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剑外传《苍之涛》官方小说06-10章
第六章
七千先头部队被秦国铁骑冲散时,晋国的浮桥才刚刚搭建一半。一边是三万人围着先头部队厮杀,一边是两万五千名柔然、鲜卑的奴隶,头顶肩扛,抬着一千顶牛皮和桑木扎的筏子,冲到流水旁,有条不紊地放入水中。五万名弓箭手在他们两侧掩护,箭像夏日的骤雨,把一个装甲单薄的步兵军团驻地染得通红之后,又扑向另一个……
晋国将作大臣淳亦风把一万两千名士兵丢下,调转马头就往回跑,以日行三百里的可怕速度,直接绕过都城建康,跑回老家宣城。他的家臣们悉数跟上,对河之北面传来的惨烈的杀喊声置若罔闻。
将作大臣是对的。
根本没有战斗,河对面此刻发生的只是一场屠杀。从未经过训练、装备单薄,甚至连武器都配备不齐的晋国士兵脆弱得如同枯枝,一片片地被身披重甲的西域劲马冲翻在地,一片片地被长刀砍断四肢,斩下头颅。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疯狂地、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惨叫着。
呼喊声被风雪吹散,传到大帐里时,已变得非常微弱。再加上战局变化太快,正面阵地的大将桓伊在河边督促搭建浮桥时,被第一波弓箭射得刺猬一般,本阵大乱,连报信使臣都忘了派遣。所以大帐内的谢玄,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精心布置了三个月的淝水阵线,不到半个时辰,已处于全面失守的状态。
谢玄还在测算着。他面前的地图上,密密麻麻摆着上百个泥塑模型,有一连串的骑兵,有围成团的弓箭队,有排列成行的长枪队,甚至连补给的马夫组都惟妙惟肖。谢玄眉头紧锁,双目深陷,消瘦的脸上一片晦暗之色——任谁面对大秦皇帝苻坚亲自率领的一百万大军,也会愁苦得不眠不休。
他的身旁,一名白衣侍从跪坐在地,眉宇间同样愁云深锁。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惨叫。声音虽小,白衣侍从却立即跳起身来,抽出长剑。谢玄沉浸于地图之中,一动也不动。
帐外持续传来惨叫声,有士兵的怒吼声,兵刃相交之声,皮肉被切破之声。砰!一个圆球砸在帐幕上,继而被弹出老远——帐幕被血染红,留下一个清晰的头颅形状。
该死!白衣侍从又惊又怒,脸色青白,像血都被抽干了一般。由于敌我悬殊太大,谢玄把所有部队都布置到前线,留守的士兵根本不是来袭者的对手。不一会儿,随着最后一声惨叫戛然而止,打斗声停止了。
唰——厚重的帐帘一抖,继而断成两截,露出帐外一名女子曼妙的身形。那女子身穿黑色紧身短靠,戴着一个铁质面具,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那白衣侍从挺剑上前,朝女子扑去。但那女子剑法精妙,远胜侍从,只几招便将侍从的剑挑飞,插入大帐的顶柱内。
谢玄这才吃惊地抬头,张着嘴想要呼喊什么。黑衣女子没有迟疑,挺剑上前便刺……
雪停了……
秦国皇帝苻坚,终于顺应天时,灭亡了晋国,一统纷乱残杀的天下,成就万世之业……
四周一片混沌,只有白衣侍从的脸绝望地、痛苦地盯着自己。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的脸……大哥哥,你……你真的是大哥哥么?
车芸一下睁开眼睛。
大哥哥消失了,黑衣女子消失了,秦皇苻坚、谢安、晋国皇帝、士兵、大雪……一瞬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地,正茫然看着天。天色晴朗,一碧万顷,几朵棉花般的白云缓缓从头顶飘过……
我在哪儿?车芸身体一动,顿时痛得呻吟出来。撕裂的衣衫、身上的伤口,让昨晚惨痛的记忆霎那间恢复。
对了!我不是和诗姐姐在通道里么?怎么到了这儿?诗姐姐呢?
好在常在山上行走,车芸熟识各种草药,见身旁就有止血疗伤的草,抓一把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而昨晚鞭打时,也多是皮肉伤,没有伤到肌肉和相骨头。车芸又躺了一会儿,等痛楚渐渐麻木,才爬起身。
咦?这不是……平时采药的山岗吗?爷爷埋藏玉钰的岩石也在附近。车芸眨眨眼,正自迷惑,忽听嬴诗在身后道:「你醒了?」
「啊,诗姐姐!你到哪里去了?」
「我刚刚收拾了几个尾随而来的晋国士兵,」嬴诗从山坡后转出来,一边擦去剑上的血迹,一边说道,「应该再没有人追来了。」
车芸惊讶地道:「原来地道入口就是这山坡后的小洞!我平日常来,但一直觉得里面阴森森的,从来没有进去过!」
嬴诗道:「是啊,这里远离国都,可以从容离去了。你怎么样?昨晚应该是太累了,所以晕了过去,我查看过了,没有大的伤势。」
「是,」车芸不好意思地道,「连累诗姐姐了……」
「这是什么话?」
车芸红着脸想了片刻,问道:「诗姐姐,拜托你救我的那个人是谁,能告诉我吗?我想谢谢他。」
「你想知道?」嬴诗道,「但……但他已经去世,你知道也没用了。」
「不,」车芸道,「至少,我心里会谢他……」
嬴诗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告诉你——其实那个人就是你们令狐国君。」
「国君?」车芸眼睛一下瞪得浑圆,」怎么会?」
「是他。」嬴诗道,「你们被抓后不久,太辰宫太辰郭偃大人就赶到了国都,立即命人赐毒酒给令狐国君。我冒险潜进去,想带他离开,但四名九龙子防守着,一点机会都没有。令狐国君在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救你出来,还给了我一张牛皮卷,上面有详细的地道地图,我就是凭着地图才找到土牢的。」
车芸眼眶通红,哽咽道:「国君……国君为什么要让你救我?我……我都没能保护好他啊?」
嬴诗想起令狐国君端着毒酒,最后颓然地说的那些话,也有些感伤,道:「他说,他最后的愿望便是要你平安,否则九泉之下,他无颜去见你爷爷。」
车芸眼泪夺眶而出,痛哭道:「国君……我……我没有保护你……我……我们令狐国……还是灭亡了啊……爷爷……爷爷我好恨呐,爷爷……」
嬴诗忍不住抱紧她,任她在自己怀里痛哭。从断崖向西望去,远处有一片乌黑的烟尘,盘踞在半空。那是仍在熊熊燃烧的令狐国都,黑色烟尘似乎在告示天下——令狐氏宗祀灭亡,从此天下再无令狐国了。而晋国在扫清令狐国之后,更加逼近楚国。太辰宫伟大的霸业计划又向前跨了一大步……
过了好久,车芸才慢慢平复下来。嬴诗给她拭去泪水,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梳好,柔声道:「令狐国虽然灭亡了,但晋国为了笼络人心,大概不会对百姓怎么样的。你早些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诗姐姐你……你要走了?」
「嗯,」嬴诗站起身,眺望北方藏灰色的山脉,道,「我这次来的任务没能完成,要赶紧回去向晋侯交代。而且太辰宫也要马上赶回晋国了,我担心他们会对晋侯不利。」
「太辰宫……不是晋国的人么?怎么会对晋国国君不利?」
「你哪里知道,太辰宫一向对晋侯不满,其实这次进攻令狐国,晋侯很伤心呢……唉!」嬴诗回身拍拍车芸的肩头,」这些政治方面的事,太复杂,也太残酷,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回去好好疗伤吧。」
「可……」车芸确实听不懂嬴诗的话,但一想到嬴诗就要离开,她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自己的亲姐妹要离去一般。她踌躇半天,说道,「诗姐姐,我还想让端木爷见见你呢。你救了我,他一定也很感谢你。」
嬴诗犹豫不决,但车芸一再恳求。她对这小姑娘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说道:「我虽是秦国人,但此刻身份却是灭了你们国家的晋侯侍从,端木爷知道了,只怕会恨我。」
车芸使劲摇头:「不会不会的!我会告诉端木爷,你救了我,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嬴诗大受感动,便道:「好罢,你先去问问端木爷,看他愿不愿意见我罢。」
「太好了!」车芸蹦起老高,随即痛得嘶嘶地倒抽冷气。她拉着嬴诗的手一起下山。山下不远就是车芸和端木爷隐居的竹林,车芸让嬴诗在竹林旁等着,自己一蹦三跳地赶回去。
嬴诗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翠绿色的竹林后,叹了口气,低声道:「车芸小妹妹,我们就此别过吧。希望你平平安安,再不要涉入这纷乱的世事了……再见,多保重!」
风吹来,竹林淅淅哗哗地响着,不停摇晃,像是在替车芸向她道别。嬴诗心中泛起难以遏制的哀伤之情,转身便走。
不料刚转过身,便见到十丈之外,灌木丛中,一身白衣素色的肆龙子朝自己微微点头,笑道:「秦奴姑娘,你好。」
嬴诗一把握紧了剑柄!
车芸气喘吁吁地穿过竹林。她跑得很快,生怕晚了,嬴诗等不及自己走了。真奇怪,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是因为她救了自己?还是因为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亲切的感觉?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心中只是喊着:「不能离开,不能离开!」
跑近了,只见屋子对面一棵大槐树下站满了人,有村长,老令狐爷爷,隔壁的耿大娘等等,都垂着头,不知在做什么。车芸没时间理会,径直跑到端木爷的小屋窗前,喊道:「端木爷!端木爷,小车子回来了!我带了一位好朋友呢!」
没有人回答。
车芸伸长脖子进去看,屋内一片死寂。炕上的被子乱七八糟,但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桌上。灶头没有一丝烟火,柴禾也少。堂屋中央,绝不会熄灭的火堆已变得冰冷。车芸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颤声道:
「端木爷?端木爷你在哪里?」
她跑进屋子转了几圈,一点儿端木爷的气息都没有。车芸正自迷茫,忽听外面那群人里,有人在低声抽泣。
车芸全身僵硬地走出门,一步步朝人群走去。还未走到,耿大爷一把拉住了她,老脸上的皱纹皱到一团,说道:「小车子,别太难过啊,大家伙儿……大家伙儿都会照顾你的,啊?」
「你说什么啊,耿爷爷。端木爷呢?你看见了没有?」
耿大爷不再说话,拉着她挤开人群,走到一座新坟面前。几名男子正往坟头填土,耿大娘正在抽泣,一看见车芸,忙一把扯过她抱进怀里,哭道:「可怜的孩子!」
车芸使劲挣脱了,跑到坟前,怔怔地看着坟头。耿大娘道:「你前几天刚去国都,晋国就打过来了!你端木爷怕你受伤,怎么说也说不听,一个人杵着拐杖就往国都跑。没想到昨天夜里被人送回来,身上中了流矢,血都流干了,还没进村就……唉!你家车氏是国家的忠臣,他是你们车氏的忠臣,大家伙都难过得紧。村长把自己的寿材拿出来,厚殓了他……」
车芸咧开嘴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嘴巴一开一合,倒像是在傻笑。耿大娘在一旁见她傻了,吓得忙来拉她,叫道:「孩子,你可别……」
话没说完,车芸脑袋一歪,扑倒在坟头昏死过去……
这天夜里,风吹得很大,呼啦啦的尖啸声此起彼伏。竹林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不时啪啦一声,有竹子就中折断,稀里哗啦地倒下来。
狂风一次次扫过竹林,竹叶如雨一般洒下来,渐渐覆盖了地面。天顶上的云被狂风刮得无影无踪,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山头,照得四下里一片惨白。
都城里的大火已经熄灭了。事实上,刚刚被洗劫过的城市里漆黑一片,只有驻扎着晋国士兵的城墙燃起篝火。若是此刻有什么人从云中俯瞰,只会看到大地上一圈明亮的矩形,那是令狐国的城墙。除此之外,是战争带来的死一般的寂灭。
即使在这离都城有十几里远的山村,也早早熄灭了灯火,整个村里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令狐国人压抑了愤怒,掩藏住悲伤,用沉默和黑暗祭奠着亡去的祖国。
车芸靠着坟头坐着,漫天飞舞的竹叶落在她头顶、肩头,渐渐地把她的双腿都掩埋住,她动也不动。坟前的火堆早就熄灭,继而被风刮得四散分离,一点儿火星都看不见。霜色一般的月光照下来,既带来光明,也带来寒冷。
车芸不动。
她耳朵里只有风声,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可是她心中却火一般炽热,翻来覆去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攻打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端木爷,杀死国君……为什么……」
嚓……嚓……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已经越过了头顶,慢慢向下落去。有个人踏着满地的竹叶慢慢走来。
「芸妹妹……」
车芸浑浑噩噩地抬起头。
嚓……嚓……
嬴诗一步步从竹林的阴影中走出,走到她的面前。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照得她的头发一根根发亮。风把这些闪亮的头发吹得不停飘舞,活像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她的脸却隐藏在阴影里,只是一双眸子发着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车芸。
「芸妹妹。」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吧。」
车芸咧开嘴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诗姐姐……我……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亲人了……」
「我知道,」嬴诗说,「来,把手伸给我。」
车芸迟疑了片刻,呆呆地伸出手,被嬴诗紧紧握住。一股暖流立即从手传入身体,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现在有了,」嬴诗说,「现在,我是你的亲人了。」
「诗姐姐……」
「今天,肆龙子来找过我。」
「啊……?」白衣侍从、大哥哥、面戴青铜面具的肆龙子三个形象同时在心中掠过,奇妙地组合在一起,车芸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告诉我,九龙子仍在这附近搜寻你,」嬴诗说道,「他们真的很看重你呢,一定要抓住你才肯罢休。令狐国君已薨,他们找你,也许是看中你的云狐吧。所以肆龙子提醒我,要尽快带你离开。」
「离……开……离开?」车芸吃惊地看看嬴诗,又回头看了看端木爷冰冷的坟头。
「对,离开!」嬴诗蹲下来,一手把车芸吹散在额前的头发拂开,另一只手摸着她的脸,说道,「我想明白了,你既已身入乱世,便会永远身不由己,哪怕躲得再远再深,也逃不掉的。我要保护你,芸妹妹!我要带你去晋国的都城曲沃,去见晋侯!现在天下只有他才能保护你,只要有他在,太辰宫就不敢太过分……跟我走吧,好吗?」
「我……可我……」车芸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扑进嬴诗怀里,哭道,「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怕?没有什么可怕的,」嬴诗道,「晋侯曾经说过,害怕是因为无知无觉。当你明白许多事以后,就不会再怕了。姐姐会保护你,直到你不再害怕的那天,好吗?嗯?」
她使劲摇晃车芸,直到车芸勉强挤出个「好」字,她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丝微笑。
「来,最后与端木爷道个别吧。」
车芸面对端木爷的坟正跪片刻,俯身磕下头去。她心中暗暗道:「端木爷,原谅我离开……端木爷,我必须要去做这件事,为了你,为了国君,为了我们令狐国……我……必须做到这件事!再见了,端木爷!再见,爷爷!」
她死死咬紧嘴巴,不让自己再哭出声,从坟头上抠了一把泥土,用手绢包好,小心地放入怀里。
她站起来,说道:「诗姐姐,走吧!」
晋国名义上越过随国进攻令狐国,其实随国早已名存实亡,随侯三年前就被太辰宫以「治病」的名义带到曲沃,从此再没能回去。随国大公子姬恶出奔齐国,二公子姬尽出奔鲁国。随国众大夫于是上书天子,乞求晋国「代为管护」。只等着大小两位公子死在他乡,随国后继无人,晋国便能名正言顺地占据随国了。
因此,一路上的关隘均是晋军把守,城头飘扬的也统统是晋国旗帜。嬴诗身为晋侯近侍,每到关隘之处,只需出示内宫的铜牌,守卫士兵不仅不敢有丝毫为难,还特别提供马车、住宿,不敢怠慢。如此两人无惊无险就进入了晋国国境。
晋国乃中原第一大国,当今晋侯重耳年轻时曾出奔十九年,可是一旦受天子册封,继位晋侯,替天子巡幸四方,晋国就猛然爆发出大国的气势。其国力之鼎盛,天下无出其右者。为了彰显晋侯的尊崇,天子特许晋国越制,以曲沃为中心,向四方修建宽达三丈的驿道,并沿途修建驿站。嬴诗在驿站找辆马车,日夜兼程往曲沃赶。
两天之后,车子蜿蜒爬上了一座小丘。从丘顶望过去,丘岭脚下是蜿蜒的黄河。黄河对岸,望不到边的黄花丛中,屹立着一座巨大的城池。
嬴诗大是兴奋,叫道:「曲沃!看,我们到了!」
车芸只淡淡地哦了一声,浅浅的眉头微微敛着,神色略显凄然。嬴诗只道她还沉浸在亲人逝去、故土别离的愁绪里,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催着车夫快马加鞭。
中午时分,她俩终于进了城。由于晋国霸业正盛,天下景从,南来北往的贵族、商贾、游学者络绎不绝,使曲沃城成为此时黄河边上最大的城市,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周天子的洛阳城。进了城,两侧商铺酒肆林立,各地的奇珍异货琳琅满目,行人如织,车盖似云。各种吆喝声、杂耍声、锣鼓声、寒暄声简直震耳欲聋,热闹非凡。
车子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从街市挤出来,驶到宫城外,却并不停留。在嬴诗的指挥下,车夫让车绕着宫城外墙又走了许久,来到离宫城三里远的一座离宫。嬴诗带着车芸下车,走到门前。立即有侍卫上前道:「站住,侯爵大人离宫,禁止上前!」
