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逝去的人（上）

逝去的歌

9.0

旅行团 / 2015

外婆（2004年12月15日）

对外婆的印象很少，外婆去世时我只有六岁。只记得后来妈妈说外婆是驼背，走路什么的身子都佝偻着，那时我想外婆的一生应该也经历了无数的坎坷吧。

我依稀记得每次去外婆家，她会给我煮鸡蛋，会偷偷塞给我零花钱，其次就是外婆生病后躺在床上的样子，还有我趴在床边听外婆讲故事的模糊记忆。再后面是爸爸带着我一起坐车带外婆去看病的情景，那是五岁多的我记事以来第一次乘车，我看着车窗外路边的树一棵又一棵地向后消逝，觉得好神奇，不经感叹到：坐车真是幸福又美妙的体验，以至于我现在都深深记得那一幕~

殊不知，拥有第一次坐车经历的我旁边坐着的外婆彼时正承受着我无法想象的病痛。

求医未果，不久后外婆去世了，在外地打工的妈妈千里迢迢赶了回来，丧事的细节我已全然不记得，后来对于外婆，就变成了一个过年和清明节需要祭拜的“对象”。小时候也不知道妈妈失去妈妈的感受，也不曾记得妈妈是否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什么情绪，就以为外婆的去世无伤大雅，我和妈妈只是少了一个亲人。而且从那以后我每次到外婆家还会刻意说成到外公家，总觉得在别人面前再提起逝去的人不太吉利。 现在想想，外婆一定很伤心吧。

长大后才知道，妈妈的妈妈没有了，她最坚强的后盾没有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见不到再也触碰不到也再听不见她的声音，所拥有的就仅剩回忆了，那个生她养她最爱她，眼里心里都是她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外婆肯定也万分不得已，但却由不得她，而妈妈什么也无力改变，就这样变成了只有夜里悄悄的梦、心里偷偷的思念和坟头上焚烧纸钱才能表达和倾诉的“对象”。

后来整理外公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外婆的黑白寸照被保存得很好，虽然相貌已全然陌生，但看着照片上慈祥的笑容，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想起上小学后的上学路上经常会看到一位头发灰白的奶奶弯着腰干活，瘦小的身体被偌大的农作物压得弯了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爬坡，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总觉得她很像外婆，会莫名多在意她，会倾注很多我对外婆的想象。因此，我还会上前帮老奶奶做点什么，虽然后来也不见了她的身影，但迄今为止每次路过那条马路仍然会想起她和外婆。

爷爷（2011年7月31日）

从小我就觉得爷爷重男轻女，对我和姐姐各种挑剔和使唤，也不喜欢我们，更喜欢表哥和表弟，后来有了堂弟，他表现得更加明显了，在他眼里，什么东西都是孙子先有或者只能他有，玩具给他买，零食给他吃，电视给他看，而我跟姐姐只能有幸蹭蹭，印象最深的是如果家里有访客，他首先介绍的就是堂弟是谁谁谁的儿子，而不是按照年纪从大到小开始介绍，他会很骄傲的跟别人说孙子有多淘气多娇气多难养，玩具都是买回来堆着给他玩云云，我讨厌听到这些，因为我和姐姐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还有他每次抱弟弟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这么大的时候爷爷有抱过我吗，抱过几次？

因此种种，我一直都不喜欢爷爷，对他和奶奶都是望而退却，哪怕在放学路上跟同学遇到迎面而来的爷爷，我都会默默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打招呼的话用什么语气？说什么？但往往我都多虑了，爷爷从来不主动喊我，我打招呼了就是“爷爷你去哪”爷爷冷漠地回“哦，我去哪哪哪”，我不打招呼就会像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

不过仍然有一些让我能略微感受到爷爷公平的爱的时候，比如印象十分深刻的是我跟表弟上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爷爷给我们俩一人买了一个保温桶，我的是梅红色，表弟的是橙黄色，给我们的时候他说要好好学习哦，以后才会给你们买这买那。后来保温桶被我不小心摔坏了，我伤心了很久还不敢告诉爷爷。

