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宠物、上师、拿馍
有些独居的人需要养只猫,或者狗。每天精心照料猫狗的生活,称它们儿子、闺女。猫狗非常需要她,她也从中得到快乐和安慰。这种快乐究竟是乐还是苦?恐怕也是很难说的。
她对猫狗的需要,甚至胜过猫狗对她的需要。假如她的生活中缺失了这只宠物,会马上变得空洞洞。也许,并不是“变得”空洞洞,而是一直空洞洞,只是,有宠物在,空洞被遮掩了。空虚的掩盖会显现出欢乐的外相。就像墙壁破了大洞,没有条件补缀,索性糊上一层贴画,这样,比以前更好看了。也就给人一种“你看,墙根本不需要补”的意思。墙真的没法补的时候,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有些独居的人需要上师。很多群居的人也需要上师。群居的人也是独居的人——他在生活上群居,心灵上独居。虽然心灵上独居,却渴望心灵的群居。住茅棚的人不需要糊墙,住在茅棚却渴望别墅的人就需要。心灵安于独居的人不需要上师,渴望群居而不能的人就需要。有时候迫切地需要。
渴望群居,体现为渴望被理解、被认可、被尊重。每一个还在意自己是否被尊重、受重视的人,都是渴望群居的。这种渴望常体现在旺盛的表达欲上。它有望通过角逐的获胜来缓解,比如成为叱咤风云、富可敌国的人物,或者至少是某个领域的权威和泰斗。但这是难以实现的,在没有办法通过别的途径平息野心的时候,对上师的需要就迫切了。上师就是精神教父。
上师和宠物,都作为心灵的需要而存在。在和宠物的关系中,自己扮出主人的样子;在和上师的关系中,自己扮出弟子的样子。无论扮演什么角色,自己真正需要的是站在舞台上。舞台是表达欲释放的通道。
通过写作来释放表达欲,背后也是对心灵群居生活的渴望。我把文章贴在知乎,常有人跑来大段大段留言,教我什么是佛法,也教别的网友。尽管我从来不回,他们仍然没有疲厌地频繁来。于是,我了解到,有人需要这样——需要向别人展示自己对佛法的理解,并从中得到满足。就像饿了需要吃一块馍,渴了需要喝一口水。
我也是这样。我需要向别人展示自己对佛法的理解,并从中得到满足。至于别人怎么看,甚至当成个笑话看,都关系不大。因为自己并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或者知道一点但不那么关心。就像有的拖家带口忙着挣奶粉钱的人,对养宠物毫无兴趣,当他看到把宠物叫“宝宝”的人,可能会摇摇头,觉得那种生活并不甜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要。透过需要,找到生活的支点。有母亲趁孩子不注意去翻他的上网记录,发现孩子搜索过25种不同的自杀方法,大吃一惊。她没太想过,有时候对自杀、对死亡的关注也可以成为生活的支点之一。这和关注美食、音乐、名牌等有类似之处。不同在于,关注的有些目标很难抵达。关注名牌的人可能消费不起名牌,关注成绩的人可能永远考不了第一,关注周围关系的人可能没法得到好的亲密关系,甚至难以摆脱被迫害的关系。这时候,死亡是有望抵达的少数选项之一。当它跃居为被关注并唯一可抵达的选项时,就会产生吸引力。这吸引力是致命的。
要防止一个人走向这条路,他的生活中需要有别的“关注并有望抵达”的选项,至少是“关注并有望取得进展”的选项。读博让很多人抑郁,甚至是非常聪明的人,他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多地关注无望抵达、甚至无望取得进展的目标。挫败的积累,会渐渐让一个人转而关注有望抵达的目标。
信仰是有望抵达的。“信仰”本身就是“有望抵达”的同义词。就像只要抬头,星空必定在。尽管永远无法真正抵达,闪烁的微茫已经足以给人安慰。
所信奉对象的真实与否、真实程度,也许没那么重要。远方来的人,告诉张三,十年之后会有一个上师来找他,哪怕是开玩笑,张三信了,生活也会发生变化。如果不是十年而是一百年,是下辈子,甚至更远的未来,只要张三信了,生活就会有变化。变化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那么,传说就不可谓纯然是假的。
抬头望见的星空,星空里的每一颗星,并非坐落在我们以为的位置上——来自它们的光在行经某些天体时受到引力弯曲了。不过,眼中呈现的星空也包含着真实。越是了解物理定律,就越有望还原更深层次的真实。而浅表层次的真实也并非不是真实。
我喜欢写晦涩的文章,比如讨论阿毗达磨,拿来解释生活或者传说。看的人挺少,有时候还没有广告的零头多。甚至会招来批评和讥讽。为什么我爱写那些读者看不懂或者觉得胡连八扯的东西?因为它们在渐渐成为我生活的需要,就像饲养的宠物或者皈依的上师。
一个皈依上师的人,在起初看、从时间的正轴上看,他好像有很多选择,然而倒过来看,回溯过去,会发现有难以选择的部分。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还没有唐僧,但唐僧已经注定要成为他的师父。这不是宿命论,而是他的倾向中,有一些东西会随着因缘成熟而迸发。这迸发,顺着时间之流看,很模糊,逆着时间之流看,又很了然。
信仰给予人安慰。这和“安慰剂”有别。我们检验一款药物,总要用安慰剂去对照。要显著区别于安慰剂的效果,才叫有效果。之所以需要对照,正因为安慰剂的效果也不是零,不是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起任何作用。那么,假使我们筛选样本,专门挑出安慰剂起作用的样本作为二次实验、三次实验的总体,会有望发现一些“安慰剂选手”,也就是说,有些人特别容易在安慰剂下产生作用,有些人则不容易。而且,不同的人会在不同的安慰剂下产生不同作用。在那种意义上,安慰剂也就不是安慰剂了。
“是什么”和“需要什么”,都有各自的重要性。在信仰领域,很多时候是“需要什么”在发挥主导作用。就像一个人饿了,需要吃馍,他手边只有馍,哪怕又冷又硬,也确实能缓解他的饥饿。别人最好不要说,“馍有什么营养,你早上不喝牛奶吗?不吃鸡蛋吗?”