嬴诗掏出铜符道:「我是侯爵大人侍卫,有铜符为证。我奉大人之命,前去协助攻伐令狐国,任务已毕,特回来复命。」
车芸身子一颤,嬴诗说的「协助攻伐令狐国」在她脑海里如炸雷般滚过。她心中想:「……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侍卫接过来看了看,见是等级最高的铜符,知道面前之人深受晋侯信任,恭恭敬敬双手奉还给嬴诗,道:「验证无误,请进!」
嬴诗正欲进去,却见侍卫总管、千夫长、卿士姬黎从门内快步出来,说道:「嬴诗姑娘,大人不在宫内。」
「不在宫内?」嬴诗大感意外,「去哪里了?」
「大人今晨得知了令狐国之事,心中郁闷,刚才命人御车出门,去附近山丘散心去了。」
「什么?」嬴诗的声音顿时拔高,一叠声地问,「大人出城去了?去哪个山丘?带了多少随从?可有说几时回来?」
「这……大概三五人罢。刚出去半个时辰,并未交代几时回来。至于去向……也不确定。你也知道,大人时常兴致来了,就爱去那山野中转悠……」
「唉!」嬴诗跺脚道,「大人也真是的!这样出去,怎能保证安全?之前我替他挡了多少刺客,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是这般轻忽大意呢!」
姬黎见她焦急,忙道:「在下也苦劝大人,但大人心意决定之事,岂能更改?不过姑娘稍安,如今……」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如今太辰宫与大人关系缓和不少,而且太辰大人和诸位九龙子尚在归国途中,应该不至于……」
嬴诗道:「那只是表面和缓而已,否则,大人又怎会派我专程赶往令狐国?唉……现在也没有办法,只有等大人回来了。」
姬黎道:「是,姑娘舟车劳顿,请先休息一下,在下会派人至四门守护,一旦大人回城,就立即通知姑娘。」
嬴诗便带着车芸重新回到街市。她见车芸仍旧郁郁寡欢的样子,便道:「走,我们去吃点东西。曲沃城可以吃到天下美食呢,我知道一家店,做的麦饼味道特别好,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你喜欢吃麦饼不?」
车芸不言语,只机械地点点头。
廉诗叹口气:「来吧。」
两人携手找到店铺。嬴诗是这里的常客,店主知道她乃是晋侯身边的红人,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上了二楼,一叠声地唤人上最正宗的麦饼和酒。
从窗户看出去,下面的街市繁华尽收眼底。晋国地处中原腹地,为姬姓诸侯国中最大,以守护王畿为责任。正因如此,天子的使臣几乎每个月都会到访,街道也因此扩宽到十丈,以备随时迎候。
街道两旁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招牌,在酒店对面是一家铸造店,门口竟奢侈地挂着把铁剑。这年头铁还是很罕见的事物,嬴诗瞧瞧自己的铜剑,羡慕地道:「我认识这家店主,出去之前,他曾说要造一把铁剑,没想到这么快就铸造完成。听说太辰宫准备打造九柄赤金铁剑,以为镇宫之宝呢。」
「哦……」车芸呆呆地点头。
嬴诗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焦急,正想找些好玩的逗车芸,忽听旁边一桌的人大声喧哗起来。
其中一人道:「太辰宫?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说什么尊奉国君,其实自行其事,何曾将国君放在眼里?国君现在甚至连宫城都不能住,要避祸到离宫去,简直太过分了!」
另一人道:「话不能这么说。当今之世,能者居之。我晋国这十几年来能雄霸天下,全仗太辰宫太辰大人和九龙子的功劳。没有他们南征北战,哪有如此盛况?」
先前一人愤愤不平地道:「难道国君便不行么?替他们打仗的,难道不是我们晋国人么?国君若是亲自征伐,只怕功业还要强些。」
另一人道:「强?强什么?国君流亡国外十九载,若非太辰大人等鼎力相助,这会儿还在蛮秦落魄呢!他垂垂老朽之人,懂得什么强国之道?」
嬴诗听他羞辱晋侯,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却见车芸看着她手中的剑,露出惊恐的神色。嬴诗暗道:「芸妹妹受兵戎之苦,还未恢复,我可不能在此发作。」便又坐了回来,笑道:「没事没事,来,吃东西!」
先前那人道:「国君以仁义治国,乃真正的王道。太辰宫打着国君旗号,肆意征伐,惹起的事端,最终还不是要我晋国承受。我听说,西之秦国大力训养力士,南之楚国积极笼络南方各巫,东之齐国的太史宫实力也非同小可。一旦三国联手,太辰宫再厉害,也难逃失败之命!」
同桌吃饭的另外几个人也纷纷道:「正是。太辰宫再强,也只是太辰大人与九龙子强,过得几十年,后继无人,该如何办?」
「是啊,肆意征伐,灭人宗祀,这种事古之未有。现下天子软弱,只得纵容。哪一日天下诸国都联合起来,岂有我晋国的好日子?」
「就是嘛,当年齐桓公成就霸业,乃是以仁德著称,哪像现在……」
你一言我一句,都在说太辰宫的不是。另一人被逼得急了,冷笑几声,沉声说道:「哼,太辰宫的手段,你们这些愚夫愚妇如何能知道?只要再过一年,我晋国便可千秋万代地雄霸天下了。」
先前那人一惊,问道:「什么?难道那五岳结界真的已经完成……」
另一人立即打断他:「闭嘴,别乱说!太辰宫的事,随意乱猜,你想死得很早么?」
这下大家都不再说话,匆匆吃了饭离去。
嬴诗听了这些话,心急如焚,奈何晋侯迟迟未归,只得耐着性子等。
吃过了饭,又带着车芸在街上逛了许久,直到傍晚时分,姬黎才派人传话,晋侯回到离宫了。
第七章
两人匆匆赶回嬴诗的房间里洗漱一番,自有侍女帮着更换衣服。整理完毕,两人出来对看一眼,都是一惊。
赢诗穿一身紫色长裙,青色裙围,裙上用金线绣着飞凤,光彩照人。她头上梳着飞凤髻,两根流苏从颈后绕过来,一直垂到胸前。发髻上插着根红玉簪子,胸前挂着一串红玉挂坠。她一反平日紧张严肃的神情,面色从容娴静,缓步走来,腰间的三对玉钰啷当作响,清脆动人。
车芸穿一袭翠绿裙子,头的两侧梳着两个小发髻,用红绳系了。红绳末端各系着两块龙纹翠玉,随着她脑袋转来转去,翠玉飞舞,偶尔相击,发出一声轻响。她那双眸子藏在额前的碎发后,乌溜溜的不知有多深。
一名侍女吃惊地道:「嬴姑娘,这位小妹妹真像你啊。」
另一名侍女仔细端详两人,也惊异地道:「是啊,简直就像小几岁的嬴姑娘。她是你妹妹么?」
嬴诗藏下心中的疑惑,笑道:「可不是我妹妹么?来,妹妹,随姐姐进去。」
听到侍女们的话,车芸眼中闪出新奇高兴的光,但也只是一瞬,她的目光又黯淡下去。嬴诗暗叹口气,从硕长的袖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携了车芸的小手,向离宫走去。
进入离宫,侍卫并不是很多,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车芸一声不吭地跟着嬴诗到了最里面一座殿前,嬴诗道:「芸妹妹,你在此等候,我先进去觐见晋侯大人,向他禀告此行的任务。我会告诉他你的事,若大人答应见你,我便出来唤你。你进去向大人问安,礼数要周全。不过晋侯为人随和,倒也不必太过紧张。你明白了么?」
「嗯……」车芸一直垂着头,也不看嬴诗。嬴诗说什么,她便点点头。
「……那姐姐先进去了。」嬴诗走到门口,先躬身行礼,这才推门进去。
车芸看着殿门关上,慢慢站直了身,天书竹片无声无息地滑入手中。大风吹得庭院里的柏树呼啦啦地响,也吹乱了她的心。她不停地在心中暗暗念道:「对不起,诗姐姐,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必须……对不起,诗姐姐!」
过不多久,听见嬴诗喊道:「车芸,车芸!国君命你觐见,快进来吧!」
车芸定住心神,迈步走进大殿。虽然心里想着那件事,但她竟是第一次面见雄霸天下的侯爵(令狐国君只有子爵爵位),紧张得进殿门时险些摔了一跤。她先四处看了一圈,只见大殿内除了四盏仙鹤铜灯、一张案几、几张席子之外,竟再无一物。
这大殿比令狐国的殿堂要大太多,然而装饰简陋,陈设稀少,反而显得空荡荡的。车芸见除嬴诗外,再没有其他侍卫,胆子便又大了一分。
她走近了,看得更清楚,殿内并没有寻常诸侯的座位,而仅在中央设了案几,两人对面而坐。坐在下首的是嬴诗,她朝车芸招手道:「车芸,过来——姬大人,这位便是属下刚才提到的车芸小姑娘。她当时担任保护令狐故君之重责,与我目前身份大致类似。她能操纵一只名叫『云狐』的木狐狸,非常厉害,连太辰宫的贰龙子都曾败在她手下呢。」
车芸听到说自己,忙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哦?是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那可真不简单哪……近前来,抬起头,让寡人看看。」
车芸壮起胆子抬头,见到了一张苍老的脸。国君的身份并没有带给他多少荣耀或优待,反而是比常人更多的沧桑、落魄和无奈,岁月又将这些一刀一刀刻在了他的脸上。他的两道长长的白眉垂下来,和额头的皱纹一道,几乎把他的眼睛遮住。他使了老大的劲,才把眼睛睁开些,注视车芸良久,脸上的皮肤一点点撑开,露出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笑容。
「你就是打败贰龙子的小姑娘啊……」晋侯道,「真不简单,不简单……」
嬴诗道:「车芸,方便让姬大人看一下云狐吗?」
车芸默不作声地拿出天书竹片,哗啦一下,放出云狐。云狐落地后转了一圈,似乎感到了主人的紧张和局促,跑到车芸身旁蹲下。
晋侯惊异地道:「哦,便是这只木狐狸吗?真是了不起,真是不可思议!如此栩栩如生,巧夺天工……不知可否再靠近些,让寡人看个仔细?」
车芸站起身,说道:「不。「
「嗯?」
「车芸?」嬴诗站了起来,「怎么了?」
车芸冷冷地道:「诗姐姐,站在我面前这个人,是不派你和那些军队、祭司,来灭掉我的国家,杀害我的国君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车芸?」嬴诗变了脸色,低声道,「不可君前失仪!」
「到底是不是?」车芸使劲一跺脚,眼圈立即红了。
嬴诗还未说话,晋侯伸手阻止了她,叹道:「小姑娘啊,灭了你们的社稷,确实是在寡人治下,以王霸之名进行的,但……」
车芸咬牙道:「可恶,你果然就是那个坏人了!」
「住口,车芸!」
车芸在嬴诗的目光逼视下退后一步,不料绊到席边,险些摔倒。她踉跄两步,周围灯影晃动,恍惚间仿佛见到令狐国君怯懦怨恨的脸,和端木爷憔悴担忧的目光。她全身的血一下冲进脑子里,站直了身体,怒道:「快向我们国君、端木爷道歉!」
蓦地身旁砰的一响,云狐突然间纵身跃起,径朝晋侯扑去。车芸没料到它会忽然自行行动,放声惊呼,想要阻止,云狐已扑到了晋侯头顶,眼看就要一口咬破他的头颅——
啪!
嬴诗长袖飞出,卷住云狐头颅,带得它一歪。嬴诗全身衣衫无风自舞起来,双手连扯,拉着云狐向她飞去。
唰!云狐两只锋利的前爪猛抓,扯破长袖,嬴诗侧身躲避,仍被它抓破了肩头衣裳,迸出一丝鲜血。车芸惊呼道:「诗姐姐小心!」
嬴诗怒叱一声,当云狐的爪子再次抓回来,却抓到了青铜剑。嬴诗以剑为棍,大喝声中,猛力旋转,将云狐甩出老远,重重撞在柱头上。
车芸手腕一翻,控制核心弹出。她飞快地操弄,让云狐立即停止。忽地颈部一凉,嬴诗的剑搭在她喉咙上,喝道:「车芸!你意图行刺国君,是何居心?说,是谁派你来的!」
「我……我没有……」车芸制住云狐,一下瘫软在地,颤声道,「我……并不想杀他……」
「你……」嬴诗脸色铁青,眼眶中隐隐有泪光,咬着牙道,「我如此信任你,特意带你见姬大人,想把你安顿好,你却……干出这等大逆之事……你年纪还轻,一定是有人指使的,是不是?快说啊!」
车芸拼命摇头道:「不,我、我……我真的不是想杀他!我、我……我只是想、想……想他向我们国君和端木爷……诗姐姐,你相信我啊!我这是……想他……至少道个歉啊!」说到后来,她泪如雨下,哭道,「我……知道他是诗姐姐保护的人,诗姐姐一定会替他说话,所以……所以才……坚持到现在……」
「你……」嬴诗双手颤抖,心中惊惶,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晋侯道:「把剑收起来,嬴姑娘,别为难她。」
嬴诗退开一步,收起铜剑,行礼道:「姬大人,请恕她无礼,属下这就带她下去,严加……」
「不妨。」晋侯道,「寡人愿意向她的国君,以及亲人们道歉。」
嬴诗和车芸同时惊讶地抬起头,见晋侯正色道:「寡人能明白这位小姑娘的感受。小小年纪,竟能有这样的勇气……令寡人惭愧啊。」
他向车芸深深一躬。晋侯乃天子重臣,王畿之内最大的诸侯,此时在对朝堂上的位置甚至在周国三公之上。嬴诗见他朝自己和车芸行礼,吓得立即匍匐在地,深深叩下头去。车芸却不知道这些礼数,似乎也没听清楚晋侯的话,茫然地看着他。
晋侯道:「小姑娘,寡人诚挚向你道歉,希望你能谅解寡人,无力阻止这场兵戎。请你……宽恕寡人。」
车芸觉得周围一切都围绕着自己高速旋转起来……
爷爷,我是不是做错了……
爷爷……
下一瞬间,黑暗扑面而来……
车芸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那根横梁。
横梁上了红色的漆,用黑色画出无数鸟兽。鸟兽们在长长的、规则的、象征森林和芦苇的条纹间奔跑,它们身后,是身着铠甲、驾着马车的士兵,举着投枪,挽着长弓,箭矢如雨,将鸟兽们赶入绝境,一一捕杀。
车芸看着看着,仿佛看见偌大的令狐国都,箭矢从四面射来,血淋淋的士兵从墙头坠落,街道陷入火海,人民相互奔跑,痛哭失声,绝望哀号……
「你醒了?」
「啊!」车芸一骨碌翻身爬起,只见嬴诗坐在身旁。她已经换了一袭白色长裙,散了发髻,任长发披散下来。灯火跳跃,照得她的脸如同温玉一般。见到车芸的惊慌样子,嬴诗伸手扶起她,说道:「小心。」
「我……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这是殿后的厢房,是我平日守卫姬大人时住的地方。」嬴诗柔声道,「别慌,刚刚你太过紧张,昏过去了,姬大人命我带你过来的。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你只是疲劳过度,休息一下就好。都怪姐姐,一心想着赶回来,让你累坏了。」
「不、不是这个!」车芸面红耳赤地叫道,「晋侯大人呢?他……他怎么样了?云狐没有伤到他吧?」
「没有,」嬴诗见她窘迫着急的样子,露出一丝微笑,「别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
车芸慢慢坐回被窝里,片刻,嘴巴一瘪,又要哭出来。她低声道:「刚才真……真对不起……」
嬴诗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傻丫头。其实,我也反省过了,一直都没能留意到你的心情。若换做是我身上背负了你这般沉重的国仇家恨,只怕也会像你这样做……不,我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道歉而已呢……妹妹,你真的很善良,真的。」
安慰了良久,车芸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她说:「诗姐姐,我……我是不是该去向晋侯道个歉?」
「你觉得呢?」嬴诗道,「大人仍在大殿里,还有你的云狐呢。」
「哦,好!」车芸一骨碌爬起身,套上衣服蹴跑。
她一口气跑到大殿,晋侯斜坐在席上,正自假寐。车芸不懂礼仪,直走到晋侯身前才扑在地上,说道:「晋……晋侯老爷爷……」
「嗯?」晋侯睁开眼,「小姑娘,你醒了?」
「是……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
「小姑娘,你并没有什么可以向我道歉的啊,」晋侯伸手将她搀起,「反倒如你刚才所说,寡人才该道歉。」
「可……可是……」
晋侯道:「不管怎么说,是晋国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亲人。寡人身为一国之君,无力阻止,便是罪过。君者,国之体也,你明白么?」
车芸似懂非懂地道:「我……不是太明白,不过我相信你,晋侯老爷爷,就像诗姐姐那样相信你。」
晋侯哈哈大笑:「那可真是荣幸呢。普天之下,除了嬴姑娘外,竟然又有一个小丫头相信寡人,哈哈,哈哈!」
车芸脸一红:「你笑我……」
「寡人是高兴,哈哈,真的!」晋侯道,「你不知道,被人信任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寡人贵为国君,却……唉。」
车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但……你是国君,为什么没有办法阻止呢?」
晋侯收了笑容,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寡人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罢。对了,这只狐狸真是你造出来的么?」
「是!」
「寡人刚才审视了一番,真是巧夺天工啊。能把它造出来,你很了不起!」
「这虽是我造的,但却是我爷爷设计的。」
「哦?」晋侯道,「那你爷爷更是天下奇人了。」
「唉……」车芸眼圈一红,「要是爷爷听见你的这番话,一定很高兴。可惜他被一个坏心的大夫害死了……」
「什么?」晋侯一怔,「如此身怀奇术之人,怎会……」
「那坏大夫说,爷爷的木甲术有违古代先王之道。」
晋侯重重一拍腿:「寡人便猜到,定是以这冠冕堂皇之理由,行阴险邪恶之事!」
「啊?」车芸原讶地道,「晋侯老爷爷,你知道什么是先王之道吗?我一点都不懂。」
晋侯道:「古代先王之道,或简称王道,乃是上古君王粉饰太平祭祭祀先祖所用之文告,大多对己方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而对敌方则口诛笔伐,肆意攻击。然而后世之人却信以为真,以为这些上古先君真的个个道德高崇,他们的对手个个十恶不赦,悖逆王道。所以……王道就变成了武器!」
「武器?」
晋侯道:「正是。每当有力量的一方要打击对手,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时,只要指责对方违背了谁也不清楚的王道,自己再怎么理亏,也立即成为维护王道的正义之师。如此一来,便可名正言顺地征伐对手,哪怕用尽阴谋诡计,也无人敢问。等到把对方打得身败名裂血流成河,构陷人的一方,便可再次高举王道之旗,宣称自己是因为捍卫王道,才得到苍天庇侑——你爷爷,大概便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吧。」
车芸一下想起爷爷最后的一句话:此王道亡我,非关正义,天下只会笑我,哪里知道忠奸曲直!
