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如何回忆我
2011年 大三
走到宿舍楼门口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我犹豫着是否要回寝室取伞,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名字写在收件板上。
宿管大爷在一堆快递里翻找了好一阵,递给我一个信封。
“都到一个星期了,以后记得早点来取。”语气带着些许责怪。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信封。
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
小白脸,你他妈死定了
2004年 初二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老刘已经写满了半个黑板的公式。
他见我鼻青脸肿,将训人的话咽了回去,让我赶紧回座位上。
刚坐下,后排的阿飞就拿笔帽戳我。我头也没回,别过手将他的笔帽狠狠拍在地上:“别惹老子。”
阿飞弯下身去捡笔帽,嘀咕了一句:“你爸打你,冲我撒什么气?”
我转过身盯着他说:“你再说句试试?”
阿飞老实地闭上了嘴。
同桌张艺红见我正在气头上,不敢跟我说话,偷偷瞥了我一眼,继续用圆珠笔在她的书上画圈。
我把书立起来遮住脑袋开始睡觉。
迷糊中听见有人敲桌子。
我不爽地抬起头,是何凯。我们班的班长,老师最喜欢的乖学生,成绩好又听话,校服总是熨得服服帖帖,看不出一丝褶子。
他见我醒了,皱着眉问:“昨天的作业还交吗?”
“忘带了。”我没好气地回。
“没做就没做。”何凯面无表情地说。
“管那么多闲事。”我锤了锤课桌,桌板发出砰砰的声响。教室里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何凯没再说话,抱着作业本去了办公室。
“你不能这么对何凯。”张艺红撅着嘴说。
“那小子有什么好的?总帮着他说话。”我还没开口,阿飞先插嘴了。
“何凯成绩好,长得也好看,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张艺红羞答答地说。
“哼,不就是个小白脸。”我将脚搭在课桌上,一脸不屑道。
“把钱拿出来。”放学后我和阿飞在学校外的一条小道上堵住一个低年级的小孩。
小孩吓得直哆嗦,张嘴就准备哭。我握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敢哭老子就揍死你。”小孩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声音却带着浓厚的哭意;“这钱是要去买钢笔的。”
“叫你拿来就拿来,哪这么多废话?”阿飞在一旁加油添醋,“想挨揍吗?”
小孩只能哆哆嗦嗦地把手里攥着的两张10块钱递到我面前。我正伸手去拿,背后有声音响起:“张子航,你在干什么?”
又是何凯。
我迟疑了一下,但阿飞在旁边看着,这时绝对不能丢了面子。于是我装作没听见,一把抓过小孩手里的钱抬腿就要走。
何凯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挡在我面前:“把钱还回去。”
我冷哼一声,挥挥手将那小孩召过来,换上一副笑嘻嘻的表情问他:“你说,这钱是不是你自己给我的?”
小孩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
我用手围住他的脖子,往他鞋帮子重重踢了一下。小孩这才抬起头,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他看看我,又看看何凯,最后说了一句:“是我自己愿意给的。”
我转头望向何凯,依旧堆着笑脸,语气里却带着挑衅的气味, “听到没?”说完我就拉着阿飞往外走。
这次何凯没有拦我们。
走了几步,阿飞压低声音问我:“航哥,你说他会不会去给老刘打报告?”
我故意放大嗓门:“量他也没那个胆子,而且就算讲了我也不怕。”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慌。走到道路转弯口,我装作不经意地拿眼角斜觑回去,那小孩在使劲抹眼泪,何凯在一旁轻轻拍他的背,应该是在安慰他。
第二天上完三节课后,我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正跟阿飞商量着放学后去网吧打传奇。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梯口迅速窜出来。身影径直朝我冲来,揪住我的衣领,叭叭两个耳光直扇得我眼冒金星:“小兔崽子,偷家里的钱不够,还去抢钱?看我不打死你。”接着又是两巴掌重重扇在我后脑勺上。
周围一圈女生发出了尖叫。阿飞也吓得躲得远远的。
在我觉得自己快被打死的时候,老刘出现了。
“哪有这么打孩子的?”老刘把我抱在怀里。我爸打不着头,使劲踹了我肚子一脚,这才解了气。“你等着,回去再好好收拾你。”然后骂骂咧咧地往校主任办公室去了。
老刘一边替我擦嘴角的血,一边摇着头说:“你小子啊,不好好读书,以后还得走你爸这条路。”
我别过头去不说话,双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去。
何凯,你他妈死定了。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
“航哥,何凯是老师眼中的宝,还是算了吧。”阿飞围着我,努力劝我放弃找何凯报仇的打算。我冷哼一声:“你要是怕,现在滚还来得及。”
说话间,何凯已经骑着他那辆绿色自行车过来了。
何凯有些惊讶,但不知道我们想干什么,没有停下继续往前骑。
“还他妈想跑。”我冲上去一脚将自行车踹倒。何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干……”何凯刚站起来,话还没说完,我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
何凯的鼻血涌了出来。
“叫你打报告!”我怒不可遏地咆哮着,向他的小腹连踢两脚。
他闷哼一声,往后一个踉跄,又重重地摔回地上。
何凯的脸红肿起来,头发也乱成一团。但他没去擦鼻下的血迹,也没管身上的脚印。他一边慢慢站起来一边用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盯得我有些发毛。我还想上前,阿飞使劲拽住我:“航哥,够了,别打了,别打了。”
我隔着阿飞指着何凯的鼻子骂:“看你以后还他妈管闲事不!”