相比于外婆逝世，爷爷去世时我长大了许多，即将满十三周岁，那时候堂弟六七岁。

那是我初一结束的暑假，爷爷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年龄越大身体也日渐垮掉，许多病折腾在一起最终还是让爷爷倒下了。他的子女们，我爸的兄弟姐妹们，多处求医，最后去重庆做了一个结肠手术。我听说做手术的时候截掉了一节肠子，肚子上开了个大洞，从洞里引出了导尿管，每天靠输营养液度日。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仅仅是听着这些描述足以让我感觉到疼痛了。大概记得最后那段时间，爷爷从医院回来后每天躺在外屋的凉床上，这样方便大家照顾；凉床下边铺有厚厚的棉被，那个时候爷爷已经瘦得皮包骨，只有厚棉被才能让他一直躺着的后背稍微舒服一些。看着我曾经讨厌的一向威武严肃的爷爷忽然变得这样瘦弱不堪，除了不给他增添过多的烦恼，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就常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默，听着爷爷间有间无的呻吟声。爷爷担心他走后奶奶一个人会不适应，从他打医院回来后就让我晚上去他们家跟奶奶在里屋睡觉，说是让我陪陪奶奶。但是那个时候爷爷的病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浑身上下都疼，夜里常常痛苦呻吟，我很难入睡，不过捱一会也总能睡着，但我知道奶奶是真的没有睡好过，爷爷一个翻身、一个哈欠、一个咳嗽、一句呻吟都会引起她的注意，她“希望”有这样的声音，就怕忽然的安静，如果有一小会安静了，她就立马翻身起去看爷爷的呼吸。

在我十三周岁前四天的一个晚上，农历七月初二，那天我是在自己家睡的，当时我跟爸爸已经入睡，突然一阵鞭炮声响起，爸爸立即惊起穿上衣服踏出门去，然后把我叫醒，跟我说“二妹，爷爷走了。”那一瞬间，我也立马弹坐起来，听着外面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爸爸、叔叔、奶奶、村里其他人和无数嘈杂的声音开始在耳边响起，明明是半夜，但外面却比白天还热闹。我颤颤巍巍地穿上衣服，走出门去，看着四处忙碌地大家，我不敢踏进爷爷沉睡的屋子，倚靠在一桩柱子前，想起之前我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爷爷说我没有坐相；想起有次吃早饭，爷爷说我吃饭声音大，不知道跟谁学的吧唧嘴；又想起有一次奶奶不在家，爷爷做了一次饭给我吃，我才发现爷爷做饭那么好吃。随后我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看着奶奶跟别人说他是怎么发现爷爷突然就走了，看到爸爸和叔叔开始张罗着处理丧事，感觉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感受着爷爷的去世和悲伤，我再也没有爷爷了，尽管他不喜欢我爸爸，尽管他更喜欢弟弟们，尽管他总是做不到对我许出的承诺，但他还是爷爷。

不太记得那个晚上我后来都做了些什么，大人们跟我说我跟弟弟可以去睡觉了，然后我跟弟弟躺在叔叔家因为要腾地方办丧事而搬出屋外的凉床上，听着身边匆忙的脚步声和忽大忽小的说话声，那个睡在硬硬的凉床上的仅几小时的夜晚却异常的漫长，难以想象爷爷是怎么度过了那么多个漫长的夜晚，原来他的每一天都如此痛苦……