她怔怔地道:「嗯……晋侯老爷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寡人年轻时,熟读文武二王立国时的史实,发现周人野心勃勃,并非真的那么正义,而纣王也并非那般无道。只不过武王胜利了,所以成为了仁德的榜样,而失国身亡的纣王,则自然变成万恶不堪之徒。你眼睛不停眨啊眨的,是听懂了?」
车芸道:「其实……呃……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晋侯哈哈大笑:「好了,是寡人太啰唆了,尽说些大而无当的话……对了,你那木狐狸,真的很厉害么?」
车芸道:「真的,瞧!」说着操纵云狐,云狐呼的一下站起,蹦跳着跑到她身旁坐下。
晋侯端详着云狐,叹道:「真是太神奇了,寡人有幸得睹,不枉此生啊……小姑娘,嬴姑娘说它比得上几乘战车,是不是?」
「那当然!云狐最厉害了!」
晋侯道:「那……你肯不肯帮寡人一个忙?」
车芸忙道:「啊?好、好,老爷爷,你说,我一定帮、一定帮!」
「嗯?你很高兴吗?」
「因为……」车芸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因为之前我冒犯了你,也惹得诗姐姐不高兴……我想,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老爷爷和诗姐姐说不定会原谅我……」
晋侯笑道:「寡人可从未埋怨你。不过这个忙是为了嬴姑娘,你可愿意?」
「为了诗姐姐?」车芸兴奋地举起双手叫道,「愿意!」
「嘘,轻些,这件事暂时不能跟嬴姑娘说,寡人想给她一个惊喜。」
车芸忙死死捂住嘴巴,一个劲点头。
当下晋侯领着车芸来到殿后,穿过一道小巷,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里杂草丛生,看上去荒芜了很久,不过正中有个石台,台下有道紧闭的石门。
晋侯指着石门道:「那是离宫的藏冰室,寡人希望你进去替寡人取一只装有龟甲的木匣子。不过这里面有些咒术造出来的魔物,所以一般侍卫无法入内。以你的木狐狸,不知道……」
车芸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没问题没问题!云狐绝对可以胜任,那我现在就下去,老爷爷在这里等我一会。」
晋侯看着她胸有成竹地推开石门,带着云狐进入藏冰室,心中颇有些感慨。
他年轻时便因国内动荡,不得不流亡他国。辗转十几年,到了暮年才在秦国的帮助下回到晋国,成为国君。然而此时的晋国已面目全非,朝政被太辰宫把持,自己不过是一介傀儡而已。
即使自己韬光养晦,远离政事,太辰宫也不放过。跟随自己的狐大夫、栾枝、冀缺等纷纷被刺。若非嬴诗几次救险,只怕自己早被太辰宫的刺客杀死。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帮嬴诗完成心愿,没想到令狐国之行,嬴诗带回来这么一个伶俐小丫头,却是木甲术高手……世事奇特,真是屡屡出人意表啊……
他还在想着,忽听石门大开,车芸噔噔噔跑了上来,叫道:「老爷爷,我拿到了,你瞧瞧是不是?」
晋侯大吃一惊,没料到她速度竟然如此快。见她头发上挂着一缕缕蛛丝,满身尘土,怀里抱着一个木匣。木匣上用朱色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狐狸,正是昔日晋国最大的家族狐氏的标志。他有些激动地道:「好孩子,正是此物。」
车芸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还真沉呢。」
晋侯道:「这匣子里的是龟甲,是当年寡人流亡到齐国时,齐国执政鲍叔牙大夫赠给寡人已故舅父狐大夫之物。狐大人为了安置它,特意请来巫师,在藏冰室里下了咒术。但后来唯一知道解法的狐大人被刺身亡,从此再无人能取它出来了。」
「可是……这跟诗姐姐有什么关系?」
晋侯道:「嬴姑娘一直希望能看看这枚龟甲上的文字,据说这文字与她正苦苦寻找的某物有关。」
「哦……那我们赶紧给诗姐姐送去吧!」车芸急不可耐地道。
「不行,她一定不肯接受。」
「啊?为什么呢?」
晋侯叹道:「嬴诗这孩子,极重承诺。当初她自秦国来见寡人,想求得一见此物。因此物是狐大人托付给寡人,因此寡人一开始并不愿意。嬴姑娘便承诺,在寡人身边立下七件功劳,以此换取此物。」
「哦……那诗姐姐现在已经立了七次功劳吗?」
「不,若以她自己的算法,目前是五次。」晋侯顿了顿,又道,「其实她替寡人挡下好几次刺客,早已不止七次了,但嬴姑娘有自己的原则,有些功劳她绝不肯算。所以今日之事,你且勿告诉她,待寡人想个法子,先替她将龟甲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再说。到时候,龟甲与翻译好的文字一同给她,让她吓一大跳。小姑娘,可愿与寡人约定?」
晋侯说着,眨了眨眼睛,胡子跟着一翘一翘的,霎时不再是个高高在上的国君,而真的变成了逗小孙子玩儿的爷爷。
车芸噗哧一笑,随即收敛笑容,装着一本正经地道:「诺,谨奉约定!」
接下来的半个月,车芸在晋国度过了自记事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每天,她都到殿上,缠着晋侯讲故事,讲他当年如何被后母驱赶,狼狈逃出晋国,怎样在各国奔波流浪,度过了近二十年的流亡生涯。又是怎样在秦国和楚国的帮助下,六十多岁了才回到晋国,成为国君。
但他虽然贵为国君,国政却被太辰宫把持,于是干脆搬到离宫来。太辰宫以他的名义征讨四方,连帮过他的秦国和楚国都被打败,弄得天下人都以为他是背信负心之人。
晋侯说到这里,总是吹胡子瞪眼睛,一个劲地拍桌子,拍到手痛,又使劲吹手。车芸看得哈哈大笑,终于明白原来国君也会如此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其他时候,她跟着嬴诗练习射箭,学习驾驶马车;晚上,跟着晋侯学习文字,听他宣讲礼法,或是大谈各国的奇风异俗,或是哪位国君的狼狈往事……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晚上,车芸用过晚饭后,在院子里逗云狐玩了一阵,回来漱洗一番。她换上一身淡黄色衣服,扎着紫色流苏,头上挽了两个小髻,蹦蹦跳跳地又准备去大殿找晋侯。
赢诗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了她道:「妹妹,替我拿点水来。」
等车芸给她端来水,她一边喝一边道:「芸妹妹,你整日缠着大人,不怕大人嫌你烦吗?」
车芸翘着鼻子道:「哼,才不会咧!人家晋侯爷爷可好了,常常讲他那些故事给我听呢!对了,早上他说,以前太辰宫逼着他去和曾经帮他的楚王打仗,他一点也不想打,所以一路上编了好多借口。比如说,做了一个会被人打败的不吉之梦,可是没有人理他。他后来鼓起勇气,说曾经答应楚王,要先退避三舍。结果好容易晋军撤退了,楚国人却不知他的好意,拼命追上来,反而落入九龙子的圈套,大败而归。天下都以为是晋侯爷爷们的计策厉害,害得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呢,哈哈。还有一次……」
赢诗的手突然掩住她的嘴,脸色大变。
「嗯?」
「有声音……是大殿里传来的!」
嬴诗一跃而起,朝外跑去。车芸也跳起身,噔噔噔地朝大殿跑。她刚转过回廊,忽听嬴诗叫道:「小心!」
呼的一声,一个事物从车芸头顶掠过,撞破回廊栏杆,翻到花园里去了。只见嬴诗长剑滚滚,朝另一个青铜覆面、长袍裹身的东西砍去。她一剑斩断长袍,谁知下面却是空空如也,长剑斩断了一张符纸。那事物立即溃散下来,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车芸惊道:「妖怪?」
「有人操纵!」嬴诗道,「但与太辰宫的气息完全不同……快,姬大人有危险!」
两人刚跑出几步,突然前面大殿的偏门砰然爆裂,碎屑向外激射。嬴诗一把推开车芸,同时右手的铜剑舞得滴水不漏,勉强将碎屑挡住。她手腕被震得发麻,心中骇然,打破这门的人力量真是匪夷所思。
门洞里昂然走出一人,身披黑袍,头发和胡须却是金色,整个人仿佛一团火焰。他金色的眸子四处转了转,才不屑地落在嬴诗身上。
嬴诗持剑挡在车芸身前,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目光越过她,落在车芸身上。车芸身后光芒闪动,云狐跳跃而出,那人略一怔,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这样精致的木甲术。
「你究竟是何人?」
「七曜使者。」那人的声音如金属一般,尖锐刺耳。
「七曜使者?从未听过……你怎会出现在此?」
那人道:」来找件东西,可惜那老头子连话也答不上来了。」
嬴诗倒吸口冷气:「你把姬大人怎样了?」
「原来你是那老头子的侍卫。既然老头子答不上来,就由你来代劳吧!」那人目光一寒,嬴诗身体周围陡然出现无数赤色光环。嬴诗啊的一声惨叫,如坠入火坑一般炙热,进而全身僵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到空中。
「啊!」车芸惊叫一声,「快放开诗姐姐……哇啊!」她的周围也泛起一片红光,身体跟着往上升,就那样悬停在了半空。她想挣扎,但全身酸酸麻麻的,一根小手指头都动不了。
那人对车芸道:「念你年幼,只对你下了较小的火劲,但你必须回答我提的问题。否则,就等着看她变成一团焦炭吧。」
「你……坏人……」
「说,玄武之璜藏在哪里?」
「玄武之……我根本没听过这东西!」
那人呸了一口,冷冷地道:「老子清楚得很,这东西就藏在你们晋国。你不说,也行,让你看看你的同伴会怎样罢。」他举起一只手,慢慢捏紧,嬴诗顿时露出极痛苦的神情,身体抽搐,眼见就要撑不住了。忽听有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火曜使者回头看,只见身泛蓝光的水曜使者走来。她皱紧了眉头,脸色有些青白,说道:「当初你是怎么答应义父的,栾提?你若敢违背,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多事!眼看就要逼问出来了!」火曜使者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
水曜使者冷冷地道;「玄武之璜根本不在曲沃。」
「什么?」火曜使者一怔,「你怎知道?」
「方才我以六器之一的苍螭之壁,感应附近方圆十里范围,根本没有玄武之璜的反应。所以我们必须再回绛城,查找其他线索。」
火曜使者恼火地道:「哼,难怪这小女娃不知情……」
水曜使者忽地一愣,看见了嬴诗手中的铜剑。她心道:「这剑怎的会在她手里,难道……」她藏在长袍之下的手指微微转动,刹那间在嬴诗身上做了个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记号。她回头对火曜使者道:「还不放人?」
火曜使者手一松,光环消散,嬴诗颓然倒地,不省人事。车芸惊道:「诗姐姐!」
水曜使者道:「不需惊慌,她过一会儿就会苏醒。你是晋侯的侍从么?还是快进去看看他吧。」
车芸怒道:「你们把晋侯爷爷怎样了?」
火曜使者呸道:「老子进来时,那老头已经倒在血泊中了。若是我动手,这一座殿早就烧塌了!」
水曜使者道:「别说废话了,走吧。」她有些心灰意冷地看了车芸一眼,转身就走。火曜使者不再理会两人,追着水曜使者的脚步走了。
车芸忙拼命摇着嬴诗,把她摇醒,哽咽着道:「诗姐姐,老爷爷他有危险!」
「啊……快……」嬴诗挣扎着爬起,和车芸跑进殿内,只见晋侯满身鲜血躺在几前,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嬴诗冲上前扶起晋侯,叫道:「姬大人,姬大人!」
晋侯微微睁开眼:「是……你们……」
车芸哭出声来「老爷爷!」嬴诗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她立即捂住嘴巴。
「嬴姑娘……寡人……」
嬴诗跪下道:「大人,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请你忍耐一下,我这就去找医生!」
晋侯道:「别费……力气……了……寡人自知伤重,行将不免……你……听寡人说……」
「不,我要先去找大夫,您还能活下去!」
嬴诗起身欲走,晋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死死扣住她的手,说道:「寡人……求你听完最后的……」
车芸颤声道:「诗姐姐,听爷爷说吧,他……」
「是……」
晋侯道:「你想要的……那……龟甲……不,寡人很早以前就……决定把它交给你……但你却……一直……不肯接受……其实若非你的守护,寡人早……早就……该丧命了……」
「不!」嬴诗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像要喷出火,愤怒地一挥手,「我决不能!我没有保护好姬大人,根本没有资格!」
晋侯艰难地咽了口血,霎时精神恢复了些,说道:「你别逞强……好孩子,听着!这枚龟甲你拿去,看不懂的话,去齐国太史宫找太史。寡人在齐国时,与他……交好……」
「我……」嬴诗的脸上顿时泪如雨下,颤栗着抬不起头。
「快逃出晋国……」晋侯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太辰宫……九龙子……」
嬴诗一颤:「真是太辰宫?」
「是啊……狐大人被刺杀时,寡人就……已经有觉悟了……你……留在这里,也会有危险,去吧,去齐国……或回秦国,快去……有机会,代我向秦君致歉,我们晋国对……对不起……秦国……谢谢你这段日子保……保护寡人……真的非……非常……」
晋侯咽喉发出一阵含混的咕噜声,仿佛在感叹自己颠沛流离、传奇而又痛苦的一生,慢慢闭上了眼睛。
嬴诗和车芸呆了半天,同时伏在地上,放声大哭,不能自已。一些侍卫冲到门口,见此情景,都是无力地跪倒在地,也轻声抽泣起来……
纪元前六二八年,晋文公八年,晋侯姬重耳薨于曲沃,年六十八。在位期间,太辰宫以他的名义称霸天下,而他始终被架空,无法执政。
四年后,其子自太辰宫手中夺回君权,将所有霸业归之于文公……
第八章
就在嬴诗与车芸在离宫哀悼晋侯之时,离曲沃一百三十里远的太行山,一处断崖之上,两个正在山林间休憩的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其中的女子轻轻道:「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好深好深的悲伤……从哪里来的呢?」
她看看身旁的男子,男子点了点头。女子说道:「你也感受到了么?既熟悉,又遥远的悲伤呢……」
不知是冷还是感慨,女子身体微微颤抖。男子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两人一起朝前方望去。断崖下方是茫茫的森林,左首则是巍峨的、延绵数千里的太行山。月亮刚从太行之巅露出头,将它冰冷的光洒下来,将一切染得如同霜色……
三天之后。
「前面就是滏口陉了,」嬴诗望着不远处的关隘说道,「只要过了滏口陉,就出了晋国,可以向东前往齐国了。」
「齐国?」车芸睁大眼睛,「我以为诗姐姐会先回秦国呢。」
嬴诗道:「本来是打算先回秦国,但我还是想先见见姬大人所说的那位齐国太史。」
「嗯,」车芸道,「我知道诗姐姐的意思。晋侯老爷爷提醒你的话,一定有道理的。」
嬴诗拍拍车芸的脑袋:「说对了!说不定,太辰宫,还有那晚奇怪的人,都是冲着那龟甲去的呢。走吧!」
晋侯薨逝,事处突然,国内顿时大乱。虽然太辰宫想要抓捕嬴诗,但以太子为首的士卿们揪着此事不放,意欲趁机削弱太辰宫权力。太辰和九龙子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暂时也无力顾及。嬴诗利用晋侯近侍的腰牌,顺利带着车芸出了关隘。两人携手上山,不久就进入了滏口陉。