说应该喝牛奶、吃鸡蛋,并不总是对吃馍人的关心。甚至并不总是指出了事实与真相。在一档节目里,西部某山村的人,喝的是蓄积的雨水,上面漂着树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说,“太阳晒晒,就消毒了”。你不能告诉他“太阳晒消不了啥毒”——在他能喝上自来水之前,这不是告知真相,而是施加残忍。在自来水喝不上的时候,“太阳晒晒就消毒了”是世间的真理,是生活的大梁。
就像我需要在网上展示我所了解的知识,并从中得到满足——这是我的馍。
“你为什么光吃馍不吃菜呢?”——不是每一个人都吃得上菜。不是每一个人将关注投向万众瞩目的领域,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事实是,绝大多数人不能得到自己渴望的。在世间共许的“成功”标尺下,学区房、豪车、财富、名声、地位,卷入这样的角逐,我难以胜出。角逐带来的挫败要胜过好处,能获取的成绩与名次,与野心相去甚远。
就像一个人,总想动筷夹好吃的菜,但好菜都在上席,而自己在下席,够不到,只有踮起脚抻长了胳膊,可不仅够不到,还会显得更狼狈,让人嘲笑。而馍就在手边,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吃馍呢?
信仰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吃馍”的态度。但“吃馍”和“老实吃馍”的差别也很大。吃馍也能管饱,而且真能管饱。但吃馍的管饱并不一定能消灭吃菜的渴望。那么,有人嘴里吃着馍,但心里并不能老实吃馍,于是嚼馍的间隙还要释放一下表达欲:“看,还是馍最好吃!”“比啥都有营养!”
在世间的角逐中,维度常常是单调的。过去叫“领域”,现在叫“赛道”。“领域”至少还是平面的,二维的,领域中的两个点,关系有时候还不能简单地说谁前谁后;而“赛道”,就线性化了,赛道上所有选手的位置,都能精确区分出前与后。
信仰本是出世间的,是对赛道的弱化。赛道有明确的标准,考20分的人永远难以去嘲笑考100分的人,因为大家共许了分数的含义。
在信仰中,恰恰是标准的“不共许”,让失败于别处的选手得到安慰。因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对他说:你是20分,我是100分!这里不存在单一的尺度,谁100分,谁20分,很多时候可以各自称说。两个学佛信佛的人,张三可以说李四缺乏正见,李四可以说张三盲修瞎练。来了第三个王五,可以说他们都没摸到向上一路。于是,赛道可以各自定义:凡是自己跑过的地方就是赛道,凡是自己面向的地方就是终点。于是,在其他世间赛道总是落后的人,在这里,也就因为找到了依怙而不再落后,甚至感觉自己遥遥领先。
信仰确实带来了扎实和安稳。哪怕这种扎实与安稳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世间习气的。是脱颖而出的渴望终于在自定义规则的游戏里暂时得到了满足。
有时候“是什么”没有那么重要,“需要什么”可能比“是什么”更重要。并不总是“是这样”会战胜“需要这样”,很多时候反过来,“需要这样”会战胜甚至淘汰掉“是这样”。上席的菜,虽然营养丰富又可口,但是够不到,也就不管饱,而眼前的馍,是够得到又管饱的。
当一个人的目光,终于从难以企及的菜上收回来,决定去拿面前的馍的时候,他并不是感性的,而是理性的。就像说“太阳晒晒就消毒了”的人,是理性的,不持有这样的见地,在那样的环境里难以存活。
我们需要这块馍,就像渴了需要喝水。像渴望群居的人需要宠物的陪伴。像在无主的世间,需要借助一样事物产生“我是主人”或者“我有主人”的感觉。这感觉是馍,能治肚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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