后来，很少再听外人谈起爷爷，最常听到的就是奶奶每次发现一个东西用坏了的时候她会说要是爷爷还在的话三下五除二就可以修好了，她会在吃到我买回去的东西时忽然说爷爷以前也在哪买回来吃过，味道怎么不一样了，会在不同季节吃到不同蔬菜时跟我们说爷爷是不是爱吃这道菜。还有就是在姑姑们面前时，她们会跟我说，小时候爷爷用猎枪打野鸡兔子什么的带回去给她们做美味，说爷爷喜欢钓鱼，一坐就是几小时。钓鱼我记得，有次爷爷去钓鱼，我跟他一起坐在河边，看着鱼竿毫无动静，我不一会就没耐烦回家了，结果爷爷晚上回来的时候几乎满载而归。幺姑说，爷爷走了，她没有爸爸了，无论走到哪里看着同样年纪的人还有爸爸的时候她都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再后来，我会记得生日前四天是爷爷的忌日，在家也总是规规矩矩地坐着看电视，不再吧唧嘴吃饭，还很敏感别人吧唧嘴吃饭，因为总让我想起爷爷。

熊叔叔（2017年1月28日）

熊叔叔，我只记得我管他叫熊叔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只用知道我姓熊就好了，我便一直称他熊叔叔。讽刺的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的名字竟是因为给叔叔扫墓要提前查墓地位置才得知他名字——熊兵。

认识熊叔叔是初二的事情，班主任梁老师在一个晚自习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我跟他出去教室外面有事跟我说。吓得我立马在脑海里回想自己最近的表现，并开始组织语言，想要试图展示我有在好好学习的样子。来到教室门口，看到学校另一位老师也在教室门口，他们跟我说，老师们晚上出去一起吃饭的时候了解到这位老师有为朋友想要资助一名贫困学生，班主任当场就决定觉得可以资助我，所以就先来见见我，后续事情再聊。后来那个晚自习算是废了，我脑子里无数个问题开始浮现：我？有人资助我？真的不是做梦吗？电视剧情节上演了？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了那周四，班主任让同学通知在宿舍的我说有人要见我。我冲出宿舍跑到楼下，发现班主任和一位叔叔站在国旗下等我，我跑上前去，班主任介绍说这位是打算资助你的熊叔叔，我立马鞠躬说了句叔叔好。叔叔问，你就是梁辉啊，我说，嗯嗯嗯。叔叔接着说，是这样的，我们家负担也不是很大，听说了你们家情况觉得确实困难，所以决定每个月资助你一笔生活费，你别嫌少。我连忙说当然不会，万分感激叔叔。叔叔又说，没啥感激的，好好学习，以后报答社会。我说一定会的，谢谢叔叔。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见面，开启了我不一样的人生。

后来的初中会时不时收到熊叔叔让班主任带给我的生活费。我很少见到他，有一次周五放学回家，我在学校外面看到熊叔叔在同学家里打麻将，犹豫了要不要上去给他打招呼，但我见他打麻将正欢就想说不要去打扰他雅兴了，再说他的麻友看着我一个陌生学生去肯定也会对着我问东问西的，最后尴尬的只会是我。我站在门外看了几眼他的侧面就走了。

初二初三时也跟叔叔见了几面，一起吃过饭，但上高中后初中班主任又给我介绍了另一位资助者，是他以前的同学。和熊叔叔的见面变少了，他说生活困难了可以直接跟他说，但我很自觉，未再向叔叔伸手要过钱，不过逢年过节的时候我还是会向叔叔发祝福的短信，打电话汇报我的期中、期末成绩等等，16年高考毕业熊叔叔听说我考上大学了让我去家里见他，说给我庆祝庆祝。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再次去见他，见面后他拍拍我的肩，第一句话说我没有看错嘛，这么快就考上大学了，厉害呀！我挠挠头说都是因为你们的帮助。第一次到叔叔家，是一个老房子，很大，装修什么的都是偏旧的风格，看得出来家底很好但是家风朴素。当时只有叔叔在家，我们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叔叔突然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我说，大学继续努力，做一个争气的人。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推脱说学费我已经贷款了，生活费打暑假工也凑得差不多了，就不再麻烦叔叔了。叔叔说，跟我还客气什么，收下这个，大不了以后出息了再还我，上大学后生活好一点。见推辞不过，我就先收下来了。过一会叔叔说还有事情要忙就让我先回家了。我拿着厚厚的红包回到家后才敢拆开，两千元整。