沿着山路向上,到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两人一扫此前的阴霾,走得甚是高兴。但走了一阵,眼前没有了路——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之下。
「奇怪,」车芸道,「道路中断了?」
「被遮住了?」嬴诗用剑捅了捅灌木丛,感到它的厚实,实在不像是偶尔倾覆下来遮住了道路。
两人四处张望,想重新找到路径。车芸忽见草丛中有一块粗糙的石碑,碑上什么文字或图案都没有,倒像是……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爷爷木甲工房里的开关。
这念头实在古怪,谁会在这荒郊野外设置开关?但……车芸转头见嬴诗没留意自己,偷偷踢了石碑一脚。
哗啦啦……灌木树丛忽然向左移开,露出其下的路径。两人都吓了一跳,嬴诗道:「怎么回事?」
「好……好像是……」车芸指指自己踢动的石碑。
嬴诗沉吟道:「听说太辰宫为了抵御北方外族,曾在山陉上设下许多幻术和禁咒,作为屏障。或许滏口陉的屏障便是这些树丛?」
「可是既然是屏障,设置这些开关做什么?」
嬴诗道:「这些灌木可能是阻止普通人接触到幻术或禁咒而设置的机关,灌木之后就不太平了。」
「哦!」车芸恍然大悟,「一定是这样。我们怎么办?」
「继续走,我就不信过不去!」
两人越过树丛继续向上。这里果然被太辰宫施了禁咒,沿途不时有木甲兽和树精跳出来骚扰,但两人磨炼已久,功力大增,没费什么功夫就解决了。
走了两个多时辰,已是中午时分。这段路再也没有树丛或精怪出现,人正走得清静,忽见前方是一处峡谷,峡谷前有一片不停变幻的光幕。
车芸奇道:「这又是什么?」
「我曾见过这玩意儿……」嬴诗略一思索,说道,「啊,是了,之前我曾几次遭遇,这是太辰宫的法术,叫做幻壁!只要力量足够就能打破,没什么了不起的。」
两人同时出手,果然不费什么力就打破了幻壁。车芸道:「真轻松,太辰宫的法术也不过如此嘛,哈哈!」
幻壁既破,嬴诗带头走进峡谷,却见十丈之外又是一道幻壁。这道幻壁比之前的颜色要略深一些,嬴诗见了,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车芸道:「又来,烦不烦啊,诗姐姐,等我来打破它!」
车芸不待嬴诗说完,已操纵云狐上前,满以为一击便可打破,却听砰的一声巨响,云狐被反弹回来,一时竟挣扎不起来。嬴诗脸色大变:「糟,是陷阱!」
话音未落,身后轰然响动,只见峡谷入口处再次升起一道幻壁。两人都是大惊,冲上前去又砍又劈。但任凭她俩砍得手足酸软,幻壁纹丝不动。
嬴诗道:「我们失算了!太辰宫的人果然工于心计,竟设下这种埋伏。」
车芸道:「不行!等我调整好云狐再来试试……咦,下雪了?」
两人抬头望天,见头顶上方不知什么时候被浓云覆盖,一片片雪花飘落下来。车芸道:「这才几月啊,就下雪了……」
「是太辰宫的幻术,这个幻境太强大了……」
「那……干吗要下雪?」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嬴诗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再次奋力劈砍。她想起与肆龙子的交战,这次纯以剑气劈砍,但这幻壁却兼顾两者之长,仍然毫发未损。她正想其他法子,忽听车芸道:「诗姐姐,我的头好晕……」
咕咚一声,车芸昏厥在地。嬴诗大惊,随即也感到头部一阵眩晕。她挣扎良久,终于还是一跤坐倒,心道:「这……这雪定是太辰宫的邪恶禁咒!该死,一时大意中了埋伏,没想到我嬴诗会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她爬到车芸身旁,抱着她软软的身体,意识渐渐模糊……突听唰的一声响,有人道:「你们没事吧?」
嬴诗一下清醒过来,翻身爬起,挺直了铜剑喝道:「谁?」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幻壁也消失无踪,风嗖嗖地穿过峡谷,带来清醒的泥土气息。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闲庭信步一般跨过幻壁的位置,走上前来。那女子一见到嬴诗,霎时呆了,便没有回答嬴诗的话。
嬴诗疑心更重,后退一步,长剑护在胸前,喝问道:「答话,你是太辰宫的人么?哼,想要抓我先问问我的剑!」
女子怔了片刻,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说道:「哈哈,对不起!我是被你这古剑吸引了。」
「什么?」
「我可不是什么太辰宫的人,把你的剑放下罢。」
「你真的不是太辰宫的人?」
女子优雅地转了一圈,腰间的玉钰随着她的腰肢晃动,发出清脆至极的声音。她淡淡笑道:「你瞧我,像太辰宫那些头戴面具、凶神恶煞的人么?」
「可……可你怎么会破解太辰宫的法术?」
女子笑道:「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太辰宫的人才会法术,是不是?」
嬴诗见她举止从容大方,容貌又美艳,心中又是吃惊又是疑惑,继续问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独自来这荒芜之地?」
女子收了笑容,正色道:「我的一位朋友,想去北方草原看看昔日的故乡。但太辰宫在这八陉设下好多法术,让他无法通行。所以我只好这样一道一道的,把它们统统解开咯。」
「你真不是太辰宫的人?」
「真的呢。」女子明亮至极的眼珠转了转,眼波流动,看得嬴诗一怔。她说道:「我有件很有趣的东西,想让你瞧瞧,跟我一起来好不好?」
嬴诗警惕地道:「不行,同伴还昏迷着,我没有心情去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女子道:「没关系,幻境已经破除,她一会就醒了。这样吧,我和我那位朋友在前面等你。请一定要来哦,说不定你也会感兴趣的!」说着莞尔一笑,朝峡谷深处走去了。
嬴诗望着她跳跃的身影,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女子的一举一动都却深深吸引着她,可心中同时又充满怀疑之情。她赶紧唤醒了车芸,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车芸道:「啊,那我们赶紧追上去吧!」
嬴诗道:「不,我觉得很可疑。」
「哪里可疑?」
嬴诗道:「那姑娘第一次见面,就仿佛跟我们很亲切似的,说长道短。我一点也看不透她的想法,所以还是避之为妙。」
车芸道:「诗姐姐啊,你就是太多疑了,这也不对那也有问题的。人好心帮了我们,怎能不去感谢呢?走吧!」
嬴诗还是摇头。车芸急了:「那好,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个人去。」
她刚走两步,嬴诗快步追上,皱紧了眉头道:「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车芸笑道:「诗姐姐,你谨慎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
两人穿过峡谷,下了山坡,不久来到滏口陉尽头。只见一棵参天大树下,那女子正与另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坐着。见她俩到来,女子跳起来拍手叫道:「太好了,你们来了!渊哥哥,我就说你一定会猜错嘛!」
车芸见那女子容貌秀美,自然心生好感,上前施礼道:「谢谢你救了我们。」
嬴诗跟在她身后,不咸不淡地道:「多谢救命之恩。」
那女子道:「别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啦。你们叫我阿殷就行了,这位是我的朋友,我叫他做渊哥哥。」
那汉子一脸英气,特别是眼睛,顾盼之间极有神采,让人印象深刻。他身材健硕,看样子也非寻常之人。他朝嬴诗二人拱手行礼,但并不说话。
阿殷道:「对不住啊,渊哥哥曾经身受重伤,从此不能说话。不过我看他眼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都是由我替他说呢。」
车芸道:「哇,真了不起!」
阿殷年纪比嬴诗大,却仿佛跟车芸更加谈得来,闻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说道:「是吧?其实这次我们就是要去看看他北方的故乡。」
「北方的故乡?在哪里?晋国以北吗?」
「还要更北更北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呢!冬天的时候,茫茫看不到边的雪原;夏天的时候,又是茫茫看不到边的草原。」
「哇!」
阿殷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都忘了说正事。渊哥哥的剑,跟你的剑简直一模一样呢!渊哥哥,快拿出来瞧瞧。」
那汉子沉稳地抽出铜剑,嬴诗刚见他抽出一半,就大吃一惊,果然与自己的铜剑一模一样!
车芸惊讶地道:「哎呀,诗姐姐,真的呢!这是什么剑?」
阿殷道:「此乃古剑,名唤作『轩辕』,是一把上古神剑呢!渊哥哥的父亲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不知你这一把是什么来历?」
嬴诗搔着脑袋道:「我这把是祖父赐给我的,老实说,我……我既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来历,更不知道世上竟有相同的另一把剑。」
阿殷道:「这么说,很可能是这两把古剑彼此呼应,我们才能在此相遇呢,是不是?」她看看那汉子,汉子点点头,阿殷顿时高兴得笑颜如花,说道,「渊哥哥说,他很高兴能认识同样持『轩辕』的剑士,希望有机会,你们也能去看看他故乡的大草原。」
嬴诗呆了片刻,忽然偷偷噗的一笑。车芸问道:「诗姐姐,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笑我自己而已……哈哈!」
她心中的疑虑解开,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朝阿殷和那汉子拱手行礼道:「刚才诸多得罪,恳请二位见谅,救命大恩,请受我衷心一谢!」
时值正午,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四人在树下席地而坐,一边喝水吃干粮,一边畅谈。不知不觉,气氛变得非常融洽,几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说到太辰宫的结界,阿殷道:「那雪据说能吸取人的精气,一旦吸干,人就死了。太辰宫布下这个结界,实在有些卑鄙。」
「是啊,」嬴诗仍心有余悸,打了个寒战,道,「先诱使有能力破除第一道幻壁的人进入,再围而杀之,真是狠毒啊!」
「要不是阿殷姐姐,我们都会死呢。」车芸道,「不行,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哈哈,小妹妹真客气……不过,眼下倒真有一件事需要你们二位帮忙呢。」
「啊?你说!」
阿殷看了一眼阿渊,神色有些黯淡,说道:「我说过了,渊哥哥想要去看看他北方的故乡。可是太行八陉的结界阻挡。单靠我们两人破除结界,实在太慢了……」
她话未说完,车芸就跳起来喊道:「好,我和诗姐姐来帮你!」
「正是,」嬴诗也道,「你教我们破除结界的法子,我们来做吧!」
原来太行山有八个山陉,分别是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太辰宫这几年将八陉统统封锁,设下禁咒,谁都无法自由通行。
这八道山陉的禁咒,最终在北方组合成一个巨大的幻壁,只有先将八陉的禁咒全部破坏,北方的幻壁才会消失,阿殷两人才能回到北方。
在此之前,阿殷已破坏了四道山陉。时间紧迫,嬴诗提议分头行动,和车芸一道去破坏其中的两道:飞狐陉和井陉,剩下两陉由阿殷和渊哥哥破坏。
四个人一直谈到夕阳下山,才议论完毕。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七日之后,在太恒山下见面,看谁的速度最快。
第二天一早,嬴诗和车芸就来到井陉。井陉与太行上别处不同,到处是光秃秃的山头,不要说大树,连高一点的灌木都不长。天幕湛蓝,空气中有股干燥的尘土气息。两人爬上一道山脊,只见前面的道路被一团光雾笼罩。光雾范围极大,甚至把周围的山头都包了进去。
车芸道:「殷姐姐猜对了,果然是雾气封锁。」
嬴诗道:「殷姐姐说需要一只叫做雾樽的青铜器,把雾气吸走。记得雾樽本来是晋国的祭器,昔日晋国衰弱时,被北方的戎狄侵略,抢走了雾樽。」
车芸接口道:「所以我们先到附近的戎狄部落问问,查找雾樽下落,决不能输给殷姐姐他们!」
嬴诗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你最在意此事。走吧!」
两人下山打听。晋国地处京畿之西,自周幽王失国后,西方的秦、戎狄等便可顺利南下,侵扰中原,晋国就是中原腹地最前沿的防线。因此晋国边缘处,不时可以看见迁徙的戎狄部族,井陉附近便有两处。
她俩进入其中一处部落。这部落与晋人交往已久,看见她俩进来,除了一群小屁孩子跟着乱跑外,并没有人过多关注。嬴诗先找到一处商铺,买东西的时候不经意地与老板狄人谈了几句,才胸有成竹地来到首领的帐篷。嬴诗报了自己的来历,求见首领。
首领在帐中见了二人,询问来意。车芸道:「听说你们部落保有『雾樽』宝物,我们想跟你商借此物。」
首领道:「你们是晋人,我也不想隐瞒,此物乃是昔日我的先祖从你们晋国得来,代表我部落武力与威严,岂可说借便借?」
嬴诗笑道:「你们不会吃亏的。井陉那儿的结界你大概很清楚吧?若没有那个结界,这个时节,你们本该回到草原去牧马了,是不是?」
首领神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嬴诗正色道:「我们来借雾樽,就是要破坏井陉的结界,为百姓打开太行八陉。你们部族要想回草原,就得与我们合作才行。」
戎狄部落在此已经滞留了三个多月,真是归心似箭。首领沉吟片刻道:「但我也不能平白相信你们。这样,我们部落崇尚武力,我派三男三女与你们比试,若是赢了,便可将『雾樽』带走,如何?」
「正该如此。」嬴诗说。
「累了伤了,可以休息,我在这里静候。」
「不必麻烦。」
不到一刻时间,嬴诗就重新站在首领面前,老气横秋地道:「承让了。」
首领看着洋洋得意的车芸和她身后威风凛凛的云狐,再看看垂头丧气的几名部族人,呆了半天,才道:「好……果然勇武过人,有资格去挑战太辰宫的结界,我便将’雾樽'交与你们了!」
出了部落老远,嬴诗与车芸相视一眼,都噗哧一声笑出来。两人不肯多等一天,立即上了井陉。雾樽果然是神器,刚将它置于地上,它立即发出一道奇怪的光芒。周围的雾气被这光芒照到,仿佛有了魂魄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雾樽之中。不到一刻时间,雾气就悉数收入雾樽。
雾气散尽,高高的岩壁上,露出了许多石门。根据阿殷的说法,必须将石门里的机关破坏,并最终杀死镇守禁咒的幻兽梼杌,才能解开禁咒。嬴诗与车芸分头行动,两个人都憋着劲地赶时间,见精杀精,见怪斩怪,才一个时辰左右,便将所有机关破坏。她俩最终会合在最高大的石门前。
「怎样?」
车芸一抹额头的汗:「一点都不费力呢!快快,不能让阿殷姐姐抢先了!」
嬴诗打开门前的开关。啪咔……一声闷响,厚重的大门抖落许多灰尘后,徐徐向后开启。
「必须打倒梼杌,井陉的禁咒才能真正破除,」嬴诗道,「这可是个大家伙,小心。」
「知道呢!」
