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一个心碎的故事
看完了《病隙碎笔》后,我觉得或许,我终于可以用文字讲述这件我生命中发生过的数一数二的心碎故事了。
那是一个哈尔滨的冬天,是正月初七还是初八我已经忘了。那天我父亲喝酒喝到很晚,拉着脸,进门的时候醉醺醺的,嘟嘟囔囔地含着一堆牢骚话,谁也听不清楚。这种情形我是司空见惯的——他说他喝酒是为了排遣生活的苦闷,但我总觉得这不过是他胡诌出来的为了喝酒的借口而已。总之,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已经很瞧不起他了,现在更是如此。
耍酒疯的男人是可怜、可悲、可怕的——可怜可悲是活在别人眼里的,可怕是落在我和我母亲身上的。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一流泪,就是大事,就是天大的委屈,人们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有什么不得已,这很荒谬。我见过无数次我父亲动手打人以后颓然地坐在原地擦眼泪,但我从来看不出他有什么苦衷,相反,他的眼泪里有种不动声色的狡猾,似乎在说:你能拿我怎么办?打也打不过我,哭也哭不过我。
但他的眼泪仍然可以骗过很多人,我奶奶、我爷爷、我姑姑,甚至我的姥姥姥爷,还有周边的亲朋好友。他们都觉得我父亲既然流泪了,说明他还是一个有药可救的男人,应当给予他忏悔和改正的机会。但是他从来没改过,也没有改的打算,这导致我对所有浪子回头的戏码都敬谢不敏。
小时候,我恨死了,我只有这种时候想变成一个男人。我想如果我是个肌肉发达的壮汉,我爸爸起码会哭得真诚一点。但是后来,我亲眼目睹了我发小殴打父亲的场面,惊觉了自己内心的阴暗。我想或许等到我可以使用暴力镇压我父亲的时候,我会笑得比我发小的妈妈还开心。
总之,那天他喝完酒就又耍酒疯了。他经常如此,但是那天尤其可怕。一个一米八五、一百八十斤的男人是极其有压迫感的,尤其当他阴沉着脸骂人的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很多小事都记得很清楚,但是当我极为痛苦的时候,我会忘掉一些事。比如那天,我父亲是因为什么开始打人的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只记得他中途拿菜刀的刀背砸青了我妈的颧骨,我拿起手机报警,被他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成年男人毫无保留的一掌的确很有威力,我被他手掌的力道直接掼到地上,半天缓不过来神。这段记忆里唯一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镜头就是我爸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扇懵了的我,三角眼流露出一种非常傲慢的光芒:他一定觉得这一掌足以把我打服。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十分讨厌我的父亲,但我与他的性格是一脉相承的。我虽然一直努力表现得温柔、理性,但是骨子里有股又浑又虎的劲儿。他如果不那样看我,我也许还鼓不起勇气,但是他那样看我了,我的内心就陡然燃起一种足以烧毁森林的怒火。我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踩着拖鞋,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家门。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我非要让他进局子里呆一晚上不可,我要让他坐牢!让我惊奇的是,我父母谁也没料到我在那种情况下会选择出门报警。可能就因为如此,我父亲才没有阻拦我。
我顺利地跑出了家门,去了街道对面的派出所报警。其实这段记忆我也基本上没有了,只有模糊的印象。我记得当时前台坐着的好像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听到我断续的哭诉,男警察面露难色,道:“你们家那片不归我们这个所管,你得去xxx派出所。”我那时哭得肝肠寸断,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哭不出来了。我很迷惑,为什么一个在寒冬腊月里只着单衣、脸被打肿得老高、哭得涕泪滂沱的十四岁女孩也勾不起他们一点点的恻隐之心呢?他们为什么这样冷冰冰地把我踢到另一个派出所去,对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闻不问呢?
我怀揣着这种疑问去了他们所说的那个派出所,这次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小哥,他也很平静,把我安置在了一张担架床上,接下来的事我就又不记得了。
等我再恢复记忆的时候,镜头已经转到我母亲步入派出所大门的身影了。她的颧骨肿起来了,皮都绷得反光,她把我搂在怀里,痛哭着说:“那能怎么办呢?”我就窝在她的臂弯里,跟她一起哭,虽然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我问她:“我爸呢?抓进去没有?”我妈说:“警察打电话过来,我说没事儿,就是寻常吵架,你爸现在在家里呢。”然后就又是流泪,重复着说:“那能怎么办呢?”
透过她胳膊的缝隙,我看到那个警察小哥就坐在屋子的另一头,脸僵着,对着电脑在玩蜘蛛纸牌,鼠标点得飞快,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甚至,我还觉得他挺烦躁的,毕竟听两个女人抱头痛哭是一种对耳朵的酷刑,如果他有的选,肯定更想安安静静地过一个晚上。我那时候突然间明白,这个世界根本不在乎我是谁,我遭遇了什么。我以为我惨,所有见到我的人就应该同情我,但是哪有这种事。同样地,别人的同情也不必太当真了。那种东西大多数时候不过就是施舍冷饭而已。我从那一刻开始再也没有祈求过任何人的怜惜。
那天晚上我妈带着我去旅馆住了一晚上。旅馆的床很窄,我的两条腿紧紧挨在一起,汗津津的,很不舒服。我妈哭够了,又开始责怪我乱跑,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整个青春期,我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埋怨我妈,似乎太冷血了,憎恨我爸,似乎又太忤逆了,所以我只能沉默以对。
还记得上初中时,我经常说如果以后我对感情丧失信心了完全都是因为父母的关系不睦,但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并不觉得我会受什么影响,因为我以为各种各样的书会让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所以这仅仅是一句威胁而已。虽然这威胁没有什么用,他们该吵还是吵,该打还是打,给我的伤害一分也没有少。
直到我成年以后,我才惊觉我的内心对爱是非常绝望的。我很难相信别人是真的爱我,每当他们对我说:“我很喜欢你”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话别说的那么早,也许你哪天就不喜欢了。”我似乎一直在期待一个坏消息,一直在等割袍断义、不复相见的那天。这其实挺危险的。
因此,我不仅怨恨我的父亲,也怨恨着我的母亲。但日子越长,我越明白怨恨是无益的。我的生活还是我自己在过,越恨,就越是活在之前的人生里,越累,越委屈。但是放下就不累吗,不委屈吗?我吃了那么多苦,留了那么多泪,最后还是要忍痛做出改变,我到底是对不起了谁,才要受这样的痛苦呢?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改正着,我其实还是没办法不和自己较劲,我较劲,不是因为我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想,而是觉得我目前的想法和做法会让我自己过得很不幸福,但是这个想法本身就让我怀疑现在所拥有的幸福感,我就一直在这种悖论里活着。有时候我觉得很累,有时候我觉得很轻松,我想这就是生活——并不是一味的顺利,也不是一味的不顺利,起起伏伏中才有快乐的感觉。我想我也应该珍惜难过的日子,珍惜我心灰意冷的过去,如果没有它们,我又怎么可能如此地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