也是那天加上了叔叔的微信，上大学后我开始偶尔跟他们分享我在大学的生活，国庆前后的时候我剪了个新发型，室友们都夸好看我就顺手也发给叔叔看了，他说我变好看了。我正开心他夸我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他打过来的视频，我激动到差点跳起来，视频里见到了叔叔的妻子，他说我喊刘阿姨就好。聊天里阿姨很温柔，他们说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用方言幺儿 幺儿地唤我。聊完叔叔说拜拜后我就以为他挂断了，开心地跟室友分享我的激动“刚刚熊叔叔和阿姨都亲切地唤我女儿呢！”结果电话那头叔叔还没挂断，“啊你说啥，我没听清？”我说没啥没啥，然后立马挂断了视频。

再后来就是寒假回家，我在县城里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兼职，年前叔叔几次联系我有空要记得去看他，我口头说好的好的，但其实上班时间诸多不便，想拖到年后再去。大年三十的时候我给叔叔发贺年消息，叔叔高高兴兴回了我一条语音，随后还给我发了个红包，我没想到的是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叔叔的声音，最后一次与叔叔联系。等到我年后多次联系叔叔未果的时候，只是单纯以为叔叔年后繁忙，不乐得再理我。三月份返校后我依然坚持给叔叔发消息打电话，仍无音讯。我开始思考自己的问题：熊叔叔这是对我失望了吧，寒假回家也没有立刻前去看望，大概是觉得我毫无感恩之心了。我越想越怀疑自己，每天深究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日子也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手机上显示熊叔叔的来电，我立刻接起来喊了一声熊叔叔，但是对方迟疑了，过了一会用很微弱的语气说，梁辉啊，我是刘阿姨，你叔叔他走了。我不敢相信，问阿姨走了是什么意思，阿姨哽咽着说，大年初一那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的手机没电关机了没有打开过，过去了一个多月阿姨才有了勇气打开手机，看到我的消息和来电，于是决定回电话告知我。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的脑子和心灵仿受重击，难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命？怎么会这样，我忍着眼泪安慰了阿姨一会。转头又打电话跟初中的班主任求证，班主任说是的，他也非常惋惜，但是人生无常，班主任希望我未来好好学习，不辜负叔叔阿姨的资助之恩。班主任还告诉我，16年国庆前一段时间叔叔阿姨唯一的亲女儿也因病去世了，望我以后多多与阿姨联系，勉强充当一个女儿的角色，我说我会的。忽然想起国庆跟叔叔阿姨打视频他们唤我女儿，原来是这样。

熊叔叔的去世于我是不可言说的重击，那个学期开始我开始每天独自前往图书馆学习，考过了英语四级，计算机二级，期末拿了专业第一，大二上拿了国奖，在别人看来我好像只是变得安静了，爱学习了，但我心底里清楚地知道是叔叔去世给我的打击变成了激励，我不能再对不起任何人了，我要用自己的努力和行动回报他们。

20年清明节我去熊叔叔哥哥家里问到了叔叔的墓地地址，叔叔的位置在公墓的最上面，我寻着编号一步一步往上爬，每走一步，心底也愈加沉重，终于在看到墓碑的那一刻泣不成声，惭愧于自己没能珍惜可以见到叔叔的机会，更愧疚于自己没有亲自报答叔叔的机会。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成长，陪伴刘阿姨，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成就自己的人生。

舅舅（2019年1月26日）

印象中我一共只见过舅舅三次，因为舅舅定居在福建，鲜少回来。

第一次是初中的时候我跟奶奶他们去山上捡柴，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给外公买电饭煲的舅舅，还是奶奶说那是舅舅，我才知道自己舅舅的样子。当时他刚从福建回来，还没等到我去外公家看他时，他就已经返回福建了，我只记得他带了很大一包葡萄干回来，放在外公家的电视机前，外公说他牙口不好，让我吃。然后我就边看着电视边大口大口吃完了一大袋葡萄干。那次葡萄干实在是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后来我每次吃葡萄干就会想到舅舅。