石门打开了。待得烟雾散尽,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头庞然巨兽,身高超过十丈,形象丑陋无比。它虽是幻化出来,但两人同时感到,它的威力可绝不比真正的神兽弱。
车芸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幻兽,紧张得手心出汗,不敢上前。嬴诗低声道:「你以云狐吸引它注意,我来对付。」
「好……诗姐姐小心……」车芸放出云狐,拍拍它的脑袋,喝道,「去吧!」
云狐如脱缰野马般朝梼杌冲去,梼杌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一掌朝它拍下。轰的一声巨响,这一掌拍得岩石崩裂,砸出一丈来宽的坑,云狐却早已避过,在它粗糙的手臂上连跳几下,尾巴一甩,在梼杌额头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同时借力跳到了旁边的岩壁上。
这道口子虽然不深,却让梼杌大为愤怒,抬手又是一击,拍在石壁上。但云狐凭着尖利的爪子,在岩壁上蹦跳自如,躲开梼杌一次又一次的攻击,绕着它转圈。梼杌被它逗得发狂,早忘了脚下的两个女孩子,转身追着云狐拍打。
车芸道:「诗姐姐,快啊,云狐……啊呀……好险,好险!云狐快跑啊!」
梼杌双手连抓,山壁被抓得崩裂,稀里哗啦地往下塌来,烟尘顿时遮天蔽日。云狐小小的身影在乱石和烟尘中时隐时现,好几次似乎掉了下来,但烟尘刮过,它又出现在另一处石壁上,又艰难地奔跑着。
车芸紧张得张大了嘴发不出声。她能明显感到云狐的力量正渐渐削弱,快要撑不住了……车芸回头看,身旁却空无一人。她以为嬴诗遭遇不测,吓得放声尖叫,忽见不远处烟尘滚滚翻卷,被人用掌力劈开。烟尘之中飞起一个红色的身影,正是嬴诗。
嬴诗趁梼杌转过身之时,跳上它的躯体,顺着背脊往上跑。梼杌骤然惊觉,想要回身抓她,嬴诗纵身高高跃起,朝梼杌头顶刺去。但梼杌皮厚肉糙,嬴诗刺了两剑,只略刺穿了它外面一层皮而已。
梼杌抓不到嬴诗,忽地一低头,要将嬴诗甩下来。嬴诗猝不及防,一下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眼看就要被梼杌张口吞下。
她骇得全身僵硬,急切间用力朝它额头刺去,只想缓它一下。突然之间,铜剑内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大到嬴诗都险些无法控制。她拼尽全力操纵着铜剑的方向,一剑刺穿了梼杌看似坚如磐石的头顶……
当梼杌的幻象化成一堆碎片,渐渐消散时,四周山壁发出一阵低沉的啸叫,仿佛无数妖怪哀叹……
车芸道:「诗姐姐,你真厉害!竟然一剑就刺倒了梼杌呢!」
嬴诗将信将疑地看看手中的铜剑,喃喃地道:「是啊……连我都有些不敢相信呢……」
「走吧走吧!」车芸没看出嬴诗脸上的困惑,一个劲地叫道,「快去飞狐陉,我们决不能够输给阿殷姐姐!」
井陉禁咒破除后,从这里北上,翻过两个山头便到了飞狐陉。车芸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道:「哇,好壮观的瀑布,诗姐姐,你快来看!」
虽然仅两山之隔,飞狐陉与井陉却完全不同,简直像两个世界。井陉干燥荒凉,这里却靠近黄河最奔腾汹涌的一段。河水从山谷中奔出,连续跃下几道山脊,形成宽达数十丈的巨大瀑布。还离得老远,便听见瀑布声轰如雷鸣。
漫天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两人在井陉打了半天,都是又渴又累,闻到这水汽,不觉精神一振。
车芸沿着瀑布蹦蹦跳跳跑了一段,忽地听见前面传来尖利刺耳的声音。她俩赶上前,只见山壁和河道之间的道路上有股龙卷风。风刮起地上的泥土草根,像一条泥龙,蜿蜒盘横在山路间。别说是人,就是顽石、马匹接近了,只怕也要被卷走。
车芸恼火地道:「虽然明知道有禁咒,可……太辰宫这些人也太嚣张了啊,完全不管其他人需不需要过路,真是的!」
嬴诗道:「听阿殷姑娘说,镇守此地的幻兽名叫混沌。不过咱们需得先想办法把风停了再说。」
「阿殷姐姐说,有个叫风爵的青铜酒器能吸收各种风,不过也被戎狄抢走了。」
「这倒无需担心,」嬴诗道,「这里戎狄部落虽多,但他们一定不知道风爵的用法,不能回草原,估计仍然滞留在这一带。咱们一个一个挨着找过去,总找得到。」
车芸吐吐舌头:「就怕太多了,咱们找了十天半个月才找得到,岂不是输给阿殷姐姐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最在意这件事。」
下了山,回到附近的村落,嬴诗找了家酒店,要了一桌子菜。车芸早饿得发慌,正要吃饭,忽见旁边桌子坐了几名狄人。这几人穿着印有狐狸标记的衣服,男子光着上身,女子也只穿着短裙和抹胸,看上去精神奕奕。
车芸道:「诗姐姐,你先吃着,我过去问问。」不等嬴诗回答,跑到旁边桌子去了。
嬴诗有点吃惊,这可是车芸不同寻常的举动。平日里住店吃饭,车芸除了和自己谈话外,几乎不与外人交流,今天是怎么了?但她并不打算阻止,难得车芸有这样的精神,看来逐渐从抑郁忧伤中缓过劲来了 ……
不一会儿,车芸回来,眼睛笑成一道线儿,说道:「哈哈,真是好运气!」
「怎么?」
「原来那风爵就是他们部落所有,」车芸道,「只是很多年没用过,也不知收藏在哪里。我跟他们约好了,吃了饭一同去他们的落脚点。」
嬴诗道:「呵,看不出你还很有办法嘛。」
车芸笑嘻嘻地道:「其实,他们算是我的故人。」
「故人?」
车芸一边说一边道:「他们的衣服上都有狐狸标志,那也是我们令狐国的标志。以前我们的先祖随武王讨伐朝歌,其中一支南下,建立了令狐国,另一支则返回北方继续游牧生活。」
嬴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见到他们亲切呢。」
车芸道:「是啊。唉,可惜令狐国如今灭亡了,希望他们回到草原后,能继续好好地生活呢。」说罢眼圈又红了。
嬴诗待要劝解,车芸摇手道:「我没事,诗姐姐,快吃吧。」
饭后,那几人果然邀请两人乘车,一同前往部落。其中一人便是部族里负责挑选马匹的人,在以马为生的狐戎部落里,他的地位仅次于族长。因为受到八陉禁咒的阻拦,他们有大半年都没能回去了,听说嬴诗和车芸要借风爵以驱除禁咒,那人满口答应,却又道:「然而我不能拿给你。」
「为什么?」
那人道:「这是规矩。据说当年夺得风爵之后,族长怕晋人重新抢夺回去,便将那风爵收好,每到一个落脚点,都要藏起来。为了担心族人知道,族长用华夏文字将埋藏线索写在一张羊皮卷上。」
「那……我们可以借羊皮卷来看看吗?」
「你们看得懂那些字吗?」那人道,「据我所知,虽然是华夏族的文字,但也很有些年月了。」
车芸一个劲点头:「嗯,可以的,我认得很多字哦!」
「是吗?那可真不简单呢……」
说话间,到了狐戎部落,那人带着两人拜见族长。族长听闻车芸是令狐国人,愿意帮助他们解除禁咒,很爽快地将羊皮卷交与二人。车芸和嬴诗出了帐篷,读上面的字是:「一根长长会站立。」
「什么意思?」
嬴诗沉吟片刻,突地眼睛一亮:「很简单嘛——旗杆!」
两人到旗杆下搜索,果然又找到一张羊皮卷,上面写着:「二轮圆圆。」
「车!」车芸抢着道,「一定是牛车!刚刚进来时,我看到大门附近有许多车,走!」
两人果真在一辆几乎废弃的破车车轴内发现了羊皮卷,上面写着:
「四四方方在一起。」
嬴诗犯难道:「嗯……这有点难了……」
车芸也想不出来,便道:「但肯定是在营地附近的,是不是?咱们四处转转看。」
她俩便在营地里四处转悠。转到一个卖杂货的帐篷外,车芸眼尖,—下看到帐篷外堆放的木箱,脱口叫道:「就是那里!」
果然,两人在木箱最下面翻出一张羊皮卷,上写着:「宝物就在缺口里。」
「这……」两人更加不明白,不过有了前次的经验,也不慌乱,当下继续在营地里四处走动,边走边打量。不一会儿,车芸叫道:「哈,一定是这里!」
她跑到一处栅栏的缺口,拂开荒草,见到一座土堆。往下挖了不到一尺,手指碰到一件硬硬的东西。两人轮番用力,不多久欢呼一声,真的挖出了风爵。
车芸道:「哈哈,没想到这么简单,比我们小孩孑子猜谜还简单!」
嬴诗却道:「对我们简单,对这些不认识华夏文字的戎狄来说就太难了。族长用这个方法保存,还是很聪明的。走吧!」
此刻天色已晚,但两人求胜心切,连夜赶路。到第二天凌晨时分,才在一处山岗勉强睡了一觉。太阳升起来时,两人不约而同醒了。
阳光照耀下,草丛尖、树叶上无数露珠反射出金色的光芒,整个山岗好像燃烧起来一般。车芸被眼前的景色迷住,看得有些发痴。嬴诗则看着车芸红扑扑的小脸,忽然间心有所感,觉得自己与这个小女孩有着极深、极深的缘分,甚至超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
「诗姐姐,你在想什么?」
「呃?啊……没什么。」嬴诗站起身来,伸了个赖腰,心中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孤独……
来到飞狐陉,两人取出风爵,马上发生奇效。不到半个时辰,狂风就被吸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它带起来的泥尘、树杆、碎石都被吸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嬴诗叹道:「幸亏阿殷姑娘提醒在先,否则我们面对这样的风,会完全束手无策吧。」
车芸道:「阿殷姐姐知道得真多,她究竟是什么人?」
嬴诗摇摇头:「我也很费解……算了,先把对岸的幻兽混沌打倒再说。」
沿路上山,过了一座木桥,转眼来到河边,却见渡河的吊索被人破坏了,垂落下来。嬴诗哎呀一声,跺脚道:「太辰宫的人真是太狠心了!把这桥弄断了,只怕几个月都无法修好,还怎么渡河呢?」
她气得大发脾气,把岩石一块块踢下去。忽见车芸站在吊索下端详片刻,道:「诗姐姐,别担心,我来修好它。」
「啊?」
「这不困难。」车芸抚摸着支撑吊索的木料,心中快速计算着,说道,「还需要一些材料,不过你瞧,恰好桥下就有。我想大概是维护吊索的人堆放在这里的吧。太辰宫那群人以为天下就他们聪明,别人都不会修机关了呢,所以连这些木料都不关心。要是我啊,一定把木料扔进河里,再要修复吊索的话,光是从山上运木料就要花几天时间!」
嬴诗听得将信将疑,问道:「你……真的会?」
「哈哈,」车芸眨眨眼睛,「你等着瞧吧!」
说罢,车芸放出云狐,让它帮着搬运木料,自己则站到吊索下方,飞快地修理起来。她瘦小的身体这会儿好像完全变了样,上蹿下跳,又敲又打。木到半个时辰,车芸爬上来,叫道:「哈、哈!」
「修好了?」
「哈!哈!」车芸一抹脸上的汗,抹得满脸都是灰,她也顾不上,笑道,「那当然!」
嬴诗上前拉动绳索,吊索果然悉悉索索地升了上来,稳稳地靠在桥墩上。嬴诗叹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你果然这方面最在行了。」
「哈、哈!」车芸把乱了的头发扎好,「这可是我们车氏的吃饭家伙呢,不在行怎么行?」
「你们以'车'为氏,看来是有原因的,」嬴诗道,「我听说上古之时,除了贵族外,很少有氏。黄帝二十九个儿子中,只有十三人得到了氏呢。以『车』为氏,表明你们家族在很早前就精通这些技艺了。」
「哇,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诗姐姐,你知道的东西真不少!」
「还有很多呢,以后再跟你说,我们先过河吧。」
两人乘上吊索,顺索而下,从一百来丈的高空飞越过黄河。河水在她们脚下咆哮,浪涛汹涌,真是惊心动魄。等到下了吊索,车芸三两步跳到路上,拍着胸口道:「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嬴诗笑道:「能从这么高的地方飞过,应该很过瘾才对吧?」
车芸道:「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些建造吊索的前辈们真了不起……」
她话音未落,嬴诗脸色大变,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身后。她的眼神让车芸背脊爆出一层鸡皮疙瘩,猛地回身,只见空中浮着……飘着……飞着……呃,简直无法形容的一团东西!
那东西身体像猪,体形比戎狄部族首领的帐篷还大,但是没有头、没有手脚,偏偏长着四支翅膀。看它翅膀拼命扇着,以将自己肥硕巨大的身体悬在空中,车芸忍不住了,转身干呕两下。
「太……太丑陋了……」嬴诗也有点发毛,这东西的丑陋简直超越了常人接受的极限。两个人都死死盯着对方,不让自己面对它。
「这……就是混沌?」
「看样子似乎是……」嬴诗艰难地道,「我怀疑太辰宫把它唤出,就是来恶心人的!」
「吼——」话音刚落,混沌咆哮起来,四支翅膀扇得更欢。
嬴诗道:「咦?它这么激动,难道听懂了我们的话?但是连五官都没有,生不生气也看不出来啊……」
「吼——」混沌咆哮得更大声了。
「……」车芸深深吸了两口气,道,「上吧!我们不能输给阿殷姐姐!」
「好,这次换我来正面对抗它,你操纵云狐快速蹿到后面,最好是跳到山壁上,从上方刺杀它,明白吗?」
「嗯!」车芸一点头,「上!」
嬴诗持剑上前,与混沌周旋。混沌体形虽大,却不擅攻击。它放出数股狂风,在周围盘旋,风力大得嬴诗根本无法近身。
嬴诗朝车芸使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分开,从两个方向下手。车芸在山岗上休息时,再次利用天书竹片里的零件,提高了云狐的速度。此刻它的奔跑速度甚至超过了风的速度,飞也似在几个风团之间穿插,靠近了混沌就用嘴里叼的飞雪猛烈劈砍,在风赶过来之前快速跑开。
混沌皮糙肉厚,飞雪并不能造成很大的伤害,但十几下之后,混沌还是有些吃不住了,转过身(真奇怪,它明明没有脑袋,还是像有头似的非要用一面对准人),翅膀啪啪啪地扇动,指挥三个风团围住了云狐,风的传速再次提高,连岩石都被刮得嘶嘶作响,一些小的石块被卷入风中,瞬间就化为齑粉。
车芸操纵云狐,好几次险到毫厘地躲开风团攻击。但云狐也受了伤,左边后腿的一片赤金盾被风卷走,露出木质肢体。眼见云狐再也撑不住,忽听混沌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翅膀猛地疯狂扇动。它往上升了一段的距离,想要逃离。
嬴诗拔出插入它体内的铜剑,退到一边,伤口立即往外喷出暗紫色的血液。混沌咆哮着继续上升,但终于气竭。它在空中乱抖了一阵,砰然爆裂开来。碎片们纷纷扬扬落下,还未触底,便消融在空气之中了。
车芸抹去额头的冷汗,道:「呼……好恶心的幻兽!」
嬴诗抚摸着铜剑上暗淡的花纹。刚才那一下,她再次感到剑身里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柄剑一定有不平凡的来历呢……
算了,多么可笑的念头,一定是自己功力的提升吧!嬴诗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
车芸拍手叫道:「走吧走吧!诗姐姐,我们可不能输给阿殷姐姐!」
「噗……」嬴诗失笑道,「你果然还是最关心这件事。」
第九章
两人离开飞狐陉,将风爵和雾樽分别还给两个部族。两个部族听说禁咒被破除,都非常高兴。狐戎部落送给两人一件「句芒环」,而北狄部落也以「玄武戒」作为礼物。两人高高兴兴收下,出发前往太行山。
经过一天跋涉,两人终于来到太行山的支脉太恒山下。天空中的云层很厚,又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泰山压顶的感觉。山上万籁俱静,连鸟鸣声都没有。
「快下雪了。」
「啊?」车芸四处张望,「真的?」
「嗯,要下雪之前就是这样,铅云压顶,冷冷的,静静的,一丝儿风都没有。大雪之前,天地间是最安静的。」
「雪啊……」车芸有些期待地望着天空,「我还从来没见过雪呢!」
「我们秦国年年都下雪,」嬴诗有些感伤地回忆着,「那一年,还未到下雪的时候,就下起来了漫天大雪……」
鹅毛般的大雪倾泻而下,将千百具尸体掩盖,也被满地的鲜血染成了红色......
