重新参与了家庭的生活,构建起新的平衡,找到了生活的支点。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迷恋”上了“买买买”,对于她来说,能有所“迷恋”,委实不易。
积极无条件的爱。“如果你仍然感到委屈,喜欢抱怨的话,说明你还在受奴役。”在漫长的照料生活中,我有过无数次的委屈,抱怨和不耐烦,甚至也对妈妈发过脾气,有时妈妈让我陪她去菜市场,我因为懒拒绝了,至今回想起来,心口都是生生的疼,现在想再陪妈妈去买一次菜,是永远不可能了。我想我仍然未能具备积极,无条件的爱的能力,未能如妈妈爱我那般爱她,子欲养而亲不待,实是这世间最深最无奈的痛,只是为什么当时不明白。
存在的形态与生命的轮回。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易,可是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喜欢美丽鲜活的事物,美丽鲜活的面孔,恐惧衰老和死亡,是人的天性,可是衰老和死亡这件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无人能幸免。其区别只是在于,有的人经历这个过程恰如走平缓的、逐渐下降的缓坡,有的人是陡峭的悬崖。我的妈妈就是从陡峭的崖边跌落,在手术前,年近六十的妈妈依然美丽大方、端庄优雅,虽一生简朴,却随时都是仪容整洁的。手术之后,由于神经受损,她的右半边脸面瘫,面部失去支撑,彻底垮下来,眼睑无法完全闭合,嘴角也不能闭合,吞咽功能、吮吸能力都丧失了,口水时常无法控制的流下来,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站立不稳,像一根歪斜的竹竿,摇摇晃晃的前进。一生美丽要强的妈妈,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必须要以这样的形态继续生活下去,不啻于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走在路上,看到路人同情的目光,她的内心该有多么痛苦!见到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同龄人在投入的享受生活,她的内心该有多么痛苦!妈妈患上了抑郁症,会刻意折磨我们,有时在折磨家人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微笑。服用抗抑郁药物后,她的症症状有一定缓解,她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抿紧嘴唇,将灵魂抽离到另一个世界中,拒绝和这个世界产生互动。我想这世间的万物生灵,美也好,丑也罢,健全也好,残缺也罢,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独特的形态存在着,佛家修持法中有“白骨观”,当自观身作一白骨人,极使白净,乃至见于无量无边诸白骨人,纷乱纵横,或大或小,或破或完。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以“白骨观”观人,观己,几人能做到。红楼梦中贾瑞意图调戏嫂嫂王熙凤,反被戏弄乃至于大病,道人为渡他,给了他一面“风月宝鉴”,并嘱咐他只能照背面,不能照正面,背面是森森白骨,正面是情色诱惑。贾瑞贪看正面,最终一命呜呼。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在这红尘俗世中,几人真正能看破色与空,照见五蕴皆空?唯有不断修炼自身,接受生命的不同存在形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的规律,对万事万物都是公平的。如果视老病死为残酷的话,谁的生活能逃离这份残酷呢,当我们能在残酷中学习、思考,淬炼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时,这份残酷中就渗透进了充实与快乐吧。
关于放弃过度医疗。陆老师书中有这样的思考,长寿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当亲人的生命系统慢慢停止运行之时,是该遵从他们的意愿,尊重生命的规律,还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想方设法抵抗机体的衰退,尽量让他们活得更久、更久?2015年妈妈从北京做完手术回家,转到昆明的医院后,长期肺部感染无法控制,附二院的医生诊断妈妈是肺癌,建议我们将她带回家中当成一个正常人一样照料,陪伴她走完生命最后的时光。肺癌患者的病程一般不会超过半年,妈妈在这之后又活了六年,现在想来“肺癌”应是误诊,可有时竟然觉得应该感谢这样的“误诊”。妈妈回到家中后,肺部的感染反而控制住了,因脑卒中左半边彻底偏瘫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部分行动能力。那些年,总有好心的朋友同事介绍我们带妈妈去做进一步的治疗,以期恢复吞咽功能、行动能力,或治疗“肺癌”,可每一次住院,妈妈的感染都变得会更加严重。她脆弱的免疫力不能禁受暴露在医院这样的充满病菌的环境中,她虚弱的身体也禁受不了任何大的“折腾”。到底应该积极治疗,还是保守维持现状,每一次选择,都面临亲情、伦理的双重拷问。可以每一次问妈妈,她都说不去医院,每一次去医院,她都说想回家。后来我们放弃过度干预性治疗,选择居家照料,妈妈又坚强的陪伴了我们六年,她陪伴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赚”的,还可以拉着妈妈的手,这世上还有人可以让你叫妈一声妈,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陆老师书里写患失智症的妈妈,到了后期生命的所有记忆都被擦去了,但还是会念叨着要回家,要找妈妈,家和妈妈,是人类心灵永恒的归宿,出走半生,归来永是少年。
“了解上一代人,其实是为了找到自己的根。我觉得知道父母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会和这个世界联结得更深,对生命爱得更深。“妈妈在2020年离开了我们,一起守灵的夜晚,爸爸和我们聊了很多,聊了他的童年,少年,工作,婚姻,我从未如此深入的了解过爸爸,这场对话,促成了我和爸爸之间的和解,妈妈的灵魂若还未消散,她一定在旁边静静倾听,这个夜晚,是悲伤的,也是温暖的。
”人生的三重死亡,第一重死亡是在你的身体急能停止运转之时,第二重死亡是在你的身体备运送到坟墓中的时候,第三重死亡是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你的名字最后一次被人们提及的时候。“我想妈妈在凡世间的躯体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她也许只是转变了一种形态陪伴在我们身边,她脱离了自己被苦难折磨,病痛缠身的肉身,化成了灰,化成了烟,化成了风,以更加自由的形态存在,她留下的善良、坚强的品质,深深根植在我和哥哥的身上,在爱的记忆消失之前,请记得我。
最后借用陆老师的诗来做结束。
如果物质湮灭了,爱就获得了自由飞翔的力量,那就让我们一起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