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邓安庆的绍兴之旅

在没见到邓安庆以前,我一直担心我们没什么话好说。这到不是因为道不同志不合,而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可能会像他所写的很多人物那样“不爱说话”。而我恰好也是这种人。于我而言,笔下的话可以像涓涓细流源源不断,但是一旦用嘴说出来就完全像被树叶堵住了缺口。
幸好邓安庆不是我想的那样,他的话其实很多。
中国人相互认识的方式首先总是饭局。我们也不能免俗。邓安庆刚到绍兴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的请他到书圣故里东街的徐文张店吃饭。每一次有外地朋友来,我都会请他们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品尝绍兴菜。最犄角旮旯最不起眼的,恰恰很可能就是一地的正宗。看着邓安庆一副客随主便的样子,我私点了三只小菜。虽然我看着邓安庆的倩影,不太适合再多吃肉。但是上一次我带朋友来这里,他对我随意点的扎肉啧啧称赞。我想邓安庆应该也不会太拒绝,要是拒绝的话邓安庆也不会成为现在的邓安庆了。但没想到他最中意的却是乌干菜蒸㹧(ang)犭茶(sang)鱼。喷香的咸咸的乌干菜,铺在金黄色的鲜㹧(ang)犭茶(sang)上融合出咸鲜相兼的地道绍兴味。
为了让邓安庆感受一下水乡人是怎样把家里的桌子搬到河边吃晚饭的,我就邀邓安庆到西小路的河埠头餐厅去吃。这家也是鼎鼎有名的店。不过更珍贵处是他家有很多直接临流的位置。夏夜里,我们坐在水边,边吃边唠嗑,好不酸爽。邓安庆想起了他的竹床。要是搬一张出来晚饭后在河边乘凉定然是惬意的。可能过去的绍兴人就是这样生活,而现在也已经看不见了。


绍兴以三臭名天下,邓安庆只尝了其中一种。我点的是蒸臭豆腐。如果说油炸臭豆腐是初段尝试的话,那么邓老师是在向高段进阶。菜油与臭豆腐同蒸,出锅以后霉味中混合着油香,尝起来那种霉烂的滋味有种刺鼻之苦,又有点因厚藏而得的古怪的鲜美。这大概也只有喜欢吃的人才会觉得味道好极,而不喜欢吃的人定然避而远之。邓安庆敢于尝试,就是有勇气的人。当然,我并不知道他是自己想体验这种感觉,还是为了下一部小说里的角色在体验生活。
因为我看到的现实中的邓安庆是两个邓安庆混合在一起:一个是小说家邓安庆,另一个是进入小说创作结界的邓安庆。
他可以对着吊在书圣故里一家人家屋檐上的两件衣服展开叙事。他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衣服下的电瓶车又是怎样接送他放学。突然间,一位奶奶从这屋里推门出来,撇了我们一眼。
也许就是那一撇,邓安庆捕捉到他眼中的忧虑:“他叫朱桂香,正为什么事而心烦,她在黑暗的屋子里有点坐卧不安。”我大为惊讶:“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难道你能听懂她和邻居间说的绍兴话吗?”“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我实在无言以对,我的内心第一次对邓安庆打出了一串省略号。
作家邓安庆来到绍兴,鲁迅故里自然是要看,但他看了一半就出来了,烙下一句话“迅哥儿不在这里”。
凭直觉,邓安庆来到绍兴是想看那种真正的绍兴水乡人生活的。那种《绍兴的船》和鲁迅《社戏》描绘的原乡环境,我以为只有在绍兴的乡下才能看到。为了尽地主之宜,我打算带他去乡下看看。
我带他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离城不远的福全徐山村。这是个典型的水村,也有随水相伴而生的水街。一条河流穿村而过,东西端头又分别与两条大河垂直相交。东面是宽宽的漓渚江,上通漓渚,下延鉴湖。村外大水茫茫,田野纵横。村庄是田野中的孤岛,又被水层层切割。“漓渚”二字颇得邓安庆赞许。江边虹明庵,虹明桥之名亦是不俗。但最让邓安庆着迷的还是弯弯曲曲,时大时小,不断变化的羊肠小巷。他说他简直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这样的空间。
我们随意的走走,随意的观察。那些面向水边的一个个台门的门斗那里都聚着三五个老人,他们端坐在那儿,也不怎么说话,就是在静默的观看这个周遭世界。当我们经过时,他们又将好奇和警惕的目光望向我们。这样的小群落有四五处,点缀在河流两岸,维持着村庄的生气。他们在门斗的阴影里享受着初夏时分由水面吹来的微风。邓安庆说有好多故事正在发生。

我们透过其中一个台门的门斗望进去,那里有一座巨大的精雕细琢的门头矗立在院子的背后。我们被吸引着,穿过院子去看它,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娃娃骑着一模一样的玩具车在门头那里堵着我们。后来他们的妈妈告诉我们他俩是双胞胎。老大向我们微笑,老二一直撅着嘴对我们怒目而视。我们也就这样自然的放弃了再进入去探究。