「诗姐姐!」
嬴诗一怔,回过神来,见车芸紧张地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你……你的脸色好可怕……你想起什么事了?」
嬴诗笑笑:「没什么……对了,车芸,你有没有觉得那位叫阿殷的姑娘,她的眼神与你很像呢。」
「啊?是吗?怎么会呢?」
「反正,我有这样的感觉,」嬴诗把话题岔开,又道,「她身边那位剑士,眼神看起来很和善,其实是个相当厉害的用剑高手。」
「用剑高手?」
「嗯,」嬴诗凝重地点点头,「老实说,能遇到持有相同佩剑的人,的确算得上奇遇。或许,我们能够相遇,真的是这两把剑在相互呼唤呢。」
「真好……」车芸神色有些落寞,「相比之下,云狐就寂寞多了,没有跟它一样的伙伴……」
「哈哈,你在想什么呢!」嬴诗一拍她的肩头,「走吧!」
当下两人联袂登山。太恒山乃晋国昔日的圣山,有祭祀用的山道,虽年久失修,倒也并无大碍。还未爬到一半,大雪果然纷纷扬扬地落下,不久,山路、松林、岩石……一切都变得雪白。两人惦记着阿殷,无暇他顾,只是埋头爬山。
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接近山顶了。车芸揉着摔青了的手臂,气喘吁吁地道:「好累……又好冷!下雪天爬山真……真是件苦事。」
嬴诗继续往上爬了几步,说道:「他们已经到了。」
两人刚走上山顶,阿殷和名叫阿渊的剑士立即回过身来。阿殷身穿一袭青色长裙,阿渊身着黑色长靠,两人的头发和肩头都覆盖着雪,长发和腰带在风雪中飞扬,真是飘飘若仙。
阿殷惊喜地道:「车小姑娘,还有诗姑娘,你们真乃信人也。」
车芸泄气地道:「唉,你们果然还是比我们快……」
阿殷笑道:「哪里话,我们也只是刚到而已。托你们二位福,才能这么快打通太行八陉,否则我们也没有这二份闲情逸致,在这里欣赏美丽的雪景了。」
车芸走至边上,往下俯瞰。延绵数千里的太行山脉已全然被大雪覆盖,下方被山脉包围住的晋国土地,以及山后的平原更是一片茫茫,看不见了。暗淡的天空,与反而明亮的大地遥相呼应,一时间仿佛天地倒转了一般。
大雪还在飘,车芸却已感觉不到寒冷和疲惫,只觉得天地太广阔、太浩大,激动得禁不住颤抖起来。
赢诗也感慨地道:「多美的雪景啊……在我的故乡秦国,很难见到这样千里雪飘的场面呢。」
阿殷道:「是啊。但也有些可惜……若非这场大雪,山的彼方应是一大片草原,渊哥哥的故乡便在那里……如今只看得到雪啊雪。」
车芸道:「阿殷姐姐,你们不回去了吗?」
阿殷回头看了一眼阿渊,见他仍在眺望故土,刚毅的脸上有一丝无奈,但也有一丝欣慰。
「不了,」阿殷叹道,「不过能来到这里,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世事古难全呢,是不是?不过,渊哥哥和我有更大的收获——认识你们两位好朋友,这大概是上苍给予的礼物吧。」
四人相视而笑,觉得彼此又接近了许多。
欣赏了一阵雪景后,嬴诗道:「我们还有要紧事情,这便要到齐国去了。能与你们认识,真是非常高兴。」
车芸道:「我也是……希望今后还有机会再遇到你们!你们接下来会去哪里呢?」
阿殷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低声道:「遇到你们二位,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渊哥哥说,也有这样的感觉呢。也许我们都要感谢这两把轩辕剑,因为它们,我们才能不知不觉间被吸引到一起,是不是?两位妹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就此别过吧……」
一直快走到半山腰了,车芸才停下脚步,回头朝来时的路望去。但山林间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是雪?是云?还是雾气。
车芸道:「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了呢……已经看不见阿殷姐姐和渊哥哥了。」
嬴诗点点头。
「阿殷姐姐……为什么不愿告诉我们以后如何找到他们呢?人家真的好希望能再见到他们。」
「他们不愿意,总有他们的理由罢。」
「可是……」车芸眼圈一红,怔怔地就要落下泪来。
「别难过了,」嬴诗伸手抱住她,柔声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走吧,相信齐国一定还有更有趣的事,在等着你呢。」
「嗯……诗姐姐,我怕……」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车芸叹口气,「总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阿殷姐姐和渊哥哥明明和我们那么投缘,却好像隔着千万的距离;晋侯老爷爷明明那么慈祥,却被自己国家的人杀死……唉,端木爷曾说人心险恶,我……我真是不明白,真是看不懂啊!」
嬴诗不再说话,只把她抱得更紧。大雪悉悉索索地落下,四下里一片素白。
两天之后,她们乘坐的车进入了齐国境内,又赶了三天,终于来到齐国都城临淄。
晋文公之前,天下霸主乃是齐国的桓公。自他死里逃生、回国登位起,便任用千古名臣管仲,历经数十年苦心经营,使得齐国国力达到鼎盛。那管仲不愧为王室东迁以来诸侯国第一辅相,不但军事、政治、外交出类拔萃,于经营、营造亦有非凡造诣,在他的统筹之下,临淄城扩大了几乎一倍,非但东都洛阳不及其繁华壮丽,连曲沃城相比之下也小了许多,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城。
但两人要事在身,无心闲逛,找人问明了方向,寻到城北一处僻静的街道。街道尽头是一座大宅,嬴诗见门前有侍者,便上前询问,果然是太史府。嬴诗便拿出晋侯铜牌,希望求见太史大人。
侍者施礼道:「太史大人去泰山祭祀,尚未返回,请隔日再来。」
嬴诗失望地告辞出来,一脸茫然。车芸道:「诗姐姐,反正左右也没事,我们到泰山去找太史大人吧。」
两人说走就走。临淄城内车辆多,与泰山之间又有驿道连接,两个时辰不到,就抵达了上山的道路。泰山上松柏参天,往高处走又是山崖险峻,不愧为天下之雄。
她俩往上走了一段路,但见前面一座巨大的石坊,坊前插满旌旗,有卫队把守。当先一人喝道:「奉——齐侯之命,祭祀山神期间,禁止任何人等上山,可速退!」
「唉,」嬴诗跺脚叹息,「齐侯祭山,太史一定跟着拜祭天地,今天怕是见不到了。」
车芸道:「没关系,诗姐姐,人家还是第一次到泰山呢,你就陪我多转转嘛。」
嬴诗知她其实是要宽慰自己,嫣然一笑:「好。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找不到路啊。」
「找不到路,咱们就随便逛逛,到哪里都一样,哈哈!」
泰山自古便闻名天下,除了主道之外,还有许多山路。两人携手到处转着,不知不觉转过几处山头,走到一片林荫僻静之处。嬴诗被路旁的风光吸引,脚步放慢,车芸则一溜烟往前跑,转眼跑过一处灌木不见了。
嬴诗心知她有云狐,也不太担心,自己缓步前行,想着太史是否知道那东西的所在,又不禁想到晋侯,转瞬间又想到破坏了太行八陉的阿殷阿渊两人……一时心绪如潮,竟不能平静。道路两旁的树遮天蔽日,越走越是阴暗。大树下遍布灌木,灌木后隐隐有些细小动静,不知是小野兽,还是别的什么……
嬴诗没由来打了一个寒战,心道:「这地方有些邪,还是快些离开……车芸呢?」
她喊了两声,却听不到车芸的回答,心中更是紧张,加快脚步。转过一丛丛灌木和松树,忽然看见前方山路旁,有个老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的一堆木甲,而车芸也站在旁边。嬴诗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却听车芸一拍巴掌,叫道:「哎呀,这个是……」
老者太专注了,以至于没留意到车芸靠近,被她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嬴诗忙道:「车芸,快回来,别打搅人家!」
车芸却不回答她,蹲下去摸那堆木甲。那老者开口道:「小姑娘,别碰,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车芸道:「是不好玩,轴承都断了……不过很像爷爷早期制作的木甲守卫,又有点像之前遇到的木甲怪物……你说是不是,诗姐姐?」
老者脸色一沉,嬴诗道:「你瞧,人家老爷爷不高兴了,快给人家道个歉。」
老者瞬间恢复了常态,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这位小姑娘并未妨碍到我,倒是她的话十分有趣。你刚刚提到说木甲守卫,又是什么木甲怪物……那些是什么东西?」
「啊?」车芸这才回头看老者,见他头发胡须都是雪白,不知多大年纪了。两条长长的眉毛垂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永远都在微笑,真像传说中的北极寿星爷爷,让人一见便生出亲近之心。
车芸便比划道:「是一些用木料、皮甲和青铜做出来的动物。不瞒老爷爷您说,我自己也制作了一只呢。」
老者两条眉毛高高挑起,随即责备道:「小小年纪,可不能撒谎啊。这年纪便说谎,长大了可不得了。」
车芸撅着嘴巴道:「人家才没撒谎呢!」
嬴诗不知道这老者是谁,也不知道为何会有木甲怪物的残骸躺在地上。她不想在此节外生枝,忙道:「车芸,别这样,我们走吧……」
车芸倒退几步,脸涨得通红。云狐乃是她最得意的作品,被人说成撒谎,这口气可怎么也咽不下去。当即抽出天书竹片,哗啦一下,彩光四射,照亮了阴霾的森林。云狐腾空而出,落地后绕着车芸跑了两圈,带得车芸紫红色的飘带翩翩飞舞。
这下轮到老者倒退两步,脸上的惊讶之色无论如何也遮不住。他怔了片刻才道:「这是什么?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之物!」
车芸得意洋洋:「哼,这下老爷爷该相信了吧?」
老者上下不停地打量云狐,道:「它……它叫云狐?它能走,还能跑吗?」
车芸右手扬起,弹出操纵盘,操纵云狐沿着山路飞也似的跑起来。它在林间穿梭,甚至比真正的狐狸还要迅速、快捷、敏锐。
老者看得有些呆了,喃喃地道:「嗯,了不起,了不起!真是做得不得了啊……小姑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车芸道:「不,它是我爷爷想出来的。爷爷过世之后,我替他做了出来。」
「了不起!」老者伸出拇指,赞叹道,「这狐狸的构思真是精巧!你那爷爷确实不简单呐,可惜无缘与他见上一面,实乃憾事也!」
「人家也很厉害啊,」车芸又撅起嘴巴,「人家好容易才把云狐造出来呢。」
「啊……是、是,你也很了不起,哈哈哈!老朽刚才误会了,失礼,失礼也!」
这地方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这老者也透着说不出的神秘,嬴诗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见机插口道:「不好意思,老先生,我们还要赶路,所以……」
老者脸色一沉:「你这做姐姐的急什么?老朽还有话要对你妹妹说呢。」转脸看车芸,立即又是一副慈祥笑容,「小姑娘啊,今日老朽着实开了眼界。出老实说,认真起来,老朽的手艺也绝不会输给你爷爷。」
车芸大奇:「老爷爷也会做云狐?」
「不,老朽造的东西,有点像它。」老者一指路边木甲的残骸。
「呀,」车芸瞪大眼睛,「这些东西的攻击力很强啊……老爷爷,我好想看看你造的东西!」
「哈哈,那当然可以,」老者撵着胡须道,「但我这次出游很仓促,并未带在身边……」
「哎呀,那……那真可惜!」车芸伸手抚摸云狐,「还以为能见到你的同伴呢。」
老者看着车芸和云狐,心中顿时升起难以遏制的争强好胜之感,忍不住道:「你这小姑娘真是有趣得紧,老朽决定制作一些更特别的给你瞧瞧,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更有气势的东西。」
「真的?」车芸一下跳起来,「太好了!真是好期待啊!什么时候?」
老者刚要说话,嬴诗一把扯过车芸,硬着头皮插嘴道:「老先生,真是抱歉我们确实有要事在身……不知可否请教您的尊名与住所,待我们事毕,再去造访您?」
「你们真有要事啊...... 」老者不无遗憾地道,「好罢,老朽名曰墨衡,但并非此地人士,偶尔云游到此而已。」
「那……那老爷爷的故乡在哪里?」
墨衡眯起眼睛,神游万里,说道:「若说故乡,那更是遥远了……你们二位可是齐国人氏?」
两个女孩一起摇头。
墨衡从怀里掏出一事物,道:「既然两边都不便,老朽送你一只玉佩吧。老朽会望气,这玉佩上有特殊的玉石之气。如此一来,老朽可以随时找到你们。」说着将玉佩递给车芸。
嬴诗道:「谢谢您,希望来日可以再见,我们就先告辞了。」拉着车芸就要走,墨衡却又叫道:「等等!小姑娘,你是怎么收起云狐的?」
车芸道:「这是一位大哥哥送我的天书竹片,只要一念咒语,就能将云狐收进去。」
墨衡摸着胡须道:「嗯,有意思,有意思。原来天下能人异士如此之多呢,哈哈,哈哈,真不虚此行也!两位,再会罢!」
嬴诗拉着车芸走下泰山,车芸抱怨道:「诗姐姐,你急什么呀,人家还想多跟墨老爷爷说说话呢。」
嬴诗道:「你呀,多想想看吧!那些木甲具,我们一路上遇到多少?打过多少?他既能做这些,恐怕与我们遇到的木甲具多少有联系呢。我们找太史大人要紧,不要节外生枝!」
「哦……」车芸嘟着嘴,闷闷不乐。
两人回到临淄,在城门口正见到大队人马自泰山返回,一打听,果然是齐侯祭祀泰山的队伍。她俩赶紧来到太史安大人府邸,再次求见。
太史安七十几岁了,仍然精神奕奕,很有活到一百岁的冲劲。他在内府接见了两人。听了嬴诗介绍的来龙去脉,太史安叹息良久,说道:「没想到仁厚如重耳者,竟也亡于刺客之手。天下纷乱,礼崩乐坏,令人唏嘘啊……」
赢诗匍匐在地,哽咽道:「对不起,太史大人,都怪晚辈护卫不周,才令姬大人他……」
太史安摆手道:「太辰宫蓄意已久,志在必得,此事我也早有耳闻,实在不能怪你。倒是鲍大夫,竟会将记载着青龙之圭地点的古龟甲,托付给重耳保管,颇令老夫讶异。」
嬴诗道:「太史大人,您觉得哪里不妥呢?」
太史安道:「怎么说呢……鲍大夫为人正直,素有知人之能。若非鲍大夫坚决推举得罪了国君的管仲大人,齐国也不会有后来的天下霸业。或许鲍大夫看到先君桓公晚年浑噩,宠信佞臣,预感到齐国必乱,文物将有流失之忧。所以才将龟甲托付给流亡至齐,为人敦厚的重耳吧。以晋国国君之手,来保存齐国至宝青龙之圭,鲍大夫真乃奇人也。」
嬴诗忽地膝行两步,再次郑重叩拜行礼,说道:「大人,若您认为青龙之圭乃齐国至宝,是否还愿意协助晚辈去取得它?」
「这……」太史安沉吟道,「不瞒你说,这件事的确令老夫深为困惑。」
嬴诗道:「晚辈也知道,此是不情之请,但找到青龙之圭,对晚辈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请太史大人成全!」
太史安端起茶杯,默默喝茶。
大殿里一直回荡着嬴诗越来越迫切的声音:「请大人成全!请大人成全!」每说一句,就重重磕一个头,叩得额头青肿。车芸从未见过嬴诗这般郑重其事,这样坚持,这般委曲求全,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跟着不停叩头。
良久,太史安放下茶杯,叹道:「唉,其实老夫也不忍辜负死去的挚友……你且近前来看。」
他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打开摊在几上,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说道:「这是老夫日前收到的重耳的亲笔信。」
「姬大人?」
「晋侯老爷爷?」
嬴诗和车芸都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正是。」太史安道,「他把龟甲上的文字拓印下来,差人送给老夫,请求老夫帮你解读。为了让老夫答应帮忙,他提到了你的身世,说你乃是昔日夏代负责掌管夏后祭器的涂山后裔,因此,夏后祭器之一的青龙之圭,理应归还于你……他可真是煞费苦心,希望老夫能够谅解此事呢。」
嬴诗低声道:「姬大人……」
「重耳对你很看重啊,」太史安叹道,「他这般郑重的恳求,老夫还真不能拒绝。同时,老夫这几日也在思索,身为国家太史,负有典守文物之责。然而青龙之圭虽为齐国至宝,但也是属于天下的器物。老夫明白敬重传承的意义,所以……唉,老夫全然不知涂山氏之事,但既然重耳老友认可,那便不会有错……可惜,他永远来不及知道此事了。」
嬴诗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恸哭道:「姬大人……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恩德……姬大人……」
车芸也哭出来,心道:「原来晋侯爷爷真的替诗姐姐找到了解读文字之人,不然龟甲上的字,我和诗姐姐都不知该找谁来认呢。」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便住在太史府里等待。太史安在太史宫研读数十年,见过许多上古文献,综合对比,好不容易才把文字完全翻译出来。
根据龟甲上的记载,夏后祭器一共六件,原藏于前商国国都朝歌。武王攻陷朝歌后,本来将这六器都藏在镐京,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姜太公取出,并分别藏在六个地方。
这时车芸才知道,原来嬴诗真是涂山氏后裔。夏朝灭亡后,涂山氏一度西迁至昆仑山,后来周穆王西巡时,涂山氏为王前导,立有功勋,其中一支跟随穆王回到中原,归入秦国,从此又以赢为姓。嬴诗乃涂山氏直系后裔中的佼佼者,负有找出六件祭器的重要任务。至于为何要收齐,嬴诗暂时没有讲,车芸知道她的苦衷,也不再问。
