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人
【2】《last stories》,by William Trevor
“好吧,你们要是真愿意干”,跛足人说,“得等很长时间,还得照看好砂浆。”
来农场的两个人没说话,点点头,又打手势,算是商量了。他们报了粉刷房子外墙的价格。跛足人觉得太贵,报了更低的数,说上次报价就这么多。来找工作的两人没说话,高个子提了提裤子。
“或者折中下”,跛足人说。
两人还是没说话,都摇头。
“那你们走吧”,跛足人说。
他们没走,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策略,装作不懂,皱眉,假装迷惑。有时候,聊天表现得不知所措很有用。
“还想再加两件外套?”跛足人试探着问。
高个子说是的。他比同伴年纪大些,头发有些发白,白得太早了:两人都还年轻,二十多岁。
“折中下行吗?”,跛足人又提议。“加两件外套,分开给?”
年轻那个,圆月一般的圆脸,戴着金丝边眼镜,又报了个数。他低头盯着厨房地板上灰色的、开裂严重的旗子,等着答复。高个子的胳膊松散地挂在身体两侧,跟身子一样特别瘦,习惯性吸着牙。如果房子粉刷十九年了,他说,这价格本来就不值。十九年是他们听说的。
“你们是波兰人吗?”,跛足人问。
他们说是。有时会这么说,有时候不。取决于事先打听的消息,这地方有没有别的波兰人。他俩是兄弟,看起来不太像。不是波兰人。
黑猫在厨房走来走去,找虫和老鼠吃。偶尔还扑向柴火里掉出来的树皮或影子。粉刷要用十四天,年轻那个说,他们周日也干活;成本可以算出来了。成交。
“还有”,高个子搓了搓拇指和食指说,“付现金。”
也同意了。
***
玛蒂娜开得很慢,虽然她经常从卡拉格开回来。已经不止一次,老道奇车半路开不动了,她只能走着去柯帕特里克的修车厂求助。每次都是同一个修理工跟她说,这车已经淘汰四十年,太老了。但老道奇车是玛蒂娜财产的一部分,还是先忍忍。开慢点,好歹能到。
科斯蒂根选了两三块五花肉,没选熏脊背肉薄片,凑够半磅,他说,都收钱了。她没说什么;对科斯蒂根也没做什么。“来棚里看看”,他总是自言自语,她就跟他一起去棚子里挑冻猪排和鸡腿,她喜欢它们在冷冻室的样子,他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他不再邀请她去冷冻室,但后来每次她吃猪肉排或鸡腿时,总想起之前一起去的那些日子,付钱时他总不收,回到农场她就把钱藏在金箔盒子里。
她开车经过了十字路口的补锅匠,孩子们穿着破烂衣服跑来跑去,光着脚,头发很短。经常被道奇车噪音引过来的女人,冷冷地瞪着眼。车继续往前开,女人还站在那儿,成为汽车后视镜的一个静止影像。玛蒂娜问橱窗里电饭锅的价格,“4块5” ,男人报价。太离谱了,她心想。
玛蒂娜快五十岁了,越来越胖。她之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没有很确定。早些年,漫不经心的婚姻破裂了,她无家可归。也没有孩子,虽然她很想要。那时起她就常常想,如果有孩子当作生活中心,也许会过得好些,哪怕要养活他们。
她开车穿过草地沼泽,一台博德纳牌(Bord na Móna)的机器拽着插条,紧紧夹住分离的挂车,让它保持原样。什么都没变,九个月了,插条还是那样。这地方没什么生机,她每次再来,都觉得还是上次见时的样子。
她在劳基尔掉头,大路被树影遮暗了。已经不记得路上最后一次见另一辆车是什么时候了。她根本没去想。也不重要。
***
两人开车走了,很高兴找到了工作,谈论着敲门时叫他俩进来的人。那会儿,他一直坐在壁炉旁椅子上,商量好价格后,他说去洗碗间拿瓶威士忌。他们听不懂,他不耐烦地比划,把拳头举到嘴边,头往后仰,拳头也跟着摆,直到他们听懂。
他很爱交际;他们注意到梳妆台上的玻璃酒杯,看着他把酒杯放到桌上。他们犹豫了下,其中一个拧开了瓶盖。
“听说过波兰”,他说。“天主教民族。为工作干杯!”
他举起酒杯,他们给他倒了更多威士忌。
他们走之前自己喝了更多。
***
“谁在那儿?”