我想起了那座我来了好几次都没有开门的村中的粮仓。幸运的是,这一次它的大门正为邓安庆而敞开,而我只不过是沾了光。不同于一般的长方形粮仓,它们却是圆形的。粮仓下部还涂上了绍兴特有的乌漆。它们可真像一群体型圆胖的带盔顶的蒙古族士兵。这时候,邓安庆说话了:“这里真适合拍婚纱照。”我先是一愣,再是高兴,想着邓安庆终于要解决这件人生大事。然而他却接着说“我要把下一部小说里的角色拍婚纱照的地方放在这样的空间里。”我的心理再一次打出了长长一串省略号。

我以为徐山村不足以支撑起绍兴水乡的全部想象。于是我带他来到了青甸湖畔,看那座很有名的一百米长的泗龙桥。
它真像条龙一样横卧在宽广的水面上。面前的湖水连绵向远方,和山峦相撞。一些不和谐的商品房在远方孤高自大的耸立着,像机器,像巨人。徒然的庞大并不增添趣味,它更像一只蛋糕上盯着的令人厌烦的苍蝇。在这里我发挥了本地人的才能向邓安庆讲述了绍兴自南而北的阶梯式地形:南部的会稽山,北部的山会平原以及更北的杭州湾上的后海。山会平原处正是古鉴湖所在,青甸湖就是古鉴湖的一部分。
邓安庆像扫描仪一样一点点扫视着周围的信息。它赞美山,他赞美水,他赞美船划过湖面搅动的清波,他赞美圆圆的桥洞中泛着的嶙嶙的波光。此时两个船夫正分站在两只随波摇摆的船上拉网收渔。鱼腥味儿混合着水自身的气向我们浓浓的扑来。这并不是什么美妙的气息,而是真正的绍兴土气,可就连这土气也得到了邓安庆的赞美。

邓安庆跨过泗龙桥,想到桥北的鲁东村走走。这个村庄我也未曾踏访过,我无法保证邓安庆在这里能看到什么。沿着青甸湖的鲁东村,从外面看是各色马赛克集成的农民房,像大部分浙东农村的表情。我不免对这样的村庄有点担心。邓安庆却说:“没关系,我们随意看看。”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邓安庆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我往常的那些建筑师朋友,他可以在任何环境中编织他的宇宙。
当我们慢慢走进去,外面看起来贫瘠乏味的鲁东村,一下子似换了一个人间。这也是一个以河流为骨架的水村。东西向的长河和南北向斜斜的支河把村庄分成不规则的四块。河街靠着一岸顺着河流曲曲折折的通向外围的大湖。另一岸尽是枕水的人家,每一户人家后门都有一个埠头直接下到水面,每一个埠头边的石塘上都系着一只窄窄的小船。


傍晚的小村庄好像刚刚恢复了生气。孩子们放学了,安静的小村飘起了炊烟。邓安庆一直在凭借气味猜测每一家厨房里今晚的美味。是的,一个敏锐的作家不仅要能接受天南地北不同的刺激美味还要有灵敏的嗅觉。


此时的河流两岸不仅混着各种味道,也像一个刚刚拉开帷幕的生活的舞台。村民是表演者,我们是看客。面朝河流的家门口,我们又见到了一簇簇群聚在一起点缀在岸边家长里短的聊天客。有一个洗米的男人放着旁边的空埠头不用,偏偏要调皮的跳到船上,把船当作埠头使用。一排贴水的长长的木廊檐下,有一对可爱的小兄妹齐整的并排坐在那里啃西瓜。当我的镜头拉近,他们突然慌张的警觉起来躲进屋子里去了。我们可真像两个闯入这个世界的外客,惊起了一群田野中自由自在的鸥鹭。


有一位老者用土话问我们从何处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武穴是个什么地方。于是我就随口把邓安庆的老家改成了武汉,反正邓安庆也察觉不到汉和穴在土话中的差别。我们在河边的小店里买了水,店主人是一位奶奶,正在叠元宝。我向邓安庆解释,这是绍兴的锡箔纸叠的元宝,锡箔产业在鲁迅的年代曾是绍兴的支柱。

我们随着河街向东边走,一直来到村子的东边界。那是一条大江,与泗龙桥所在的青甸湖在不远处相连。我们放眼南望,水天与山峦连成一片。这时候的黄昏天因为太阳的反照,更有了油画的质感。江心处两个男人正在畅快的野泳。那是太阳要融化一切的一天,他们用这一江水洗去身上的粘稠,那种畅快无不令人艳羡。绍兴人大概很难理解邓安庆那种永隔一江水的感情。我们可能会说一江水而已,游过去就到了,再不行,我把家后门口的小船放出来,渡你过江。我以为在长江边的村庄也应该是像我们这样的水村。邓安庆却说,我们也有很多水,但我们的水都在村庄外,不会像这里一样,水多到穿进了村庄。