何凯的嘴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句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打发走阿飞,我一人骑着车慢吞吞地往家走,心里乱得像一锅粥。我以为是因为害怕回家继续被我爸狠揍一顿,奇怪的是,眼前却总是浮现何凯盯着我看的那双眼睛,好几次不留神把车骑到了马路牙子上。
“操!”在又一次撞上马路牙子后,我咒骂了一声,跳下车推着走。没走几步,我突然冒出一身冷汗,在脑中不断的情景再现后,我通过何凯的口型拼凑出他最后那句没有发出声音的话好像是:不是我说的。
“航哥,你打错人了。”第二天刚进教室,阿飞就紧张地附到我耳边说,“昨天那事不是何凯告的状。是被抢那小子,他大伯就是我们校的校主任。”
虽然昨天在心里有了察觉,但当听到这个确实的消息后,我脑袋还是像是吃了一记重拳,半晌没回过神。
何凯的座位是空着的,以前这个时候他早该到了。
课上到一半。何凯才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上还贴着胶布。
生物老师吃惊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我脸红耳燥,不敢再抬头看他,却听何凯轻声回:“昨天骑车摔了,早上去诊所上药就晚了。”
阿飞又用笔帽使劲戳我,“航哥,你说他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没理他,张艺红转过头看着我们,好奇我们在说些什么。
下课后,何凯开始收作业。我埋着头用眼角打量他。他走到我课桌前没有停留,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放学后,我骑着车等在昨天揍何凯的地方。
“你车呢?”何凯身影刚出现,我就骑到他面前问他。
他没回话也没看我,绕开我继续往前走。
我又把车骑到他面前,“你车呢?”
他停下脚步,直直地瞪着我还是不说话。
“昨天的事……”支支吾吾半天,我愣是没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
“拿去修了。”他终于开口。说完又准备绕过我往前走。
我急了,跳下车说:“你骑我的车。”
何凯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没有说话。
“那我载你回去。”我有点着急。
“张子航,我现在没精力跟你闹。”
“我载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我拉着他的手腕,固执的口吻容不得半点反驳。
何凯的家很远,还有几个长坡。
“骑不动的话我下来。”何凯坐在后座上说。
“谁说骑不动了?”我甚至故作轻松地吹起口哨,蹬车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铅。
在又一个长坡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故作轻松,只能站起来骑,整个车都摇摇晃晃的。
何凯一直没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抱住坐垫。
一路的沉默。
快到他家的时候,何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抢钱的事还是揍他的事。
我喘着气,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明早我来接你!”他刚走进楼洞里,我冲他的背影大喊一声,没等他拒绝就骑着车一溜烟跑了。
“你们什么时候好在一起了?”张艺红特别惊讶地问我,“我在路上看见你载何凯来着。”
“谁跟那小白脸好了?他车坏了,路上碰见顺便载他。”
“你们根本不同路。”她扯着嗓门说。
“哪来这么多废话?”我趴在桌上装睡,不再理她。
长得还不赖,不过比我还是差一点
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我看见朱琳趴在桌上抽泣,哭声像只公鸡在打鸣。
“朱琳喜欢何凯,朱琳喜欢何凯。”讨厌鬼张艺红挥舞着一个笔记本在教室里乱窜。我拉住她问怎么回事。
她把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朱琳的。”我打开一看,前面几页全写着何凯的名字。
“这是什么?”我问。
“这都不知道?”张艺红白了我一眼,“只要把你喜欢的人的名字写满一个笔记本,对方就会喜欢你的。”
朱琳听见张艺红的话,哭得更大声了。
“还给她,听见娘们哭心里烦躁。”我对张艺红说。
张艺红不情愿,可也不敢明着逆我的话,就把本子还了回去。
“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瞧他那样,一阵风就可以吹跑。”阿飞又开始在我耳边嘀咕。只是这一次,我没有接话。
我望向何凯,他一直低着头看书,头也没抬一下,好像这是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但我心里有预感,牵扯上朱琳,这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第二天何凯的课桌被掀翻在地,桌洞里被灌了水,沿着缝隙渗了半个教室。幸好桌洞是空的,他这样的好学生是不会像我们一样把书本放桌洞里的。
“还不是怪张艺红,昨天要是她没闹那么一出,哪会有这事?谁不知道隔壁班赵贺那混小子喜欢朱琳。”阿飞一边绘声绘色地给我描叙他刚进教室看到的惨状一边数落张艺红。
张艺红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趴在桌上,一反常态地没还嘴。
有段时间班里开始流行起MP3。
用一个小盒子就可以听歌,我心痒痒得不行,小心翼翼地央求爸爸给我买一个,结果换来的是他的一个耳光,“你除了花老子的钱还会什么?”
