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树、桃、玉兰、桂花
我家那个圆形的小花坛原先是栽柚子树的。最早的时候倒也记不大清,或许一开始种了金桔树,但长势不佳,过了几年后便拔了,改种了柚子树。那应当是我爷爷从哪个相熟的老头子那里牵来的苗,他一直在工厂里做小工,认识几个花农。柚子树——也可能是文旦,我分辨不清,便统一以柚子树指代,就如此在此方圆寸的花坛里扎根。它到初夏的时候才迟迟开出白色的带香的花,结果却要到秋冬,最终才摘下又是次年一月的事情了。我记得它只结过两回果,金灿灿的果实带了柑橘类的芳香,一树也就结了三四个,一个放在家里客厅的电视上,一个我带着回了学校。果子的味道是清甜的,此后的这些年我未曾再尝到过相似的味道。柚子树后来生了虫便被拔了,小花坛里被我爷爷种上葱,种上青菜,现今被我妈种上小番茄,也种过韭菜。我可能以后会在那方圆形的花坛里再度种上一棵柚子树吧。
桃树以前我们家也是种过的。约莫二十几年前,我们那儿新农村改造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家的桃树种在垃圾堆里。就是个小小的矮矮的坡,旁边挨着我爷爷的菜地,桃树斜着扎根在那里,逢春天时就从那儿,那个堆满了生活垃圾、蚊蝇成群的肮脏地里,执着地开出绯红的花来,又偏要铺满一树翠绿的叶,在盛夏结出蜜甜的果。倒也是个带几分有趣的景象。只是后来新农村改造开始,垃圾堆被铲了,桃树也被伐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变压器和电线杆。我有几次回老家看到有人在那儿坐着,有小孩在那儿跑来跑去地嬉耍,就有点想告诉他们,这儿,就这儿,以前是个垃圾堆,什么都往这儿丢,不知道吧?诶,另外在这里,我们家还种过一棵桃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就光秃秃的静默不言,大抵在盘算着来年开花的事情…
家里的新房子刚造好那几年,大门外头种过几棵玉兰花。这应当是我妈栽的。我对玉兰的印象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它春天的时候先开花,后长叶,花是长的圆润的似玉雕般的一大朵,高高地扬在瘦且硬的枝条上。暮春多雨,雨后玉兰便要落了,玉兰花瓣是带点重量的,落地时轻轻地啪啪响;它的花瓣也是大瓣大瓣的,像是浸满了水的云,啪啪地在暮春坠落了。
我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在山里头出生,在山里头长大,也在山里头被埋葬。他似是喜欢能带来收获的花与树,比如柚子树,比如桃,比如橘子树。我知道他在后山的地里种了小小的一片桃林,也有一方地开垦了用来种橘子树——我爸妈去年还摘了橘子来,酸甜酸甜的青皮桔,是他留下来的恩赐。但我爷爷唯独钟爱桂花树,大门外的桂花树便是他种的,这真是个例外。桂花是无法结出果实的树木,只有秋天的时候,倔强地开出喷香的花以昭存在,我爷爷却偏爱它,以至于要在自己的坟冢边都种上桂花。我爸说是我爷爷自己种的——那几株桂花,围绕着他长眠之地,攀在向阳的斜坡。树苗瘦弱、纤细,像春天里地里刚长出的菜苗,好似一场大雨便能将它压垮。我问我爸为什么会种桂花?我爸说不知道,可能是他喜欢吧。那便只有这个缘由了,是他喜欢吧。我们送他入坟冢,封了墓穴,那几株桂花挤在送葬的人群里格格不入;人尽散去,那几株瘦巴巴的桂花还陪着他。
我是过了好几天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事情。我曾在七月半、在除夕写过要烧给阴司亲人的经文,要写谁谁谁,敬,谁谁谁。我写…吕桂花,然后再写上我爷爷的名字,最后再写一个"敬"字。桂花是他妈妈的名字,我奶奶说过我爷爷一出生就没了妈妈,戏称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人。桂花、桂花,种在我家门口的桂花、在他的坟冢边陪他长眠的桂花、写在经文上的桂花、他从没道出过缘由的桂花。慈悲的神佛啊,请让他们在阴司相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