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日常生活中隐身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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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五岁那年迷上了航模,当时网购还没发展起来,我是按杂志背面的广告,邮购了一堆零部件,在同龄人钻网吧打CS的时候,我埋头在院子角落试图做一架能飞起来的飞机。
但迎面而来的阻碍并不是技术难题,而是我爷爷,他忽然抢夺我的材料,像雄狮抢鬣狗嘴里的猎物,蛮横地拉到一边据为己有。
爷爷平时孤僻,唯独喜欢研究手工,他把家里大小电器拆了个遍,母亲跟他吵,一点用都不管,父亲只好当和事佬,说,他有事做总比出去惹麻烦好,再说了,电视电风扇什么的,平时很少用,就让他当个玩具呗。
母亲就没再吱声,但对于干扰我正当的课外兴趣,父亲没忍让,埋怨爷爷:“可别耽误你孙子学习科学。”
一听这话,爷爷马上变得懂事,乖乖交出被他弄得一团糟的模型,然后坐到台阶下发呆。父亲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你爷爷这辈子才是被耽误了。
爷爷是老上海人,书香家庭出生,年轻时一心想读书,可在特殊年代没机会去大学深造。当时国家号召“三线建设”,大批工业技术人才投身于中西部深山,爷爷就带着满腔热血来到陕南汉中的山区,成为一名军工厂车间里的工人,从此在这里扎了根。
爷爷的青春就像军工厂的代号“**信箱”一样,被隐藏了一切荣耀。默默奉献了二十多年后,“三线建设”完成了历史任务,军工厂纷纷迁出深山落户城市。恰逢经济改革,爷爷跟三个同事办理停薪留职,下海共同创办了一家机械加工厂。
起初各种困难层出不穷,好在四人都没退缩,第二年厂子终于走上正轨。可是刚拿到第一笔分红,奶奶突发脑溢血,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那会儿父亲去外地上学,家里只有爷爷能照顾,无奈之下,他退出经商团队,回到家专门伺候奶奶。
奶奶在床上瘫痪了十二年,后面几年意识渐无,几乎成了植物人,但爷爷始终每日悉心照料,最终在2005年,奶奶安详离世。这时爷爷也过了退休年龄,变成一个爱发呆的老头儿。
2.
担心爷爷心理出问题,父亲就让我没事陪着他玩,但我小时候太闹,总是把爷爷惹怒,因此印象中他常摆着一副冷峻的面孔。
到我稍微懂事时,爷爷却患上了老年痴呆。发病初期,医生说只要平时科学训练,后果就不会特别严重。想起爷爷在车间做了一辈子钳工,父亲就拿出整套修理工具,让爷爷没事修理破电器。
没想到爷爷开始沉迷于此,不仅拆家里各种电器,还把零部件重新组装成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见过他把风扇电机、螺旋叶片、童车轱辘、雨伞支架等拼凑出一个像外星战舰的奇怪模型。
逐渐,周围人知道我们家有个“科学怪老头”,甚至一家报纸的记者也赶来探秘,她问爷爷:您制作的是什么啊?
爷爷不理人家,低着头默默摆弄电路。记者想再发掘一些新鲜的内容,可是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离去了。
有一次,我看爷爷因为某个组装遇到困难,急得他在一堆破铜烂铁间翻得叮当响,接着又冲进屋内,拽出一个旧皮箱,打开,里面是各种资料和笔记。
那时我已上初中,大概能看出,这些资料和笔记都是数理计算公式,爷爷抽出一本翻开,然后又拿着笔和稿纸在一边对照计算。我从旁观察他的样子,真像科幻电影里的怪教授。
那天整个下午的计算,让爷爷平静下来。不知是计算完成了,还是算累了,最后他慢慢地整理身边的稿纸,将资料笔记重新有序地放回皮箱。正要合上时,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挪开箱中厚厚的资料,从底下找出一叠红皮证书翻看。
我撑着膝盖,读证书上面的字,都是爷爷当年在军工厂的获奖证明:技术标兵、设计一等奖、工艺改造奖……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旧皮箱,留下岁月的影子。
3.
