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如何说再见》节选
44位作家分享自己的创作灵感、过程,每个都值得回味,没有什么主次。就是看的时间到了,想亲自手抄一段,仔细再仔细的阅读而已。
不要思考,要作梦。
——理查·鲍许 《亲爱的作者》
安德鲁·督邦斯三世
一九五九年生于加州,美国当代作家,同时任教于麻州大学洛厄尔分校。长篇小说《尘雾家园》入选一九九九年美国布克奖决选名单,并改编为同名电影。
不要想,要作梦
多年前,我读过一本书叫《给小说作家的信》,收集了大约二十位知名作家给其他作家的宝贵建议。里面有很多长篇大论,提供了非常有智慧又实用的建议。但是这么多年来让我一直记得的是理查·鲍许所写的一句话,这已经有点类似变成我的座右铭:
不要思考,要作梦。
我们生来都具有想象力,每个人都有。而我真的相信——这只是我多年每天写作的经验——好的小说与梦境想去不远。我认为那个想踏入别人梦境一探究竟的欲望举世皆然,每个人都有。这就是小说的定义。身为写作老师,如果我只跟学生说一件事的话,那就是这个。
来谈谈一些区别。虚构一个故事跟想象一个故事有着深沉的差异。虚构一个故事你想出一场景,你非常理智地勾勒它。你想的是:「我必须安排这件事发生,这样其他的事才能接着发生。」这牵扯到控制内容的层面,我认为并不算是艺术性的。诚实来说,这只会发展出一个牵强的作品,不管它的文字写得多优美,你都可以听见这类作品里一个不真实的调性。
我刚开始写作时,这是我最大的问题:我想要表达某个东西。我下笔时非常不自然。我写故事是希望它们能传达某些主题,或是论述某个我在思想上纠结的问题。我已经学到,至少对我而言,此路不通。这样创作是从外而内的写法,而不是从内而外。
在我开始写作没多久且还没出版任何作品之前,我就领悟到,只要你他妈的放手,故事中的角色就会活出他们自己来。这是个让人兴奋,甚至让人有点惶恐的经验。只要你让他们做他们该做、想他们该想、感受他们该感受的事,故事里的情节就会水到渠成。这是美丽又扣人心弦的魔法。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写作就是为了感受到那份悸动:感受故事水到渠成的那刻。
所以多年来我学到的是,要不顾一切跳入那发生的当下。这么做的时候,你会开始写你其实不真的想写的东西,剧情在你的笔下以你不希望、或你不了解的方式展开。但这正是故事开始有心跳的起点。
好啦,我知道,饮用鲍许的文字是一回事,但是这句「用语言作梦」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写作的习惯是可以学习的。我们可以选择使用具体的文字,避用太过抽象的。我们可以学习多使用主动式。至少要用到五感中的三感来开辟一个场景。所有这些规则都有人可以教你,或是可以自己从阅读中学到。这些是你写作工具箱中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写故事的人对于他/她所要写的东西并不打从心里感到好奇的话,这个工具箱也永远会紧闭深锁。对我来说,这个好奇心就是写作中最关键的成分。福克纳在他晚年时曾有人问他,作家最需要的特质是什么——他回答不是天分,而是好奇心。他这个回答我永远记得:「能洞察人心,有好奇心去质疑、去反复思量、去沉思为什么这个人会做出他所做出的事。如果你有这些特质,那不管你有没有天分都没有差别。」
所以你可以藉由你的好奇心来作梦——你要对事物有足够的好奇心来细细描绘你叙事视角中的所见。我深爱多克托罗那句讲到核心的话:「写小说就像开夜车一样。你只能看到车灯照得到的地方」——但你会继续开下去直到抵达终点。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学到我只消跟读者回报我在车灯照亮处所见的一切:路上是黄线还是白线?隔壁车道上有什么?路上有植被吗?哪一种?天气如何?有听到什么声音?如果我能一路捕捉这些吉光片羽,故事的结构就会自我浮现。引导我的力量以及型塑这个故事的原则就只是跟着车灯走罢了。这就是故事的架构彰显的方式。
你不只要感受你的感官、还要对周遭世界好奇,对于故事中的人物更是要如此,就像福克纳说的:「为什么这个人会做出他所做出的事。」或者事你看艾夫纳丽鸥康纳所说的另一句名言:「作家必须跟着角色书写,而非书写角色。」又或者,尤拉多芙尔蒂也说过,她认为最高层次的艺术创作是钻进另一个人那不为人所知的皮壳之下。跟着角色书写。对我来说,我可以有八、九或十天的时间,这段时间几乎整个写作过程都感觉我只是跟随主角们在移动,一个在他们进行日常琐事的时候,赖在他们胸口某处的诡异观察者。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作家爱上创作的原因,至少我就是为此而写作的。
我的稿件时用铅笔书写的,上面每隔几个字就会被我划掉。那些被我划掉的字句通常不是因为它们读起来很老套或不够好,而是因为它们没有反映出那个角色的真实状态。透过我在书写句子时一系列的细微选择,我尝试着寻找最真切的字眼,那个能够真实呈现这个角色的字眼。她在那间酒吧里闻到的是这个味道吗?这真的是她所听到、想到并感受到的吗?