在这一天将近暮色中时,邓安庆忽然说,他看到了鲁迅社戏里的那种描写。这里可能有个戏台,这里有人在看戏。我和他解释,那种戏台在绍兴还有几个,鲁迅社戏描写的地方在皇浦庄包公殿那里,不过现在大概也感受不太到那文章里的生气了。
我借着这个话题和邓安庆说现在的绍兴是全面没落了。鲁迅、周作人之后,当代还有哪个绍兴人能在中国顶尖文学里占有一席之地。出乎意料的是他却说有一个--王安忆。我很纳闷的问他那个写了《长恨歌》的王安忆跟绍兴怎么会有关系呢。他对我说王安忆妈妈祖上是绍兴人,她写过一篇寻根散文《茹家溇》,后来又写了绍兴柯桥一个村子为背景的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这个鲁东村很像那个村子。这个讯息让我震惊,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后来,我查到了王安忆写小说的村子,其实是一个柯桥区的华舍镇。我很喜欢华舍,并认为它是柯桥留存的最后一个原汁原味的水乡。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名字里都有安的关系,邓安庆觉得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家是王安忆。他一看她的文字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我想邓安庆难得来一次绍兴,不能留下遗憾。于是我就把邓安庆带到了华舍,让他瞧一瞧王安忆笔下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因为我恐怕他下一次来很可能会看不到了。那个已经消失的茹家溇就是个实例。柯桥管墅村茹家溇是王安忆祖上的老家,她在1988年靠着她妈妈的奶奶的一句话“我要带你去柯桥四十里茹家溇里磕头。”找到了历代祖先居住的村庄。可惜2021年才来的邓安庆已经看不到茹家溇的情景了。那里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小区。与茹家溇一起消失的还有小说里出现过的张溇和周家桥。

我们很快就到了华舍镇。这个镇的空间结构和鲁东村很像。镇的外围也被包裹了一圈行列式的当代农民房。内部又是一个开放的水世界。主干水系是十字型的,水面宽似运河,与鲁东村狭窄的河道在志趣上大为不同。在十字水系的交汇处,四座石桥将四段水面两两扭结,继而将四岸连为一体。岸边遮阴的廊架也宽到可以走车。一切都似鲁东村的放大。

邓安庆看着这镇上的人和事沉吟不语。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在想王安忆是如何弄清这个镇的空间的,那个小女孩又怎样走遍了这个镇。有一点和王安忆描绘的不同,那就是华舍的水终于不再沾满纺织业的油污,而变得清清了。我和他解释道,柯桥的那些高污染的纺织工厂基本都搬到滨海去了,这里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加工业和物流交易了。镇上还有两位清洁工不断的划着船在四处打捞河里的杂物和水草。

最惹眼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大爷,不断的在河边擦洗着身体。“你看那位大爷像一只爱干净的猫一样不断得舔嗜着自己的毛。”我被邓安庆高声的虽然恰当但有点无礼的比喻吓到。我请他小声点,以防我们被镇上的人赶出去。突然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断喝,那位大爷跳进了水中旁若无人的游起来。他真像一条欢快的鱼寻得了自己的故乡。

我们慢慢走在檐廊下。埠头里洗衣服的女人看到我们,向我们打趣的说你们赶快拍他呀。他迅速地游向那座拱桥,一会儿便被桥淹没了。我们跑到桥上等待他再次出现。当我们再看到他时,他已经换了游姿。他仰面朝天轻轻向前滑动手臂,好似将河水变成了他光滑透明的床。他又钻过了一座桥。岸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在水中边游边和岸上的人说话。我们简直被他高超的游技震惊了。他在一座水阁庙前调转了方向。那座水阁庙正是王安忆小说里的主角第一次在华舍参加庙会受委屈的地方。


我们继续跟着大爷游泳的方向走。他比我们快多了 。邓安庆说:“我们在路上都走得费劲,而他居然可以在水里这么快。”我向泡在水里的大爷喊“这样一来一回有多少公里啊。”他乐呵的举出手势“三里路吧。”
他简直太有趣了,有趣到令邓安庆觉得“这位大爷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我们坐在埠头边乘着晚风看大爷从一只大鸟变成一粒小小的蝌蚪,最后消失在水波之中。其实我们刚才在镇里面逛的时候,好多居民都来问我是不是要拆迁了。我跟他们说我们只是来看看,拍拍老房子而已。听我这么一说,他们似乎都流露出一种失望的神情。

然而对于那在水中自由奔腾如水龙一样的大爷来说,离开这样的地方又怎么去生活呢。鱼能离开水生活吗。
我们不知不觉得已经把偌大的华舍镇逛了个遍。我真希望华舍在现代化的路上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还想带更多朋友来看看。如果孕育文学的土壤都变得贫瘠就更加难以将鲁迅和周作人之后的故事继承下去了。


离开华舍后,我也要和邓安庆道别了。再见,萍水相逢的小说家邓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