晚饭后我爸一出门,邻居李姐就过来唤我,“小航,刚才的事我都听到了。姐这有个MP3,你拿去听。听腻了再还给姐就成。”
“谢谢姐姐。”我兴奋得不行。
李姐的是一个纽曼牌的MP3,还算是当时的名牌。
我把它挂在脖子上,在教室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班里的女生都羡慕地看着我,那感觉特别神气。阿飞像苍蝇见了肉一样,比平时殷勤一百倍,一会要帮我打水,一会给我按肩膀。我看出他的心思:“告诉你,没门,借给你弄坏怎么办?”阿飞只能一脸沮丧地回到座位。
除了老刘,其他老师也不会管我。一整天我都把耳机塞在耳朵里在座位上摇头晃脑。
放学后,阿飞说他奶奶生病了,要急着赶回去。我身上没钱去网吧,又不想回家,就索性坐在座位上一边听MP3一边看着窗外发呆。
今天是何凯值日,他做完卫生正准备离开时,我竟鬼使神差地对他说:“刘若英的《后来》,你要不要听?”何凯的表情有些复杂,我以为他会拒绝,但他却走过来,坐到了张艺红的位置上。
他正要接过我的一个耳机,突然想起什么,严肃地问我:“张子航,你这MP3怎么来的?”
我明白他在想什么,气呼呼地说:“这是邻居姐姐借我的,你以为怎么来的?”
他的脸红了一下,赶紧把耳机塞在了左耳上。
耳机里刚好唱到: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何凯用手托着腮帮子,闭着眼睛听得出了神。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他的脸白里透红,睫毛比很多女孩子还长,头发软软地贴在脑袋上,一边晃着头一边轻声跟着哼。
确实长得还不赖,不过比我还是差一点。我正想着,他睁开了眼,发现我正看着他。我以为他要生气,他却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首歌的?”
“上次经过你课桌旁看见你在抄这首歌的歌词。”
他脸刷地一下又红了,似乎是想转移话题,说了句:
“上次的事谢谢了。”
“什么事?”我有些纳闷,我还有被好学生感谢的机会?
“朱琳那事。我听别人说了,是你去找的赵贺,让他不要再找我麻烦。”何凯继续说,“你们,没动手吧?”