当然,我也有写作状况不是那么流畅的日子,其实应该说大部分的时候都不怎么顺利。我感觉我要隔九或十天才会有一天能流畅创作。这并不是说在那之前的八九天中我一事无成——写作就好像跟某人在黑暗中跳舞一样,你在那漆黑的灯光下可以隐隐瞥见她的脸庞。但是有的时候,月光会不偏不倚洒在她的脸上——我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而写。
我是那种会一直不断修改、重写的作家。如果故事中有哪个感觉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我就无法继续。像是如果一个角色说了什么我不太相信的话、或是跟某人有什么无法说服我的关联,我就没办法写下去。我是费劲苦工才学到小说是个有十二层楼的建筑,如果第四层楼出现了一个有瑕疵的砖块,这就意味着我在那上面盖的八层故事内容都要砍掉重练。所以我永远会心很无情地重写,以更贴近现实。
听着,用作梦的方法相处整个当然一开始很有用,可以这样写出初稿,或甚至前两稿。但一旦修改润稿的程序开始,你就必须改变你写作的方法。鲍许会是第一个告诉你,一旦作梦作完了,你就得像医生分析x光片一般去检验你作梦出来的成品。在这节骨眼,你必须要非常小心。在第二阶段,你在这作梦写出的作品中加入了较多理性与逻辑,但你仍然需要与那个所想象出来的深层真理合作。
所以一旦我的故事有了起头、中间及结尾,我就会把它放下至少六个月,都不要再去看,至少六个月。改写的定义是「再看一次」,如果你十天前才刚刚读过它,你要怎么真正再看一次呢?这行不通。在中间隔两个季节,之后当你再把它捡起来看时,你早已忘了某些情节。你早忘了那十二页有多么难写,于是你就会对作品更严格。你看到的会更接近读者看到的。
在这个阶段我关注的是故事张力、流畅度,以及,老实说,叙事之美。我努力让它尽可能贴近真实,而这就是主要的剧情设计开始的时候——此时剧情二字不是名词而是动词——你得排列情节及内容的发展顺序。我真的可以很冷血不留情,我不管我当初是不是花了一年时间才写出第一页到第九十六页。如果我在九十三页感到有股真正的能量,我认为应该放在第一页的话?那么写在那之前的那九十二页我就会他妈的全删了。一个无情的改写者比一个没有决心大刀阔斧的作家更有机会写出一本真正好的书。这或许就是能写出一本好书或一本伟大的书之间的差别。
要达到这个梦想中的境界其实很难,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如果要达到这个境界,我认为你必须要培养自身的两个特质,这是我从诗人威廉史塔佛的名言中学到的,他说:「诗人在写作之前,必须让自己能通盘接受任何事。」史塔佛说你可以从两点知道你自己可以广纳百川:一、你愿意接受发生的任何事,不管是什么;二、你准备好接受失败。但是美国人对失败很没有耐心,我认为,很多人最后没有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害怕失败——他们不愿意放手一搏。我完全可以理解。用这样的态度写作也是很冒险而令人害怕的,但是我就只会这样写。老实说,这样写我才能感受到我真正活着。
我写作的过程是这样的发生的: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我的办公室去,那是在我地下室里一个几乎完全隔音的斗室。(但我页常常地在旅馆里、飞机上那些鸟地方写作,所以地点没什么大不了。)我最主要的例行公事是先念几首诗,虽然我不写诗,但是我每天都读诗,我家一定有至少五百多部诗集。我读诗只是,你知道的,就像撒几片玫瑰花瓣在床上,播几首路德范德鲁斯的情歌,让我进入状态。让诗将我带进理想的冥想状态。