玛蒂娜边把食品袋放在桌上边问。威士忌酒瓶在那儿,他够不着,酒瓶旁有两只空杯子,他自己的在手里,也空了。他伸出手,想让她再倒点酒。不会停的,她想;他会一直问,直到瓶子空了,然后问有没有没打开的,她会说没有,即使还有。
“有辆蓝色货车”,她说,给他倒了更多酒,没理由不给。
“我不知道什么颜色”,他说。
“有辆蓝色货车停在树林里”
“你拿到名单了吗?”
“拿到了”
他说有客人来过,换了新话题。
“那男孩不错,玛蒂娜。”
“谁?”她又问。
他想要名单和收据。用特制的铅笔头,划掉了她从包里拿出的东西。跟科斯蒂根打得火热的那段日子,她很享受这种欺骗。把数好数目的零钱放桌上,剩下的先藏衣服里,然后转移到楼上的金箔盒。
“波兰小伙子”,他说,“给我们刷外墙”。两件大衣,两星期刷完。
“你疯了?”
“挺好的天主教男孩,我们还喝了一杯。”
她问钱哪来的,他反过来问什么钱。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她的习惯,凡是涉及钱的来源,她总用这种方式质疑:这话题一旦提起,就没完没了。
“都给他们什么了?”她问。
他假装耐心解释,只给了材料钱。要是干得不错,完工后再付剩下的。
玛蒂娜没回话,怒气冲冲地拉开梳妆台两个抽屉中的一个,摸到抽屉后面,掏出一捆欧元钞票,5元和10元分别用橡皮筋捆着,20元,50元,和单张100的。她立马知道了他付多少钱。还知道他会让油漆工来要钱,他自己不会。还知道他们看到了剩下的钱。
“他们为什么要刷房子?他们应该做的是找工作,自救”
他摇头。又说油漆工是很好的天主教男孩。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耐心,一再说两星期就能干完。他说,年轻的波兰男孩把技术带到爱尔兰,是全国的热门话题,这是天意。她不会注意他们那地方的事。
***
他们在卡拉格买了油漆,问哪种最适合刷墙。“砖石牌”,那人指着锡罐上的字说。“最外面,上砖石牌涂料”。
他们明白了。解释说预先得了买材料的钱,付了记的帐。
“波兰人,是吧?”那人问。
他们的历史不同寻常,出生在一个曾在卡林西亚山区的无国籍幸存者社区,自然语言是融合了其他十几种语言的方言,经常被当成吉普赛人。他们想起在无名之地流浪的童年,在帐篷里生活,在寂静的夜晚穿越边境线,不断找寻更好的地方。十三四岁就和家人们分开了,没有任何遗憾。那时起,生活就变成现在这样: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最好,争取需要的东西并拿到。不论在哪,都回避制度这个东西,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词;但知道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如果误入歧途,或接受它,无论多短暂,都会被剥夺自由。活下来是当下的目标,他们希望可以在某个地方开始不一样的生活。
他们买了刷子、油漆和白酒,因为那人说需要酒,还买了填料,那人强调说要用到砂浆:他们从来没刷过房子,也不知道砂浆是什么。
面包车撞得破破烂烂,淡蓝色车身补了些更深颜色的漆,没税,没保险,虽然挡风玻璃上经常有相关的贴条。他们睡在车里,身边有各种工具,马克杯、盘子、脸盆、平底锅、煎锅,还有食物。
哥哥用方言问愿不愿意省点汽油,开到他们正在盖的建筑废墟住。开车的弟弟点点头,他们就去了。
***
卧室里,玛蒂娜合上金箔盒盖,用橡皮筋绑好。她从衣柜镜子后面站起来,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太不精致了,感觉很羞愧。身材不算太胖,但也不瘦,淡蓝色眼睛曾经很吸引人,现在一半都藏进肉褶了。第一次来农场时她才三十多岁,衣着外貌都很讲究。和科斯蒂根在店里单独待了几分钟,口红就被他粗鲁的拥抱弄脏了,她擦掉口红,穿好内衣。几年前,店里散发着一种混合了熏肉片、苍蝇喷雾和科斯蒂根用烤肉叉烤过的鸡的味道,这些气味从他的衣服传到她的上面。“哦,是店里的味儿,”厨房里有人问起她时,她总这么说,后来也懒得说了。