不用猜就知道是张艺红说出去的,她嘴里就没有管得住的事。我嘿嘿笑了笑:“真把我当古惑仔?我跟赵贺也有几分交情,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何凯嗯了一声接着说:“还是要谢谢你。”
“小事一件,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故作豪情地说。
“你忘了我不会忘。”何凯说这话的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正好耳机里开始播放周传雄的《黄昏》,是我喜欢的歌,我就跟着哼了起来。
“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呢?”《黄昏》刚放完,下首歌还没开始的间隙,何凯突然问我。
“我爸说了,我初中读完就去上中专。”
“你很聪明的。我看过你写的作文,写得很不错。”他侧过头看我。
“每次作文得分都很低。”
“那是你不按命题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眼里亮亮的,闪着光,“老刘在我面前夸过你,说你写东西有灵性。”
被人夸奖是件好事。我嘴上没说话,心里却高兴。
“那你想读高中吗?”他又问。
我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我成绩太差了,想读也读不了。”
“我帮你。”何凯朝我笑笑,没等我说话,他就闭上眼睛开始哼唱。
正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窗外的光线投射在何凯身上晕成了一个光圈,像是港片电影里那种朦朦胧胧发着柔光的模样。
你现在是我罩着的人了
初二下学期开学,我的位置被调到了第二排,成了何凯的同桌。
这可真是遭罪,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不能打瞌睡,不能看小说,还必须做笔记。
一个星期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跑去找老刘诉苦。
“老刘,我在前面坐着太浪费了,还是让我回后面去吧。”
老刘的眼珠在镜片后转了转,“就是要强制你好好听课。你要多向何凯学习,有不懂的多问他。”
我见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嘟囔着出了办公室。
走到门口时,老刘在身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这是你离开这里的机会,好好珍惜。”
就算知道老刘是为我好,可我就是学不进去。
矮矮的生物老师垫着脚写板书,我就开始给他取外号。有次我用碳水笔在一张纸条上写着“张大郎卖烧饼”几个字贴在自己背上,身后的同学见了都在闷声偷笑,张大郎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课讲得生动有趣。
何凯察觉有些不对劲,往后靠了靠,看见我背后的纸条,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默默伸手把纸条给撕了下来。
英语课上的那些英文字母更像是天书,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我就望着一黑板的天书,想着他们是一群小兵,分成两队,在黑板这个战场上相互厮杀,杀着杀着我就睡着了。恍惚中听见老师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站起来。
“这道题填哪个介词?”英语老师敲着讲桌说。
何凯在本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ON,悄悄指给我看。
这个字母认识,我心里窃喜,大声回答说填O。
全班哄堂大笑。英语老师气得走下讲台用书本敲我的脑袋,“何凯把答案都递到眼前了,你都不会读。”
“以后每天放学后我给你补课一个小时。”何凯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刘老师安排的,你不同意去告诉他。”他搬出了老刘,我只能投降。
很难想像何凯这么有耐心,一些幼稚得可笑的问题,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讲到我完全理解。两个月下来,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基本能做完了,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有次补课的时候,我看见何凯的笔记本快写完了,就去文具店买了一个笔记本,最常见的那种款式,绿色条纹封皮,上面还有一朵四叶草的图案。
“送你的。”我把笔记本丢在他桌上。
他显得挺高兴,嘴上却说,“这么辛苦才这点报酬。”
我揽过他的肩说:“你现在是我罩着的人了,以后有人欺负你告诉大哥。”
他拍掉我的手说:“有点学生样,现在你这样就像个小混混。”
“航哥,放学去网吧打游戏。”走廊上,阿飞从兜里掏出10块钱说,“我奶给的。”
“不去了,快考试了。”
这时张艺红从身后窜出来,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张子航要去当好学生,不跟我们玩了。”
我佯怒地盯着她。她吓得退了几步转身跑了。
“飞子,我想读高中,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成熟得像个大人。
但在初二期末考的时候,我却交了白卷。
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站在这
何凯推开网吧玻璃门的时候,六月的热风灌了进来。我把双脚搭在身旁的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在游戏里正厮杀得火热。
“张子航,你出来。”何凯摘掉我的耳机冲我大声说。
整个网吧的人都朝这边望过来。阿飞也摘下耳机好奇地瞅着我俩。
我觉得丢了面子,抢过耳机不耐烦地冲他嚷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何凯伸手想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我攀住椅背,用手使劲去推他,没控制好力度,竟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他的脑袋砰地一声重重撞在旁边的桌沿上。我心里一惊,想去拉他,可又看到网吧里那么多人在看着,我就坐着没动。
何凯站起来后又继续来拉我的胳膊:“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站在这。”
我只能悻悻地跟着他走出网吧。
“你为什么交白卷?”
“做了没用。”
“谁说没用?”
“考试前一天我爸喝醉了,把我的书都丢水槽里去了。他说不会给我钱念高中,毕业了就乖乖去读中专,然后进工厂。”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何凯咬着嘴唇,好半天没说话。
我瞅见他脑袋上鼓起了青包,就伸手去摸,“没事吧?”
“疼。”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张子航,你下手挺狠的啊。”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你会来拉我。”我赶紧解释。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念高中?”何凯的语气变得认真。
我重重地点点头。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初三开学前。
我妈从外地赶来。那天我爸不知道又去哪喝酒,这种情况我已经习以为常,就用热水煮了中午的剩饭就着泡菜当做晚饭。
邻居李姐走到门口,往屋里张望一番,确认我爸不在后对我说:“小航,你妈过来了。在我婶家,跟我走。”
原来是老刘给我妈打了电话,说了我期末考试交白卷的事。
“阿航,你想读书吗?”一年多没见,妈妈齐肩的头发已经长到了后背,她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
我的双手局促不安地在裤子上滑来滑去,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就好好学,考上高中,学费的事情妈妈想办法。”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说:“妈,你能带我走吗?”