第二次是16年我考上大学，寒假在县城里兼职，舅舅在年前回来看外公，然后他再次来城里给外公买东西，就顺便来我工作的地方找我，我刚好午休，就跑去见舅舅了，好不容易见到舅舅，却恍惚觉得他苍老了许多，不再是我记忆中高大的样子，舅舅一眼认出了我，旁边还带着他的儿子，我的表弟，寒暄几句后，舅舅就开始跟表弟夸我多么厉害多么孝顺，让弟弟以我为榜样，好好学习。随便聊了一会后，舅舅就去赶班车回家了，再然后他又回福建了。

第三次是在殡仪馆看到躺着的舅舅。 是大三上册过完的寒假，我又在县城找了一份兼职，家教，住在姑姑家，那天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接到姐姐“大逆不道”的电话，她说“舅舅不行了！”我说“你瞎说什么，舅舅前两天才跟我说他过年要回家，我还和舅舅在微信上商量外公的八十大寿”，那一刻真是对她无语，不过她担心我不信，还让我打电话问姨兄。好吧，问就问，我还偏不信了，我怀疑她可能就是接到了一个什么诈骗电话～

但是，时隔一年再跟姨兄联系，没有一句寒暄的话，姨兄直接说“是的，舅舅，不行了。” 我难以置信，一秒切成哭腔问，“怎么可能，他不是好好的吗？”“说是今早的车祸，人已经没了，在殡仪馆了。” 可是，我还是一点都不敢相信，什么车祸死亡什么脑内出血……我又不是拍电视剧，我知道真正拍电视剧的人说这话时都是真的在拍电视剧，可是我说这种话呢？导演在哪里？编剧在哪里？为什么这样操控别人的人生？

然后与舅舅仅有的两次见面以及几次微信聊天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巡回闪过，我开始哭得不成人样。因为感冒没好，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索性拿了包纸慢慢哭。不一会手机振动响了一下，是姨兄发过来的视频和照片——舅舅在急救车上躺着的照片，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看一眼就不会忘的一幕。舅舅脸上满是鲜血，头上止血的纱布被血染得通红，脸部和耳朵几乎被摔得变形。视频中舅舅在艰难的抽搐，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想说话，可是嘴和大脑已经不听使唤了。姨兄还再三嘱咐我不要跟老家的人说，不要让外公知道了，怕他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我哭得更厉害了。姑爷看我哭得这么厉害，说我始终还是小孩子，听到这种消息竟然如此悲伤。对啊，我就是小孩子，我不想相信这是真的，我想要舅舅回来，会有人满足我这个小孩子吗?

吃完饭我跟姨兄打电话说想跟他们一起去福建见舅舅最后一面，他们答应了，让我把身份证号发过去买机票。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我好像应该很高兴的，可是如果可以选，我不想要这一次坐飞机的经历。然后我给家教学生的姐姐打电话请了假。第二天早起草草的收拾了一点行李，打车赶到车站与姨兄和姨妈汇合，看到姨妈那一瞬间，才发现姨妈的脸色已经憔悴不堪，她说一听到这个消息一晚没合眼。来到机场，发现时间还早，还得等三小时左右，但是大家都各自沉默，不想说话。终于等到登机捱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旅途，我们一出机场就有舅舅在福建的熟人来接我们去和姐姐和姐夫汇合，他们驱车经过县城绕过山路我以为是到了舅舅家，一下车，“XXX地殡仪馆”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他们让我们先去看一眼舅舅，然后我就看着舅舅被人从里边推出来，裹在一个黑色袋子里，工作人员把拉链打开，我看见一张苍白的面孔，完全没有了照片上的血迹和痛苦，仿佛就是累到睡着了而已，姨妈受不了哭出了声，我在一旁很痛苦却哭不出来，姐姐开始抽泣，另外三个男人陷入了沉默。看完舅舅我们又去到一个吃饭的地方，见到了一些陌生的人，他们谈论着舅舅车祸这件事、聊着他的过往，我就静静听着。