太史安最后解读龟甲上的文字认为,青龙之圭应该被姜太公藏在了封神台下。不过齐国有大小两个封神台,大的在泰山顶上。车芸和嬴诗商量,泰山乃齐国圣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封山以祭祀,决定趁这几日没有封闭前,先去探一探泰山之巅的封神台。
两人计议已定,天不亮就告别太史安,启程上路了。
不一日来到泰山脚下,两人稍事休息,开始登山。来到山门处,果然见守卫稀少,只有两个人站在门前。
车芸上前道:「我们欲登山祭祀,请容我们通过。」
守卫并不回答,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根本没看见车芸。
车芸连说两次,守卫一言不发,甚至纹丝不动。车芸撅起嘴巴,气哼哼地正要去问另一个人,忽听嬴诗道:「车芸,别问了!」
「诗姐姐……」
「嘘……你瞧他们的眼神。」嬴诗走上前,伸手在那守卫面前晃晃,那守卫仍然视若无睹。
车芸吃惊地道:「他们怎么了?」
嬴诗拉着车芸退后,说道:「他们似乎中了太辰宫的幻术。」
「太辰宫?那群坏人到这里来了?」
「很难说,」嬴诗皱紧了眉头,「我只能说,这种幻术的确是太辰宫最擅长的招数之一。」
车芸张开双手,转了一个大圈,额前的刘海齐齐飞起,叫道:「哇……我们两个真有那么重要,值得太辰宫追杀到齐国来?哇——真太厉害了呀!」
嬴诗笑出声来:「怎么你被追杀了还那么得意?即使真是太辰宫,目标也不一定是我们呢……」说到后面,嬴诗想起青龙之圭,顿时严肃起来。
车芸眼珠骨溜溜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拍巴掌,叫道:「啊,我想起来了!诗姐姐,之前,他们一直以为我和什么什么人物是一伙的!」
「什么意思?」
「之前我不是被太辰宫的人抓住了么?」车芸回忆道,「在牢房里拷问时,他们就一直逼问我,是不是和破坏了他们什么东西的什么人有关系。」
「什么东西的……什么人?」嬴诗听得有点头大,但随即心中一跳,暗想:「难道是曲沃离宫里出现的那两个人?那两人太过厉害,如果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太辰宫作对的话,只怕也只有他们了……」
车芸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呃……当时我又痛又怕,昏昏沉沉的,就没听清楚……」
嬴诗道:「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起再说。我们上山,倒要看看究竟谁怕谁呢!」
泰山在平坦的齐鲁边境上拔地而起,以险峻陡峭闻名天下。由于泰山常有云雾吐出,有云雾,则必有雨露滋润山下广大区域,因此自古便被视为「信山」,历代均有大规模的祭祀。上山的路经过几百年经营修缮,规模和完善程度远超过其他山。
饶是如此,山路也太陡峭了,有些地方简直像垂直往天上爬一般。两人从太阳还未出来便开始爬,一直爬到日落西山,才隐隐看到山顶。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坐在一处平坦的岩石上歇息。
嬴诗喝了水,缓过劲来,回头见车芸拆开了云狐,又在摆弄它心脏附近的所谓「中枢」。嬴诗好奇地道:「你又在改进云狐的攻击能?」
「嗯,」车芸道,「最近我们经常跟木甲具斗,每次打斗时,我都偷偷观察对方,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诀窍呢。不知道封神台上有什么东西,我得让云狐更快,更强才行。帮我拿着这个……」
她将工具交给嬴诗,伸手入云狐中枢内扳动着什么,一边说:「我想给云狐增加一个群攻能力,可以同时对付至少三个目标,那样诗姐姐就能专心对付最强的对手了。呃……好!决定了!给这个攻击技能命名为掠影。」
嬴诗叹道:「对,你想得很好!姬大人常说:‘未雨绸缪’,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做到,真了不起。」
「诗姐姐真会说笑。」
「不是呢,」嬴诗郑重地摇头,「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像什么都做不成,能力太有限了,天下又太大了……」
车芸回头看她一脸忧虑的模样,怔了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诗姐姐,有我和云狐帮你啊!」
嬴诗被她的信心感染,也笑了笑。她心中暗道:「芸妹妹,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呢。然而……我真的能够继续把你带入危险之中吗?唉……」
她突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快,把云狐装起来!」
「啊?」
嬴诗拔剑而起,喝道:「什么人?」
「哼……果然是秦奴,居心可谓叵测也。」
随着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山道上转出一人,嬴诗目光一寒:「陆龙子霸下?你们太辰宫果然千里迢迢追踪到这里了。」
霸下冷笑道:「哼,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的——你不听重耳老儿的话同秦国,跑到泰山来做什么?」
「泰山乃齐国之地,又不是你们晋国的,凭什么我们不能来?」
霸下道:「少说废话,别以为太辰宫不知道你觊觎的目标是什么!」
「什……」
话音未落,霸下纵身而起,双臂张开,黑袍被风吹得滚滚浪动,如一只大雕般居高临下地扑来。他双掌成鹰爪之形,劲风凛冽,直向嬴诗头顶抓来。
嬴诗站立不动,直到霸下手爪拍出的劲风吹得她头发翻飞,才突然一侧身。这动作虽小,却将霸下劲道悉数化解。霸下心中大惊,知道遇到了高手,就地一滚,跳起身来,双手连抓,尖利的手指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
嬴诗连退数步,忽地冷笑道:「便只有这点本事么?」
「你……」霸下大怒,猛地加快步伐,抢到嬴诗面前,双手一高一低,分袭她咽喉和胸前要害。蓦地寒光闪动,一股惊人的劲风杀到。霸下本能地收手,一柄诡异的铜剑从面前划过,差几毫便斩断了他的双手。
霸下惊出一身冷汗,往后纵去,突然背后一痛,他反手一掌逼开云狐,只觉背脊剧痛,已被云狐重伤。他自知今日已不可能取胜,没有丝毫由于,使出最拿手的轻身功夫向山上疾跑,转眼便消失在山道尽头。
车芸安抚云狐,说道:「他怎么往山顶跑去,那儿有地方躲藏吗?啊……难道他们的目标,也是青龙之圭不成?」
嬴诗道:「难说,看来真要小心了,说不定山顶还有其他九龙子。我们要加倍小心。」
「嗯!」
嬴诗回头看,月亮正从极远处的东海上升起,苍苍凉凉的月光照亮了悬浮在天顶的一层单薄的云,却再也照不亮脚下的大地,甚至下方不到五十丈的山体也遁入黑暗之中。于是,从她的位置看出去,仿佛站在半天之中,脚下空无一物,只有山巅上,隐隐约约有一点灯光。
青龙之圭……嬴诗想着,手中慢慢加力,忽地感到铜剑似乎一震,有股更大、更难捉摸的力量从剑身深处传出来,传入她的体内。
嬴诗没有拒绝这力量,她现在需要力量,她……渴望这力量。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走吧!」
又爬了一百多级阶梯,道路忽然宽广了许多,道路两旁每隔十来丈就有一根龙柱,龙柱上燃着长明烛,烛光点点,照亮了这历经数百年的石阶。龙柱后面,烛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许多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那是不知名的小兽或是妖虫之类躲在暗处。它们年复一年,以吞噬祭祀之物为生,此刻被嬴诗和车芸爆发出的杀气震得瑟瑟发抖。
车芸走在后面,忽听嬴诗沉声喝道:「看住背后!」她一惊,人还未动,云狐已转过身,对着背面的黑暗嘶嘶咆哮。
「挺有戒心的嘛,秦奴……难怪能让重耳那老头子多活了这么久!」
黑暗中慢慢走出四人,当先的是螭吻,身后跟着三名蛟祭司。螭吻道:「不过今天你二人是绝逃不了,秦奴……」
「是么?」嬴诗笑笑,「那可真是抱歉。刚刚跟我们交手的另一个九龙子,这会儿大概已经哭着跑到山顶了吧!」
「什么?」一名蛟祭司喝道,「秦奴,你别想唬我们!肆宫主和陆宫主,岂是那种无能之辈!」
「肆龙子?」嬴诗心中一惊,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冷哼道,「真是难得,大辰宫为了我们二人,竟如此大费周章,派出这么多九龙子?」
「秦奴,你少猖狂!」螭吻双掌交错,身后升起一团紫气,喝道,「本宫后悔没有早将你碎尸万段!杂草就得及早拔除,接招吧!」
他脚步一错,瞬间滑出数丈,双掌拍向嬴诗。嬴诗更不答话,持铜剑与他斗在一起。那三名蛟祭司待要上前相助,忽听头顶风声大作,云狐从天而降,落在三人中间。三人同时持剑砍向云狐,云狐却如一道电光般闪了出去。只听最后一名蛟祭司闷哼一声,就这么一瞬间,云狐的尾巴在他大腿上狠狠拉过,拉掉老大一块肉。
一名蛟祭司颤声道:「这、这怪物速度太快,小心被让它……哎呀!」
「围住它,围住它!」
「小心它嘴里的……哇啊!」
三名蛟祭司心惊胆颤地与云狐缠斗时,嬴诗也与螭吻打得不可开交。
螭吻所用的是寒冰真气,双掌发出凛冽寒气,一招招攻来,寒气逼人,打得嬴诗肌肤生痛。但嬴诗并不慌乱,以铜剑破掌力,一招一式将螭吻顶在两丈开外,始终不落下风。
螭吻初时还能稍占上风,但时间一长,体力有些吃紧。嬴诗手中古剑的力量却仿佛越打越多,每一剑刺出,都比上一剑更快、更狠,也更难以招架。螭吻额头见汗,不觉退了两步。
突听身后有人大声惨叫,跟着咯咧一声响,仿佛骨头碎裂。螭吻回头看,只见一名蛟祭司身体歪斜,踉踉跄跄冲出台阶,翻下万丈悬崖。
另一名蛟祭司吓得手中长剑落地,蓦地头上一痛,被云狐一记「碎骨」咬破太阳穴。他捂着头放声狂叫,向前猛冲,脚下一滑,从台阶上一路滚卜去,眼见不能活了。
第三人叫道:「大人快……啊!」云狐两只前爪同时穿透他的胸膛,登时丧命。
三名手下眨眼间悉数毙命,螭吻心中一寒,顿时分了神,被嬴诗一剑穿破右掌掌心。剑力兀自未消,直向他胸口刺去。生死关头,螭吻大喝一声,手猛往下垂,拉着剑身朝下。这一剑便只划破了胸前的皮肉,总算没有毙命。
螭吻忍着剧痛抽回手掌,转身便跑。嬴诗也不穷追,收了铜剑,冷笑道:「九龙子,不过如此……」但她立即想到肆龙子,咽回后面的话。车芸检查了云狐,说道:「快走吧,诗姐姐。」
第十章
经过一番战斗,两人反倒恢复了精神,一口气跑上山顶,顿时被眼前的景像惊呆了。
但见山顶上是一座巨大的石台,中间是阴阳八卦图案。不知被人施以什么结界,整个八卦图案发出强烈的蓝色光芒,向上形成一道直冲天际的光柱。就在十几丈之外,她俩还未登顶之前,都不曾见到这光柱,想来在外围还有一道结界将这光柱隐藏了起来。
这光太强烈,太震撼了,嬴诗和车芸两人看得目瞪口呆,背脊生寒。过了好久,车芸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什么?」
嬴诗摇摇头。
「这就是龟甲上说的封神台?」
嬴诗道:「不知道……太惊人了!原来太辰宫派那么多九龙子上山,根本不是为了我们两个,甚至不是为了青龙之圭,而是……这个结界!」
「可是……」车芸环顾四周,「怎么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呢?如果封神台如此重要,太辰官不派人看守吗?」
「我也觉得奇怪,」嬴诗皱紧眉头,仔细思索,「总之……这光柱是关键。车芸,你准备好随时应战,我去看看这光是怎么回事。」
「诗姐姐,小心中了埋伏。」
「我知道,但这样子说不定能引出那些想埋伏我们的人。不然敌暗我明,才更加危……」
「险」字还为出口,蓦地光芒大亮,嬴诗整个人往前一窜,嗖地钻入光柱之中,消失不见了。
车芸吓得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往前跑了两步,想看个究竟,不想眼前陡然间亦是大亮,身体仿佛被光从四面围住,跟着某个巨大的力量往中间一收,车芸一口气吸不进来,立时昏厥过去……
「芸……」
「……芸……」
「车芸!」
车芸猛地睁开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拼命咳嗽。有人拍她的背,欣喜地道:「你终于醒了,车芸!」
「啊?诗姐姐?我……我没事……」车芸想爬起来,脚下却发软。嬴诗扶着她站起身,说道:「呼,吓死我了,喊你许久了呢。」
「这是哪里?」
「呃……」嬴诗抬头上下左右地看,「我也不知道啊……」
嬴诗说得没错,常理是不该有这样奇怪的地方。她们仿佛处在一个巨大光团的中心,无论哪个方向看出去,都只看得见乳白色的光的屏障,平日里常见的山啊树啊,甚至天空啊大地啊……统统无影无踪,只有闪烁不定的、奇妙的光。
她们脚下的,却是一个砌得方方正正的平台,宽不过四、五丈。平台尽头是阶梯,通向光的世界。再往前看,无数的平台、阶梯彼此相连,构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嬴诗喃喃地道:「我们似乎坠入那光的世界里了。或许如你所说,这是太辰宫的陷阱。」
「太辰宫制造出来的?哇……」车芸吃惊地捂住嘴,「这也太惊人了,太厉害了吧!」
「是啊,我们也许小看太辰宫了。他们造出这巨大的结界,究竟要做什么呢?」
「诗姐姐,」车芸偷偷扯扯嬴诗的衣服,「我们怎么回去?」
「不知道,」嬴诗一指前方,「不过结界一般都有个关键所在,我们必须找到结界中心,再看看能不能破坏它。」
「好!我让云狐探路。」
当下云狐一马当先,在前面探路,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上下左右全是光芒,这感觉让人着实没有安全感,比之站在万丈悬崖旁还要危险,因为根本不知道从这里掉下去会掉到哪里,或许直接坠入地狱中也说不定。
但即使如此狭窄怪异,太辰宫似乎还是不放心。一路上不时有木甲具和其他更怪异的物种杀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相互协助,凭着云狐的速度、青铜剑的威力,倒也有惊无险。
如此走走杀杀,不知不觉,两人在这光的世界里走了老远,已经看不见出来的那个平台了。但两人却越来越发现,似乎在某一区域内转圈儿,无法找到真正的出路。
「是幻境?」嬴诗心中暗想,「如果出不去,活活困死在此,可如何是好?」
车芸忽见路旁有个人影,刚要操纵云狐杀过去,却听那人热烈地叫道:「嘿——嘿嘿!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啦!仙界之物,人间宝贝了!快来看快来瞧瞧啊!」
车芸张大了嘴:「喂,太夸张了吧?这里都有商人?」
「哈哈,小妹妹,你这么说可不对哦,」那人热情打招呼,「走到哪里就卖到哪里,是我的第一原则。请来看看吧,小妹妹,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哈哈!」
车芸见他穿着夸张华丽的长袍,一双永远微笑的眼睛,一对小胡子不停翘动,当真有趣。他面前摆着两个大木箱,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车芸便饶有兴致地蹲下去翻捡。
嬴诗警惕地握着铜剑,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哈!谁知道是哪个无聊的家伙造出来的结界。」
「你知道这结界有什么用么?」
「老老实实做人,安安静静做买卖,是我的第二原则,」那人冲嬴诗眨眨眼睛,「你自己找找,不就知道了?」
「……」嬴诗定定神,又问,「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呼吸天地灵气,跟着精呀怪的到处乱走,」那人脸上笑容不变,「你也知道,只要精怪多的地方,结界多的地方,一般都有许多怪事。怪事一多,生意就多,是不是这道理?哈哈!小妹妹,找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车芸翻出两个瓶子,一只写着灵神天药,一只写着香炉灰,问他:「这是什么?」
「嘿,这可是好东西呢!「那人拍手道,「小妹妹真有眼光!你用过就知道好处了,哈哈哈!怎样,要么?」
「呃……」车芸摸摸口袋,「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哈!谈钱多伤感情啊!」那人热情地把瓶子往车芸手里塞,「其实我已经赚到了,哈哈!」
「什么?」
「我啊,其实赚的不是钱,」那人顽皮地冲车芸挤挤眼睛,「我赚的是『气』。」
「气?」
「对啊,气!」那人掏出个小布袋子朝下一罩,两个巨大的木箱竟嗖的一下被装入袋中。他把袋子捆好,随意往肩上一甩,说道:「你们两个,气势很足呢,是要谁的老命么?有前途,哈哈!我已经吸够了气,怎不给你好东西?记得吃哦,早晚一粒,包你健康长寿,哈哈哈!」
那人转身要走,嬴诗忙道:「等等!」
「买卖做完,立即拍屁股走人,这可是我的第三原……」
「我不是要跟你做买卖,」嬴诗又好气又好笑,「我是想问问你,这结界的中心怎么走啊?到处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辨不出来了啊。」
那人惊讶地指着嬴诗身后道:「咦,那不是?」
嬴诗一回头,呀,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座光的平台。这平台光彩夺目,但又给人以极强的结实的感觉,刚才过来时并没有见到啊……
「这是……」两人一起回身问那人,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哪里还有什么商人?