他们是远亲,十二年前他母亲去世了,第二年冬天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间农场。是另一个亲戚提议的,因为玛蒂娜就一个人,偶尔打个零工。如果她不来,她表姐——也是他们的表姐,就会被带去另一个家;她来农场也没什么损失,草场都分包出去了,每年收租,偶尔还有另一块地出售。玛蒂娜的残疾表姐,从出生就和他现在一样活动受限,这种情况在法律上对玛蒂娜很有吸引力:她迟早会继承剩下的东西。人们常以为他已经死了。在卡拉格是这样,从没来过农场的附近的人也这么认为;跟他们说话,就能感觉到。玛蒂娜自己没提过他,除非别人提: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她能评论的。
她下楼时,他已经喝完威士忌睡着了,一直睡到被碗碟的哗啦声和煎炸饭菜声吵醒,她在准备六点的早餐。她喜欢让他按部就班,照吩咐做。她定了包扎伤口的闹钟,每天早晚都精确到分钟。她先把晚上产的鲜鸡蛋收好。摆好早餐桌子,把他从里屋带到厨房。趁他吃早饭的时间,铺好两张床,洗了碗碟。如果要去卡拉格,会两点一刻出发;养成了习惯。通常那时他已经睡着了,大多数时候他都睡着了,除非开始吵闹。能吵一整天。
“波兰人在这儿会很麻烦。”她提高了嗓门,锅里煮的猪肝要溢出来了。哪怕有最轻的声音——洗碗或做菜声,壶盖的响声——他都说听不见她说话。明明可以。
他说他听不到,她没理他。他说想再喝一杯,她还是没理。
“他们不会添一点儿麻烦的,”他说,“这样的小伙子。”
他说他们很干净,看看就知道了。还可以给她作伴。
“一个月又一个月,你几乎见不到别的什么人,玛蒂娜。当然,我知道,姑娘。我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她把平底锅斜了斜,把第一个鸡蛋打到油里。她可以单手开鸡蛋,单手煎。他们每人吃两个。
“需要刷墙了”,他说。
她没回话。也没说他不会知道的;既然再也没办法把他弄出院子,他怎么知道呢?她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做了。
“这对我有好处”,他说。“年份早的威士忌”。
她打开收音机,响起了旧时的音乐。
“太可怕了,”他说。
玛蒂娜还是没回话。她把变黑的猪肝从锅里捞出来,和鸡蛋一起盛在盘子里。把他拉到桌旁。他还想要威士忌,她说他喝得够多的了,厨房里就没再谈这个话题。
吃完饭,她把他扶到床上,一小时后,他开始大喊大叫,她赶紧过去。以为他做了噩梦,但他说腿疼。她给他吃阿斯匹林和威士忌,同时吃这两个就不疼了。“进来吧,让我暖和暖和,”他低声说,她说不行。她常常想,是不是他疼疯了,大脑受到攻击,像他身体里其他东西一样。
“为什么他们叫你玛蒂娜?”他问,还是很小声地。男人的名字,他说;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
“你会告诉我很多事。”
“快睡觉吧。”
“草场租金拿到了吗?”
“快去睡觉。 ”
***
星期一雨下个不停,到了星期二才开始粉刷。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吹着柔和干燥的微风。油漆工们在卡拉格雇了两架梯子,花了一天时间把灰泥表面脱落的地方补上。
房子的女人,他们猜是跛足人的妻子,早上准备了苏打烤饼和茶,她问他们上午下午什么时间吃东西合适,他们指着哥哥的手表,说可以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半。下午三点半,她准时给他们端来了饼干和茶。还聊了一会儿,告诉他们卡拉格哪里能买到想要的东西,问了些他们的情况。她看起来很累,但一直笑,对他们不理解的地方也很有耐心。她看着他们工作,他们问干得怎么样,她说和其他人一样好。到了晚上,灰泥修补工作做完了。
天气预报说周三有大雨,下午三点左右,西边吹来一股可怕的风。不能继续刷墙了,油漆工们坐在车里,希望快点转晴。早些时候,他们工作时,房子里争吵声越来越大,偶尔停一下,又继续吵。哥哥的英语好些,说是因为钱和土地吵的。 “养老金是我的”,跛足人反复说。“我来这儿不就为了多挣几先令吗?”养老金是争论焦点,它怎么被用到不该用的地方,跛足人如何得不到它。油漆工们没了兴趣,争吵还在继续,一个人从车里出来看天,还能听到。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决定不等了,开车去卡拉格。他们在油漆店问这样的坏天气还要多久,店主说后面几天都不太好。他们把梯子还了,没办法用,又不想付租金。算是一次挫折吧,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油漆店他们还听说,有个建筑工被开了,现在在几英里外一个室内的废弃磨坊改造厂当替换工。那工头也同意按天雇他们。