吃完饭就驱车来到了舅舅家，一个三四楼的独栋，大门口挤满了人，有的人烧火，有的人做饭，有的人喝茶，有的人商量着事，我们到了先去看了舅妈和弟弟妹妹，他们在二楼已经哭成几个泪人，舅妈和妹妹我都是第一次见。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在一旁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接触了舅舅生前的朋友 、邻居，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了叔叔的性格、为人，知道了舅舅是绝对朴实勤劳的人，这一点跟姨妈、妈妈太像了，难怪是亲兄妹。我参观了舅舅的家，虽然是在福建的农村，但也是四楼小独栋，装修良好，只是大门前挂着的两颗红灯笼格外刺眼，舅舅有自己的茶园和工作，一家人的收入还算稳定。这让我想到了那年暑假实习的时候舅舅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记得我快生日了，想给我打钱过生日，我说舅舅太客气了，我都长大啦，已经不那么隆重过生日了，舅舅反驳我说，生日当然有重要啦，停顿了一下又说自己对不起妈妈和我，前些年没能帮到我们，现在他们还完债了，有富余的收入，说我有困难可以随时联系他。电话结束后，微信叮咚收到了舅舅转的一千元过生日的红包，我心想，这真是我最奢侈的一个生日了。真是不一样的20岁。

由于舅舅是车祸去世，后续赔偿事宜复杂，我每天跟着姨兄听着他们商量这商量那，大人们觉得我是小孩，均不让参与讨论，我只能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一些处理事宜，舅舅暂时还不能火化，我们只能先回家了。我去找舅妈告别的时候，舅妈牵着我的手说，我常听你舅舅提起你，说你是家里的读书人，很出息，我内心无比愧疚。接着舅妈说，这辈子嫁给舅舅，虽然日子没有那么好过，但是两个人一点一滴地奋斗努力，在福建安了家，抚养了孩子，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盼到了好日子，但好日子还没过几天，舅舅就突然走了。舅妈给我指了一下墙角的一个麻袋，她说那是舅舅前几天去市场买的新衣，舅舅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了，他可以给舅妈买衣服，给弟弟妹妹买好吃的，但对自己无比苛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之所以舍得买衣服了也是因为想回老家给外公祝寿才买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试穿。舅妈讲着讲着便泣不成声了，很难想象未来的日子舅妈就要独自前行了，更要一个人扛起责任照顾年迈的父亲，还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

后来回到老家，跟外公说舅舅不能回家给他老人家祝寿了，外公听后沉默许久，他说后人有后人的路要走，他是靠不住了。我多想告诉外公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舅舅他多想回来，只是他再也回不来了。过了几天后，外公又跟我说，你要不还是给你舅舅打个电话，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我可以不过寿了，我就想让他回来看看。我敷衍着打了个电话然后跟外公说没人接听。外公好像失望透顶了，悲望地对我说，那就这样吧，你哪天打通电话了就告诉他不用回来了，我以后去世了丧事随简，不麻烦他老远赶回来给我烧纸钱。我口头回应说，不会的，舅舅得空了肯定回来看望您。但我偷偷在心里说，外公您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要偷偷给舅舅烧纸钱了。但我也相信舅舅一定会去外公梦里看望他一直记挂着的老父亲的。

19年2月份，舅舅在福建火化了，骨灰放在了他在那边的家里。这两年过年和清明上坟的时候，妈妈总让我瞒着外公偷偷给舅舅烧很多的纸钱，她说舅舅常年奔波在外，老实人吃了很多的苦头，多烧点纸钱让他在那边的日子好过一点。妈妈还让我以后多跟舅妈和弟弟妹妹联系，我连连点头，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