嬴诗怔了片刻,说道:「也许是某位修炼的散仙给我们指点呢……走吧。」
两人小心翼翼地站上光的平台,果然非常稳固。刚站好,光的平台就徐徐上升,一直升到高空的一条通道旁。
这条通道尽头,又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央一柱光束升起,直达头顶光幕的尽头。这定是结界中心了,嬴诗对车芸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慢慢向光柱走去。
走近了,越发感到那光柱巨大,直径至少有二十丈。光柱前站着一个穿着黑甲黑袍的人,面对光柱,正做着奇怪的手势,似乎在施行咒术。
车芸低声道:「诗姐姐,这人穿的衣服和之前曲沃出现的那两人是一样的!」
「不错……是什么使者?」
那人忽地回头喝道:「什么人?」
车芸吐吐舌头:「糟糕,他发现我们了!」
「又是太辰宫的家伙吗?」那人傲慢地道,「又想来阻止我破坏青龙结界?哼,不自量力!」
嬴诗听到青龙两个字,惊讶地道:「什么?」
那人仰天说道:「青龙结界毁灭只一步之差,我无法分神。去替我陪她们耗些时间吧,雷神兽!」
突然之间,原本光明的天空刮起狂风,一团黑云凭空出现,刹那间遮蔽了整个光幕。黑云里雷电交加,随着一道红色闪电,从黑云里落下一条巨大的青龙。这条巨龙张牙舞爪,周身电光闪闪,落地后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二人扑了过来!
「小心!」嬴诗抱住车芸往旁边一跳,躲开了青龙发出的一道闪电。她喊道:「快!从后面攻击,我来顶住!」
「好,诗姐姐小心!」车芸说着往青龙身后跑去,云狐跟着她狂奔。嬴诗把青铜剑舞得滴水不漏,朝青龙砍去,青龙则以如刀剑般尖利的爪牙还击,两人打了个旗鼓相当。
那人看了一会,见青龙并未落下风,便回身继续对光柱施咒。他的注意力一转移开,青龙立即弱了不少,加上云狐在身后猛攻,不久就破绽百出。嬴诗看准机会,一剑猛刺入青龙体内,谁知青龙浑若无事,爪子挥过,嬴诗肩头中招,鲜血飞溅而出。
她痛得眼前一黑,落下地来。耳听车芸大声呼喊,啪的一下,云狐替嬴诗挡下了致命的一击。青龙被云狐吸引,暂时放下嬴诗。嬴诗翻身爬起,左手痛得举不起来。
车芸叫道:「诗姐姐,怎么样?」
「这幻兽身体虚化了,」嬴诗忍着痛道,「必须找到它的命点……命点……在那里!」
她突地纵身而起,挺剑向青龙扑去。那青龙双手向她猛拍,她浑然不觉,眼见就要被双掌拍成齑粉,车芸吓得惊叫,却见嬴诗猛地一剑劈破青龙头顶的青铜饰物。
青龙的双掌拍到嬴诗了!然而双掌却穿越了嬴诗的身体,青龙在咆哮声中化为虚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但听一声轰然巨响,光柱剧烈闪烁几下,便即消失。神秘人喜道:「总算停下这青龙结界了。就算想再次重新转动,那也得等一甲子之后!」
说着,神秘人徐徐回身,一双极逼人的眸子盯着两人,说道:「一般凡人是绝对无法进入青龙结界的,你们怎有能力,进入这结界内的世界?那是什么?」
他一指车芸身边的云狐,脸色变得极难看,阴森森地道:「这是你的机关术?」
车芸一愣:「机关术?」
神秘人道:「哼,无怪我们一路上遇到了这么多的机关兽!原来是你搞的鬼。我平生最恨机关术,感谢上苍,刻意让我遇到你们,让我得有机会亲手了结这一切!」
他举起双手,真气催动之下,长袍都鼓胀起来。嬴诗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强大杀气扑面而来,厉声道:「车芸,快跑!」
唰!
一道劲风飞出,直向云狐射去。嬴诗持剑去砍,却被那劲风弹开。眼见云狐就要被劲风刺穿,蓦地砰的一响,另一股劲风射来,与那神秘人发出的攻击迎头相撞。嬴诗、车芸和云狐同时被撞击的冲击波震倒在地。
「谁!」
嬴诗趁那人惊愕之际,抱着车芸又滚了两圈,逃出攻击范围,这才抬头看。只见通道上走来一人,身上披着同样的青铜铠甲,同样黑色长袍,面色沉静。车芸惊道:「啊,您不是……」
原来来人正是泰山山道上那位同样晓得木甲术的老者——墨衡。
墨衡朝两人略一点头,对那神秘人道:「若要发泄你对机关术之怒,找老朽这个老头子来泄恨也就罢了!何必下如此重手,摧毁这位小姑娘的心血?」
神秘人一击不中,立即收手,凛然道:「墨老爷子,这娃儿可能就是一切灾难之源!」
「何以见得?」
神秘人道:「这个时代哪来的机关术?我们一路上却遇到许多!何况青龙结界一般人根本无法踏入半步,她们却长驱直闯核心的青龙柱!很明显,她们两人绝非什么简单的角色。」
「不,」墨衡淡淡地道,「月曜使者,是老朽带她们进入这结界内的,你切莫误会。」
「什么?」
墨衡看看车芸,露出一丝微笑,说道:「老朽想看看这小姑娘本事究竟如何,所以才故意让她们进来。再说此位小姑娘的机关术,与你我所知的不同!二者之观念结构,皆乃完全不同二脉之传承,非你所担心那样。」
月曜使者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中凶光闪动,却又立即隐去,说道:「好吧……今日便看在墨老爷子的面上,放她们一马。但此事我会禀告义父,他老人家有何打算,会亲自向墨老爷子请教的。」
墨衡无所谓地笑笑:「无妨,此事我自然会告知他的。」
月曜使者面无表情地朝墨衡一拱手,霎时无影无踪。
他离开后,那凌人的杀气消失,嬴诗和车芸才顿觉身上一轻,一起站起身来。
墨衡回头对车芸二人道:「老朽并未征得应允,便擅自把你们带入结界,险些害你二人送命。老朽在此向二位说声抱歉……但小姑娘你的机关术表现令人称赞,超出老朽的预料,老朽十分欣赏你!」
车芸房道:「老爷爷,您到底是……」
墨衡展开双手,凭空画了道符文,说道:「先别问这些,闭上眼睛,老朽带你们出去!」
车芸忙闭上眼,耳边似乎起了一阵风声,立即便听墨衡说道:「好了,睁开眼罢。」她睁开眼睛,只见周围一片晦暗,老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原来已经回到最初进来时的那个封神台上。唯一不同的是蓝光已然消失,再也感受不到结界的存在。
嬴诗喃喃地道:「蓝光消失了?」
「因为这个青龙结界已被我们摧毁了。」墨衡道,「为了你们的自身安全,今后若再看到此类之结界,请切记务必远离。」
嬴诗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墨衡道:「姑娘,有些事老朽不便告之……总之,如今老朽的几位同伴,正在四处摧毁这些太辰宫所设下的结界。对于任何妨碍者,他们一律毫不容情……而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绝非你们所能抗衡之实力,所以请勿造次!明白了吗?」
嬴诗想到月曜使者刚才那一击,确实超过自己太多太多,若非墨衡出手,自己和车芸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的,当下垂首默然。
墨衡对车芸道:「小姑娘,你的云狐很不错,通过老朽的考验了,所以老朽要送给你一份竹简。相信以你的天分,只要通读一次,就能让你大大超越目前之境界!」
「啊?我?通过考验?」车芸完全茫然地问。
「嗯,考验。其实云狐的制造技艺还在其次,你是个纯洁善良的好孩子,这才是重点。」墨衡取出一份竹简,拿在手中抚摸片刻,才交给车芸,此道,「此乃老朽木甲术之精华纪要,你之前提出的问题,此中也有部分答案。熟读之后,你便有机会实现你祖父的愿望了。」
车芸怔怔地接过竹简,墨衡却握住不放,叮嘱道:「记住,此竹简之事,切勿告诉任何其他人!否则老朽随时都会收回!」
「嗯!」车芸郑重点头,「人家一定记住!」
墨衡赞许地笑道:「好孩子。我们能相识,多少也算有缘……切记老朽方才叮嘱之事,切记!老朽先行告辞了!」
车芸一呆,叫道:「等等,老爷爷,我还有好多问题……」
却见墨衡退后两步,朝她俩一点头,跟着右手一举。嗖的一下,他整个人瞬间缩小成一个亮点,闪了一下,便完全消失无踪了。一阵风刮来,偌大的泰山顶上,只剩下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
嬴诗怔道:「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知道……」车芸摇摇头。她比嬴诗还要茫然,使劲捏了捏手中的竹简,这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竹简上刻出的深深的字迹,仿佛在提醒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虽然弄不明白,但两人也知道此处并非善地,必须尽快离开。车芸小心地把竹简放入怀里,收起云狐与嬴诗一同快步向山下走去。
还未走到半山腰,天空已逐渐明亮起来。车芸凝目远眺,但见山腰处云海滚滚,遮蔽了整个大地。云海的尽头仿佛燃烧起来一般,太阳正在云层之下,就要探出头来。天地静穆,万物尚在沉睡,谁会知道昨夜自己经历了怎样怪异的世界?
风吹得车芸衣服猎猎作响,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仿佛自己能达到的高度、能看到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全然不同了。她不禁感慨道:「真美……真壮观啊……」
「没时间欣赏了,」嬴诗忽地沉声喝道,「出来吧,鬼鬼祟祟做什么?」
「哼,果然是秦国的奸细,好厉害的耳朵。」
说话声中,不远处岩石后转出三人,皆着太辰宫九龙子的服饰。嬴诗低声道:「糟了,竟然一下子冒出三个九龙子来……」
她认出来的乃是叁龙子「螭吻」、肆龙子「负屃」和陆龙子「霸下」。霸下手掌和肩头兀自绑着白布,恶狠狠地道:「居然还有胆子下来,秦奴?竟然敢和七曜使者联手,毁了我们设在东岳泰山上的青龙结界!看你这一次还能往哪里逃?」
「青龙结界?」嬴诗回头看看,「那光环原来叫青龙结界啊?」
「没错!」霸下一指车芸,「我们早就怀疑这个小女娃,与之前摧毁我们西岳太华山白虎结界的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如今你们帮他们声东击西,哼,便是坐实了!」
车芸一呆,随即双手乱摇:「不、不,别乱讲!人家真的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霸下道:「青龙结界刚刚被人毁了,而你们二人和七曜使者,都同时出现在此,你要告诉我这真是巧合?到了这地步还不承认,到底有没有种?」
车芸急得跺脚,叫道:「我们真的没有!刚才是墨老爷爷他自己把我们……」
「墨老爷爷?」螭吻打断她道,「之前在太行白陉袭击我们的,确实有一个叫墨什么的......那是一名侥幸逃脱的蛟祭司,从他们互相称呼之中无意听到的。原来叫做墨衡……」
霸下道:「如此说来,必须将此二人活捉回去,她们肯定知道许多事!螭吻、负屃,我们这次联手出击吧!秦奴她们二人再强,也不过相当于两名九龙子,我们三人联手,她们二人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螭吻点头道:「不错。哼,你们二人也该觉得荣耀了,当今天下,需要三名九龙子联手对付的人,还真不多。出手吧!」
嬴诗与车芸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惊慌,因知道三名九龙子联手,的确不是两人可以抵抗的,再加上负屃的实力更是远在其他两人之上……要逃?只能往山上,但那里再也无其他路下山了……
两个女孩子正拼命想着对策时,一直默然无语的负屃开口道:「慢着。我有话问她们二人。」
已经准备好出手的霸下惊讶道:「什么?」
负屃走前两步,朝二人一拱手,说道:「在下只问一个问题,希望你们诚实回答。封神台上的青龙结界,是你们破坏的吗?」
嬴诗对他这种不紧不慢,把人吃死了的态度分外反感,怒道:「要动手便快,别婆婆妈妈的!」
螭吻也道:「是啊,负屃,你问这些做什么?秦奴她们再强,也打不赢三个九龙子,这可是天赐良机!」
负屃摇头道:「不,我向来厌恶不必要之动武!随意动武,违背了王道的精神……此非礼义之邦所该做之事。」
「你……」霸下觉得肩头的伤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气得脸都青了,叫道,「负屃,你胡说什么?」
负屃不理会他们,只向嬴诗二人道:「只要你们愿意告诉我,青龙结界是否是你们破坏的,若真的并非你们所为,在下便让你们离去!」
「你疯了!」霸下咆哮道,「你凭什么擅作主张?!」
螭吻也觉得此举太过分,说道:「负屃师弟,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负屃突地厉声道:「睚眦师尊亲自交代,齐国之事由我负屃全权处理!我自有考量,请螭吻师兄放心。」
负屃向来以稳重和温文尔雅著称,太辰宫上上下下从未见他发过火。此刻他突然爆发,霸下和螭吻两人都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霸下眼睛都快瞪出眼眶,叫道:「你……」却被螭吻拉住。螭吻朝他使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负屃道:「相信二位应该还未忘记,在下是言出必行的。」
嬴诗想起土牢里的事,道:「嗯,当初你确实说话算话!」
「啊!」霸下喝道,「负屃!你到底背地里曾做过什么?」螭吻再次拉他一把,冲负屃后背努努嘴,做了个静观其变的暗示。
负屃不理会他,继续道:「秦奴姑娘既是如此明理之人,相信心中也同样明白,你二人即使合力,也非我们三名九龙子之敌。请你坦白回答,青龙结界被毁,你们是否参与。只要未曾如此,在下立刻放你们过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嬴诗竟然却忽地觉得有几分可信。但她讨厌负屃,便更讨厌自己相信他,故意道:「哼,若我们回答是呢?或者说……我随口乱讲,明明做了却硬不承认呢?」
负屃神色不变:「如果当真你们曾参与,在下必当场拿下你二人。你想说谎,眼神也逃不过在下眼睛。」
嬴诗道:「你这人倒真有点意思……算我服了你!好,我就告诉你实情。信不信由你,青龙结界当真并非我们破坏的!」
负屃不说话,凝神注视着嬴诗。
嬴诗道:「我们确实有见到穿着奇异黑色甲胄,全身上下冒着火焰的怪人,他们应该就是你们所说的七曜使者,你们的青龙结界是他们破坏的,而且,」她加重语气,「我二人与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
负屃听罢,半晌不语。霸下看看他,又看看嬴诗车芸二人,只听螭吻在耳边轻声道:「别动,别说话……齐国的事交由负屃负责,倒要看看他担得起这重任么……师父隔日就到,有什么事给他老人家说去,明白么?」
霸下点点头,果然往后站了两步。
片刻后,负屃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们前来齐国,并登上封神台,是为了什么目的?」
嬴诗双手一摊::「这问题不在你我承诺的范围之内吧?」
负屃一怔,随即抱拳道:「好,感谢秦奴姑娘。那二位请过去吧,我三人绝不拦阻。」
霸下故意怒道:「负屃,你……」
螭吻也道:「师弟!」
负屃正色道:「想违抗的人,请先打倒我!」
霸下道:「师兄,师父让你主持齐国诸事,我自然不能违抗……只是这后果你自己要想清楚!」说着与螭吻一同侧身,让开道路。
负屃道:「二位姑娘,请!」
车芸看了嬴诗一眼,嬴诗道:「他要显出大丈夫气质,我们有何不敢走的?走!」
「可……」车芸又看看霸下二人。
嬴诗道:「他们要暗中动手偷袭,也由得他们。反正太辰宫天下闻名,要做背地里害人的事,也自然会天下闻名。」
说着牵着车芸的手,走过三位九龙子身旁,沿着阶梯下山。
一直走下一百多步阶梯,转过一处拐角,那三人彻底看不见了,两个女孩子才同时长出一口气,觉得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车芸拍着胸口道:「呼……好怕,好紧张!我……我差点憋气憋死了!」
嬴诗也抹着额头的冷汗道:「呼、呼!好强的气势……阶梯狭窄,那人要当真一起出手,我们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
车芸回头看看,心道:「究竟是不是你呢,大哥哥?多么像你,可又多么不像你啊……」
「你在想什么?」嬴诗问。
车芸忙道:「啊,没什么……我们能脱险,还真亏那位肆龙子呢。」
嬴诗道:「哼,谁知道他暗地里打的什么鬼主意。算了,不去想了,我们还是赶快回去找太史大人,商量后面的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