***
大雨影响了跛足人。雨一下,他就停不下来,她也被困在家里。讨论完养老金,他又开始说以她名字命名的圣徒。“告诉我”。他重复自己最常提的要求,如果是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她就不回答。可到了白天,他会甜言蜜语,每一分钟都比以前拖得更慢。
第二天早上他又问,油漆工们取下梯子就走了。她抖出炉边的碎渣,好让火旺起来。她跪在他面前,能感觉他在用惯常的方式审视她。说说圣徒吧,他说,你会好些的,会感到神圣的安慰。“告诉我”,他说。
她把烟灰盘拿到院子,走之前什么也没说。雨水浸湿了她的肩膀,落在脸和脖子上,淋湿了她的胳膊和灰黑色裙子,然后从两乳之间流下。
她回到厨房,如他所愿,告诉了他已经知道的:神圣的牛奶,没有血,流淌在圣罗马玛蒂娜体内,教皇乌尔班以她的荣誉建立了教堂,为她谱写了赞美诗,用于罗马的布雷维亚她的办公室,她死在剑下。
讲完后,他称赞了她,她站在他身后,不愿看他。她带进来的雨水滴落在地板破碎的旗子上。
***
油漆工们在磨坊改造厂干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即使天气好些了。给的钱更多了,而且听说会有更多的活儿;他们九天后才回农场。
他们很早就到了,压低声音,迅速工作,以弥补没来的几天,担心抱怨他们没早点回来。到了八点,前墙大部分地方都涂上了底漆。
这地方很安静,也一直如此,只有一缕缕的烟从烟囱冒出来,上次在这里工作一天半,他们记得这个场景。
道奇车就停在那儿,长度超出了所在的车棚,后面突出来,他们也记得这点。他们继续在房前忙活,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期待着早上送来的茶,茶却并没有送来。下午,哥哥回货车里换刷子时,发现茶盘在引擎盖上,他把它端到放梯子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这成了一种模式。收音机声和说话声并没有打破这地方的宁静。茶端上来时什么都没加,而且是不同的时间点,好像忘了十一点和三点半的约定。梯子搬到院子里后,托盘就放在房子旁的门挡处。
油漆工们偶尔会朝屋里看一眼,但不经常,会看到一个女人,感觉是和他们喝酒的那个跛足人的妻子,刷漆协议商量好后,那女人和他俩握过手。一开始,他们怀疑看到的这女人是不是另外的人,虽然穿着相似。他们谈论着这件事,对回来后的陌生感很迷惑,不知道在这个国家,这样突然的变化是不是司空见惯,是否经常能发现。
有一次,透过楼上一扇肮脏的玻璃窗,弟弟看到那女人蹲在梳妆台上,头枕着胳膊,像睡着了,或者在哭。她抬起头,他继续盯着她,好奇心已经无法抑制,她的眼睛也回望着他,没有转移目光。
同一天,油漆工们完工之前,刮厨房窗框的旧漆时,他们看到跛足人不在椅子周围,这才意识到,自从雨后回来,就没听到他的声音。
***
玛蒂娜洗了他们的杯子和茶托,茶匙上剩一点糖,被茶浸湿后浸入了碗里。她擦干茶托,把湿毛巾挂在餐具室绳子上。不愿去想,甚至不愿知道他们来了,已经来了。她不想看到他们,就像昨天一整天她都不愿看到的那样。她把杯子挂起来,碟子和其他的放一起,糖碗放在水槽下的碗柜里。
梯子在院子里啪嗒啪嗒响,她担心被偷,晚上把它藏起来了。她感觉油漆工们议论了自己,但没听到议论什么。他们几天前走的时候敲过后门,她没应。
她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再到门口,但没人来。她听到货车开走了。她听见鹅从多尔河上飞过:这是它们的时代了。有一次,货车落下什么东西回来了,她正在收晚上的鲜鸡蛋,就在地里等着货车开走。在厨房里,她看着梳妆台的钟,又等了一刻钟。然后她把前后门都打开了,像厨房的窗户一样,让空气进来。
***
他们在废墟自建的住处建好了。用了倒的石头和少数完好的木梁,还有一个没人要的门框。他们买了旧的镀锌铁皮做屋顶,在顶端做了大梁。不坏,他们互相说;知道其他地方更糟。
黑暗的晚上他们谈论起跛足人,关心——担心之前谈好的价——因为刷墙价之前是和跛足人定的,完工后女人很可能说她对之前的约定一无所知,他们要价太高了。他们怀疑跛足人是不是被带走了,是不是还在家。怀疑女人为什么还不是最开始的样子。