我每天都用铅笔在写作本里手写创作,即使在我生日那天也不例外(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觉得我今天的写作时间进行得相当顺畅。)我读几首诗,然后带上耳机听一些音乐。我一边听音乐,一边把前一天手写的内容打到电脑里。接着把音乐关掉,改写几个句子——这时候我不会太挑剔,只是检查每个发生的情节都有可信度。我知道到了后期我还会不断改写,所以我在这阶段还不想太进入我闹钟那个充满理性、批判性及逻辑的部位。这可能会干扰我写作所处的梦游境界。
接下来我就回到创作,把机器都关掉,把笔尖削尖。这是一种仪式,像鸥康纳所说的:「写小说的作家有股不能没有的傻劲,就是要有能屏气凝神的特质。」然后她接下来又说写作就种等待。我想她的意思是,你不是在等待灵感,你是在凝视一个影像或一个当下或味道或声音浮现,当你开始把浮现的东西写下来的时候,相信我,故事会开展。
我对于宗教信仰有很多质疑,但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曾以为我是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我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好几年了,在三十三岁第一次当父亲以前我从来没有祷告过。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有某种力量,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某个神秘的、隐形的但真实的力量——的主要原因是来自我每天的写作练习。远古以前有个无名的中国诗人曾说过一句名言:我们诗人敲打寂静之门,期许能以乐音相应。我写作的方法,我鼓励我教的学生尝试写作的方法正是如此:相信你的想象力,奋不顾身滴跳进去,去看看它能带你到何方。这很吓人、毫无章法,而且你必须有心理准备,最后要他妈的改写很多,甚至有可能删掉两年所写出来的内容。
我知道,要忍受这样的不确定性是很困难的。我们把自己带进去这些写作空间里,我们带进我们的希望、所有的渴望、所有的阴影。写作希望我们做的,跟美国文化对我们的期许正好相反。你被社会期待要有五年生涯规划,现在的年轻人都小心翼翼:喔,我们要买了房才能结婚;喔,我们要银行里有两万美金才能生小孩。这些人是疯了,太小心了!你知道,听着:即使你活到一百岁,生命还是很短暂。与其害怕搞砸与失败,倒不如充满热情、光溜溜地、大胆地死去。
有时候作家的恐惧是,在我三十岁之前我都没办法出版这本小说。或者,我妈病了,我连一本书都没办法出版给她看了。又或者,我所有的朋友都已经出书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版?我们把所有这些心魔带到书桌上,经常,这些想法已经下意识地被埋藏在心里。我认为很重要的是,你必须清楚知道对你来说真正至关重大的是什么。
创意写作学程的一个缺点是,它让学生们变得很在意职涯。去他妈的职涯。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很感恩我到目前为止有个出版职涯,这是我赖以为生的主要经济来源,我真的非常幸运,这个职业让我能以比我能想象到的更好条件照顾家人。但是当我在我的写作密室里时,我从来不去考虑职涯。我不会去想,我努力不要思考:我只作梦,这就是我的使命。我就是只是进去密室里,努力成为小说中的人物,不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写出一本书、卖钱、然后还可以在举办一轮新书发表会——虽然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问题。重点是因为对于这些前来浮现的幽灵鬼魂,我感受到几乎称得上是神圣的责任,要与他们同坐,写出他们的故事。
(2021年6月2日 手打《故事如何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