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日記》中的成都曲人雅集

張充和女史之《曲人鴻爪》,提及李方桂隨其學笛所下苦功諸節。內收錄李方桂題贈《荷露珠》花卉圖,並題詞:筆尖荷露珠,花瓣題詩句。書中對李方桂學笛如是說:【起初他吹得並不好,張充和就批評他,你吹笛時沒有關注氣力,還有你嘴繃得不夠緊。(當時著名劇作家物理學家丁西林等人也在場)李方桂按充和的指導苦練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摸到了竅道,後來他終於練成笛手,能吹奏很多曲目。】
閱吳宓日記,亦有記成都燕京大學任教時期曲人雅集幾則,錄之存目,或可作為補充。
【1945年4月6日 星期五 陰 約近正午,至敬宅。陪敬至東桂街72赴李方桂徐櫻夫婦請家宴,食蒸餅。見其女文采Lindy子文茂Peter。客吳作人吹笛,純,敬,桂,櫻唱崑曲。】
按:純為李思純,華西大學史學哲學教授;桂,櫻指李方桂,徐櫻夫婦。李方桂語言學家,徐櫻為徐樹錚將軍長女。敬為張敬,夫林文奎。
【1945年9月26日 星期三 晚7-9赴桂,櫻室,托櫻轉約陰毓章夫婦宴,以謝其醫宓疽。值桂櫻在家邀客便宴,演奏崑曲。始見久負盛名之張四小姐仲和(今改充和)。其人吹笛唱曲均精。但身體瘦弱已極,純為中國閨秀式之美。然甚憔悴矣。聞在蓉居其姊夫家,專醫牙云。又有羅玉君,王啟潤(林肯之母)等。念敬近方重病,孤芳自賞,不與眾和。鬱鬱而歸。】
按:吳宓其時以病疽獲陰毓章醫治。羅玉君,翻譯家,時華西大學任教。
【9月30日 星期日 將近正午,至高承志宅,宓於此宴客。承志為代辦全家福便席($8000)。所請之客,為陰毓章夫婦,李方桂夫婦,高承志,曾岷生及王達仁。宴畢,盡咖啡,食梨,柿。照像。桂櫻唱崑曲。】
【10月8日 星期一 是日晚無電燈。7-10至桂櫻宅,再聽唱崑曲。王行先去。旋共談釋曲詞。具見玉君粗俗,而充和文雅。篔亦在座,為其母校金女大募捐基金,宓捐$2000。】
按:篔為陳寅恪夫人唐篔,時陳寅恪亦在燕京大學任教。
【1946年2月24日 星期日 下午2:00乘人力車($250)至東門外牛王廟上街89廖宅,赴陳竹隱,廖書筠,羅汝儀(朱,桂,郭夫人)合請崑曲雅集。進元宵。】
【1946年3月9日 星期六 正午赴桂櫻夫婦宴燕大國文系同仁於其宅,進茅台酒三杯。櫻,敬等唱崑曲。】
【3月10日星期日 乃攜櫻敬乘人力車,至新南門外,磨子橋下禦營碉北樓房沈福文李德輝夫婦宅中崑曲雅集。食面。是日,曲友甚多。新友有黃少荃,羅文謨夫婦等。】
【3月31日 星期日 4-10至狀元街34櫻宅,再至巷內比鄰王宅,赴崑曲雅集。主人為桂櫻夫婦及王頌椒小姐,諸印度女郎亦與觀。宓竊觀會中敬為最美,而奎,敬夫婦可稱英健風流之俊侶。奎為坐客一一談骨相,謂宓系羅漢相,可享大年,惟家庭生活殊孤苦云。】
【1946年4月28日 星期五 歸舍,羅汝儀來,先赴曲集。夕,微雨,4-7 對街交誼室赴林燾,杜榮夫婦邀曲集。福熙亦至。】
【1946年5月15日 星期三 3-5訪櫻,方與玉君等唱曲。櫻決從桂赴美講學,年薪美金八千元。】
【1946年6月18日 已而龢,敬來邀,乃同瘦竹隨龢敬至陝西街72張致和宅,赴張君夫婦請曲集,並晚宴。瘦竹亦唱一曲。儀與麐(同麟)等均在,而朱自清亦來。晚宴畢,彩排,而座中擅藝之杭人顧味真小姐以“無人保駕”先去。是日諸女士唱《尼姑思凡》及《西廂記.佳期》等曲,毫無忸怩羞怯之態。蓋由心無所感,摹唱其詞而不解其意之故。即為此曲會,亦惟資享樂,非真有藝術之雅趣與心靈之慧解存。故宓雖屢赴曲集,實無所樂。】
【1946年7月14日 夕 5-6偕麐至比鄰王頌椒宅,赴儀等請曲集,敬等均在。】
【1946年8月11日 星期日 即至實業街26電話管理處,赴葉麐,龔聖俞,李思純,李調伯合請曲集。座中仍以敬為最美正。王頌椒俊俏而薄,(福薄,命薄,情薄,貌薄),見於形相矣。雨,散時,宓僱人力車送儀回家。宓自乘車至三道街4靜廬,赴羅文謨,許子睿夫婦請宴。諸士女又唱崑曲,且蘇人姚君與椒彩排表演《驚夢》柳生與杜女歡會一段,至再至三,殊嫌牃怩,而眾樂許。宓甚厭煩,幸唱詞者之不解文意也!】
按:此後各院校復員,吳宓受聘珞珈山武漢大學教職,李方桂赴美講學,張充和返蘇州九如巷,此一段成都曲人鴻爪煙消雲散矣。
《李方桂先生口述史》中,李在接受採訪時說:【(1943-1945)那時我在成都,當時日本在轟炸重慶,甚至一直在不斷地轟炸成都。我們一無所有,沒有自娛的東西,於是她(徐櫻)學會了唱崑曲,我學會了吹笛子。張充和當時也在那裡。】
按:徐櫻母親夏宣曾認張充和為乾女兒。