我将此事跟父亲说,父亲摇头苦笑,说你爷爷有时候出门,连家都找不到了,怎么可能还会计算公式?也许他当时只是装模作样地想演算一番罢了。
我的课余活动很丰富,航模被爷爷霸占了,我就去研究电路板,拿着电烙铁在电路板上点锡,当电路连通时,相关的灯光亮起,蜂鸣器响起,螺旋转起,这时爷爷又被吸引过来。
“你这是什么?”他扔掉飞机模型,指着我的试验问。
我告诉他这是电子信息的基础,长大了我想当个通信专家。
爷爷 “哦——”了一声,眼睛里发出亮光,说,当年我们在“信箱”里造卫星零件,我就是搞通信的。
我惊奇地问,真的呀,你们造的什么零件?
爷爷皱着眉费劲地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又很快羡慕起我来,不停地说,还是你们好哇,想学啥,随时都能学到。
我发现,自从我的课余手工活动多了之后,爷爷就开始爱往我这边凑了,心情也比以往好很多。父亲也说,那你就跟着爷爷一块做手工,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手上几十年钳工的功夫,帮你组装个零件还是不成问题的。
此后每天放学,我就和爷爷在院子里做手工。爷爷不喜欢使用买来的零件,需要的配置他利用家里的废旧材料自己做,比如要造一对机翼,他让我挤掉父母的牙膏,然后把木屑填充进牙膏皮,磨整成光滑轻巧的机翼。
设计尺寸,是他最感兴趣的部分,爷爷特别喜欢拿一支钢笔在稿纸上写写算算,可是我发现,他看起来在严谨演算,其实根本就是在瞎写,算来算去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但我没说破,既然爷爷沉醉于此,就由他去吧。
我们爷孙俩合作的第一架飞机航模,经历漫长三个多月的设计和组装,终于完工了。除了遥控设备是我邮购,飞机的发动机、支架、机翼、螺旋桨等全是爷爷亲手制作的。
记得那天我俩兴冲冲地跑到一片空旷的停车场,我启动遥控,发动机喷出一股青色的烟雾,随即轰鸣着往前冲去,十来米后,飞机“呜——”的一声腾空而起,我兴奋地大叫着。
爷爷却表情呆滞,仰望着蓝天,定定立在那里,我喊了他很久都没反应。那张定格在蓝天背景下木然的脸,成了我对爷爷最深刻的印象。
4.
从初中到高中,我陪爷爷制作过很多模型,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他认真计算却毫无用处的稿纸也堆了厚厚一沓,都没有扔掉,被爷爷仔细抚平积攒在那里。
后来我学业渐忙,就没人陪爷爷鼓捣手工了,他的老年痴呆也越来越严重,整天只会坐在院子的台阶,拿一把扳手东敲西打,再也造不出像样的东西了。每次看到我放学进门,他露出期待的目光,但被母亲及时劝住:你孙子要考大学呢,不能陪你玩了。
我考大学过程并不顺利,先是高考第一志愿落选,被调剂到一所二本院校,专业也不是我喜欢的。入学没几天,我请了假回到家里,跟父亲说想复读,明年再考。
父亲没有反对,看着院子里呆坐的爷爷说,你们这一代真好,既然可以有这么多选择,就去做你想做的,别再像爷爷和我,一辈子留下的遗憾太多。
最终我没复读,而是在大二通过努力调转了专业。父亲这句话我当时只理解了一半,我只知道相比爷爷的人生,我有太多值得珍惜的机会。对那句话另一半的理解,是2013年爷爷去世后。
那年我们也迁了新居,收拾老屋的时候,翻出了爷爷的那个旧皮箱,除了泛黄的资料和获奖证书外,最底下压着几份手写的申请书,我们都认为,这些申请书自从放进箱子后,爷爷再没翻看过,因为纸张都粘在一起了。
从斑驳隐约的字迹看,这几份申请书大都写于爷爷的青年时代,第一份是上大学的申请书,那时爷爷还在上海,年轻人想上大学,得组织推荐,可这份申请书的批示意见里写着“成分非工农兵,不予推荐”。
另一份申请书是在汉中深山的军工厂里,爷爷向厂部申请进修外训名额,批示意见里写了很多字,还有厂长、书记等领导的签字,大意是爷爷是车间的中流砥柱,外出学习会耽误生产进度,而且爷爷技术过硬,没有进修的必要,希望他发扬风格,把名额让给徒弟们。
第三份申请书稍微新一些,但看起来并不正式,只是在一张白纸上潦草写了几行字,是奶奶刚瘫痪时,爷爷给一起创办加工厂的其他三个股东写的:因家人卧病需要照顾,忍痛放弃最后的拼搏梦想,特申请退出股份,自此不再参与任何经营与获益。
下方只画了“同意”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