妈妈抚着我的脑袋柔声说:“阿航,你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妈妈没有回答,把我拉进她的怀里就开始哭。她的眼泪掉在我的脖子上,冰凉冰凉。
初三开学第一天,我很认真地对何凯说:“我必须考上高中。”
何凯听了这话,眼睛都在发光。他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那一年,我像发疯一样学习。
我不再去网吧,把游戏账号也卖了。对于最困难的英语,我让何凯从初一的课本从头教我;有时晚上在梦中都会说一堆英语单词;平日上课困得不行的时候,我就用三角尺使劲扎自己的大腿。
上学期期终成绩出来了,我从班上倒数第三(第一和第二一直是阿飞和张艺红)上升到20多名。
拿到成绩的时候,我张牙舞爪地挥舞着书包在教室里乱跑。
何凯也很高兴,他对我说:“张子航你有一股狠劲,再努努力,我们读同一所高中!”
没什么,就叫叫你
初三下学期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放学后,我在教室里做作业,何凯在我旁边背英语单词。
教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我俩都吓了一跳。
张艺红冲进来焦急万分地说:“航哥,快去救阿飞。”
“他怎么了?”我嗖地站起来问。
“我们放学后去游戏厅里打游戏,几个社会上的混混要抢阿飞的手机。”
我知道那部手机,今天阿飞偷偷从家里带到学校来显摆了一整天。
“你先回家,不用等我。”我对何凯说,没等他回话我就跑出了门。
游戏厅离学校不远,我到的时候,阿飞蜷缩着倒在游戏厅旁的小巷里,身上全是鞋印,脸上却没有挂彩。是一群老手。我抓住阿飞的手问:“有没有受伤?”
阿飞摇了摇头。
“他们走了多久?”
“刚走。他们有四个人。”他伸出手往不远处指了指,然后哇哇地哭起来,“航哥,我会被我爸打死的。”
我把校服脱下扔给阿飞:“把衣服带回学校等我。”
追出去没几分钟,四个人影出现在前面。其中有个矮个子手上拿着一部黑色手机一边走一边摆弄。我认得,正是阿飞的那部。
我放慢脚步不动声色地向他们靠近,等走到他们身边时,我重重地拍了下矮个子的肩膀,大叫一声“喂”,然后迅速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手机,撒开腿就往前跑。
四个人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边大骂着一边朝我追过来。
在我跑到一处拐角时,突然一双手伸出来拉住我。竟是何凯!
他压低声音说:“赶紧躲到花坛后面去。”
花坛不高,蹲在后面也只是勉强将我遮住;并且花坛四周很开阔,只要往前多走几步就会发现我。我不知道何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四个人眼看就追了上来,我只能照他说的躲在花坛后面。
蹲下的时候,我余光瞟见何凯侧身摔倒在地上。还来不及惊讶,四个人就追到了跟前。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却听见何凯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咒骂:“你他妈没长眼睛,跑那么快急着去投胎啊。”
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问:“他往哪边跑了?”
然后就听见一群人往另一条街的方向跑去。
这时何凯绕过花坛,一把将我拉起拼命朝反方向跑。
初春的街头,路旁的柳树刚吐了芽,正是傍晚六点的光景,街上行人不多,天边飘着几朵形状独特的火烧云。两个少年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不要命似地一直跑。春寒料峭的季节,两人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里衣,却都是满头大汗。
差不多跑了一刻钟,我俩实在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喘气。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窘迫模样,开始哈哈大笑。
想着他们应该也不会再追来了,我和何凯放慢脚步往学校走。劫后余生自是一番轻松,何凯不自觉哼起小曲,依旧是他最爱的《后来》。
身后的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没有说话,听着他的小调踩着影子往前走。
并肩走了一段路,我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以前我这么做,何凯都会将我推开,嫌弃地说我像个社会上的小痞子,而这一次他默许了。
没走一会,何凯侧过头冲我轻声喊了一句:“张子航。”
我疑惑地望向他问:“怎么了?”