許禮平先生《李方桂生蝦圖》一文亦曾提及此段曲人雅集:【一九四三年燕京大學在成都復校,李方桂受聘講學,與陳寅恪,吳宓被戲稱為該校“三大名旦”。戰時沒甚麽娛樂,一眾教授暨眷屬組織曲會,每週聚會唱崑曲自娛。李夫人徐櫻受乃父徐樹錚將軍影響,也善崑曲。但笛師難尋。有一回,中央大學吳作人攜笛造訪,與徐吹唱,甚為相得。其時李已四十多歲,向吳討教吹笛之道,次日即買笛子苦練,沒多久夫吹婦唱,一眾曲友不知李剛學會吹笛,還以為他深藏不露呢。吳宓不會唱,但懂聽,誇李方桂吹笛有獨到出,板眼準確,音色圓潤,笛聲一響。滿屋書卷氣云云。後來李很快又學會唱崑曲。】
有意思的是,很多年後,徐櫻在《方桂與我五十五年》書中從曲人角度較為細緻的還原了當時雅集場景。【像故紅豆館主的三高徒,就是善演妙常的朱自清夫人陳竹隱,善演《聞鈴》的廖書筠,喜唱《十二紅》的李夫人,老名曲人陸金波父女,留法女詩人羅玉君,漆器專家沈福文夫婦,社會學家于式玉,台大教授張清徽,客座明星張充和。還有兩位客座名教授,其一是川大的李思純。他喜唱《書館》裡的《解三醒》,他每會必到,每到必從頭到散會,每次必請方桂伴奏這一曲。還有和李先生是好友,年歲相若的吳雨僧先生,不唱曲,但他很懂曲,他一到,不言不動,閉目聽曲,直到會終。他有時發些高論妙論,蠻有意思。他還誇獎方桂吹笛子有獨到之處,板眼準確,音色圓潤,好像多年嫻熟一樣。只要笛聲一响,滿屋子的書卷氣。他喜聽方桂給我伴奏《夜奔》,說我們兩人配合默契,讓人能得到武小生的朝氣。唱到“忽啦啦風聲吹葉落”時,他渾身出雞皮疙瘩。他還曾怨恨十六世紀時,世界上的郵政不好,否則的話,莎士比亞和湯顯祖中西兩大劇作家就成了好朋友,還不知能有多少好戲問世呢!確是名言!】

《曲人鴻爪》中記述六八年春天張充和在哈佛表演崑曲《思凡》和《遊園驚夢》,曲會完畢,余英時即興題詩道:【一曲思凡百感侵,京華舊夢已沉沉。不須更寫還鄉句,故國如今無此音。】此時大陸正水深火熱,曲人皆噤聲,故余先生有此感慨也!後數載崑曲重振,張允和二姐得見此詩,和道:【十載連天霜雪侵,回春簫鼓起消沉。不須更寫愁腸句,故國如今有此音。】此一“不須曲”故事於歷史細微處現曲人雅情,頗有趣也。
2014-11-30 15:49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