***
她把道奇车退到院子中间,打开右边后门,开着发动机,把鸡蛋托盘从屋里拿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放在地上,一切都像往常星期四那样。她想在那伙人来之前赶紧离开,赶紧锁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开着的车门。还没坐到驾驶座上,引擎直接熄火了。那辆蓝色面包车刚好出现了。
他们立刻走过来,戴眼镜的做着手势,一开始她听不懂,后来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个后轮胎漏气了;他好像说要帮她打气。她说她知道;这很好。她担心会发生什么事:道奇车会让她失望的。但当她关掉点火装置,重新打开,并试着关掉熄火器时,引擎立刻发动了。
“早上好”。年纪大的那个个子太高,在车窗前弯下了腰。“早上好。”她放下车窗时,他又说了一遍,尽管她不想这么做。她能听到梯子升上去的声音。“对不起”,耽搁她的男人说,尽管他靠在车上,她还是让车慢慢开着。
“他在另一个房间,”她说。“一个对他更好的房间。”她没说要送鸡蛋,因为他们不会理解。她没说,没有冒险开走这辆旧车,他们也不会理解。
“他在那儿很安静",她说。
她慢慢驶出院子,又把引擎熄火了。
***
油漆工们一直等到再也听不见汽车声。他们把梯子从楼上一个窗口搬到另一个窗口,直到把房子转了一圈。他们不说话,不时互相看一眼,就这样交流。之后他们点上烟。大约四分之三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们讨论了这个问题,算了算还剩下多少油漆,以及会得多少补偿。没开始工作。
弟弟离开院子,穿过入口,入口的门被自己的重量撑开了,铰链也已经脱落。哥哥留在那里,四处张望,打开棚屋的门,又关上,听着道奇车是不是回来了。他靠在梯子上,抽完了烟。
一开始多云,天空慢慢放晴了。弟弟从房子侧面走来时,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从大门回来的时候,他把眼镜摘下来擦干净了。他穿过一片长满野草的菜地,来到了一个曾经是花园的地方查看,仅存的一朵花上用种子包做了标记,可以看出它的几排里面装着什么。回到院子,他尽可能地靠近房子的墙壁,每次走到窗前,他都把自己贴在灰泥墙面上,极其小心。楼下的房间和楼上的房间一样,没什么发现,他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没养狗。猫们毫无兴趣地看着他。
努力毫无结果,在院子里,他摇摇头表示不屑。他说,那边有块围场暴露在太阳下。他们坐在那儿,大口吃着不新鲜的三明治,每人喝一听百事可乐。
”跛足人死了“。哥哥轻声用英语说,每说一个字就点头表示肯定,好像要把意思说清楚,以防万一。
”那女人很可怕“。他也点点头。这些猜想既没有被反驳,也没有被评论。两人静静地躺在阳光下,穿过被人忽视的贫瘠的田野和花园。他们低头看了看孤零零的花坛,看了看标记空行的,颜色鲜艳的种子包,每小包都用棍子扎了孔。他们没说这是坟墓,也没评论从大门出来的一条笔直的宽阔小径上的野草,如何被粉碎和回收的。他们没有在泥土里伸出手指寻找种子,那里应该有种子,那里应该开过花。
”她没戴戒指“。哥哥耸耸肩,把这个细节置之脑后,不再感兴趣,现在无关紧要了。
他们又听了听那辆汽车不可靠的引擎发出的嘎嚓声,但还是听不见。粉刷需要松一下窗框的窗户,他俩现在都可以进入房子。但没进去,像昨天一样,还有今天早上。相反,没有任何讨论,又开始粉刷了。
他们没有受到打扰,一直工作到天亮。
”她明天会来“,哥哥说。”她会找回勇气,知道我们不是威胁“。
回住所的路上,在货车里,他们又谈论起那个不像从前的女人和不在那里的男人。他们猜测,猜想,推测。他们煮了食物,吃起来很不舒服,虚幻的碎片是夜晚的形状。无论不耐烦还是愤怒,都不允许一个等了太久的女人再等一次,直到独自一人:他们充分体会到了其中的道理。他们慢吞吞抽着烟,直觉指引着他们。 这女人的历史不是他们能了解的,尽管他们现在是历史的一部分了。境遇使他们变成这样,就像她的境遇使她变成现在这样一样。她握着鞭子,因为它就在那里等着她去抓住 。她会确保养老金照常发放。没人会想念跛足人,没人会来这个孤独的地方。明天女人会支付粉刷房子的费用。明天他们将继续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