何凯抿了抿嘴,想了一会才说:“没什么,就叫叫你。”
他侧着脸对我说话时,玫红的晚霞刚好映在他白皙的脸庞上。
再也不见的少年
收到中考成绩的那天,我给我妈打了电话。挂掉电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何凯骑着车来找我,见我正坐在楼下大树的树荫里发呆。
他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看到你的成绩了,你的分可以去X中上普通班,我们又可以在一个学校了!”
我没有回应他,一脸沮丧地说:“我刚跟我妈打电话了。”
他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着急地问:“你妈是不是不让你读书了?”
“不是。”我埋着头。
他松了口气,“那你还不高兴?”
“我妈说让我去她那边读高中。爸爸这边她会想办法解决。”
我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抬头去看何凯。他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影。
走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厉害。我所有的行李都装在一个帆布箱里,大舅借来一辆小车,送我去城里坐火车。
“航哥,记得回来看我们啊。”张艺红没出息地哭着,阿飞也红了眼眶。我安慰着他们,眼睛却在四处寻找何凯的身影。但是直到汽车发动都没看到他。
我坐在车里,固执地侧着身子一直往车后看。
“他为什么不来?”我的希望终于变成了失望。
我难过地回过头,却看见前方有一个骑绿色自行车的少年。
他穿着白衣服,双眼亮亮的,头发软软地贴在脑袋上。车开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微笑着朝我挥手告别。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大声叫着“何凯何凯”,直到他在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那时的我如果知道,这是我跟何凯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跳下车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感谢这个男孩曾为我所做的一切。
分开的第一年,我们会不时通电话。阿飞读了中专,张艺红在家里的小店帮忙,何凯进了X中的实验班。
只是慢慢地,我们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曾以为距离和时间不会冲淡我们的感情。可后来我发现,当初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正是我日思夜想要逃离的那个狭小闭塞的小县城和那段穷困窘迫的初中时光。城市里的道路干净平坦,校舍宽敞舒适,塑胶跑道鲜艳柔软,我无法再去想像曾经那个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土路,总是飘着灰尘的阴暗天空和用煤渣黄土填埋起来的操场。关于小县城里的回忆与回忆里的人,在我进入到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后,已经慢慢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我开启了自己崭新的人生。
终于,我再也没有接到从那个县城里打来的电话。
我们已经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并渐行渐远。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想起了三年前,想起了那个男孩若有若无的叹息和他眼里的悲伤。
我鼓起勇气拨出电话,听筒里却传出冷冰冰的声音:“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你的名字
2009年 大一
因为户口的原因需要回一趟老家县城。
去派出所办完需要的证明,我拎着一袋水果去了老刘家。
老刘看见我,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扶着鼻梁上的眼镜说:“出息啊,考上重点大学了。”“当初没有您给我妈打电话,我现在应该在工厂里上班了。”我感激地说。
“电话是我打的,但这事是何凯告诉我的。”还来不及接话,老刘又告诉我一件事,“当初安排你跟何凯同桌,也是他的主意。”
“那您知道他在哪里上大学吗?”我着急地问。
这时刘老师眼里却透出了悲伤。
“高三的时候,他爸被车撞了,司机跑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欠了一堆债,还是没有把他爸救回来。我们几个老师都愿意资助他上大学,他拒绝了。拿到高中毕业证后,他就带着他妈去广东打工了。可惜了啊。”
我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给老刘留下学校地址,我心情沉重地坐在回程的火车上。那些沉寂已久的往事涌上心头。
那个曾被我欺凌,却一直在身边帮助我的男孩;那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眼睛会发光的男孩;那个影响我一生的男孩,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2011年 大三
信封上没写寄件人的地址,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熟悉的笔迹。
我激动地拆开信封,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是何凯和一个女孩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他还是那么瘦,穿着白色西装,依旧是清秀的模样,但眼睛里似乎总有抹不去的忧伤。
你小子结婚了啊。这时的我又惊又喜。
信封里还是鼓鼓的,我好奇地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是一个笔记本。绿色条纹封皮,上面有一朵四叶草的图案。笔记本的纸页早已泛黄,封面被一层透明胶仔仔细细地粘贴好。
我诧异地翻开它,在封面背后写着一句话: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而整个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重复地,写满了三个字。
-END-
写在后面的话:
这篇一万多字的故事,很感谢你能看到最后。
很久没写故事了。一是我写故事很慢,这个故事的框架在我的电脑里放了一年多,二是每次写故事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沉浸进去,很长时间都不能走出来。
但终于还是将它写完了。
每一篇故事都是一种托付,希望能送达到愿意接受这份托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