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听母亲说,我出生时十分俊美,只是在脖颈处有一处钱币大小的赤色胎记。祖父看见胎记心中不安,便邀相师替我相面。据相师称,胎记为长寿之兆,家人才得以安心。家族是一个显赫的官宦世家。我没有穿过丝绸以外的衣物,母亲认为其他织物会伤害到我稚嫩的肌肤;我喝的水须从龙井运来,别处的水令我难以下咽;我不想考取功名,父亲便令人置办梨园、采购珍玩替我解闷。至于珍馐美馔,反倒是最不值一提的部分。成年后,父亲为我挑选的妻子如花似玉,千依百顺。可这一切提不起我的兴趣。
我过得并不快乐。这些光鲜之物随着年龄渐长变得乏味,直至味同嚼蜡。为了寻求刺激,我做了许多癫狂之事,我买下美貌童子供我享乐,命令小厮与婢女交媾供我观赏,我在床戏中将婢女勒死·····但其为我带来的乐趣也不过短短一瞬。
直到我读到残损古籍《长生酒》,书中描绘的长生之人,不饮不食,不老不死,享尽世间之乐。我这才发现之前所求皆为虚无,人世之谛唯有长生。我寻僧问道,翻遍古籍,炼药修身,遍寻长生之法。但僧道多为骗子,丹药只是令我腹痛,我曾舔舐夏之凝霜,也曾吸吮冬之露珠,甚至服下处子的经血,这一切全然无用。
父母见我消沉,便支持我出门游历。出门游历让我胸中烦闷稍减,至第二年时,我遇见了一个奇异的男子。男子自称任蘅,极俊美,擅诗词,每日袒胸露腹,放浪形骸。男子身上的虚妄之感让我感到了少有的兴致盎然。我和任蘅一见如故,我醉心于他的放浪虚妄,他却说他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他向我袒露,他为长生之人,已历数百年了。起初我以为任蘅只是调笑,直到在某次欢好之后,任蘅看着满月,没来由的癫狂了起来。他大哭大笑,如痴似狂,在一阵翩翩起舞之后,他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粘腻的顺着脖颈蠕动,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深色。任蘅跪倒在地捂住喉咙,发出呜咽之声,我知道那是他被自己的血呛住了。
我吓得魂不附体。
在一阵垂死挣扎之后,任蘅安静了下来,他缓缓起身,一如往常之态,他向我笑了笑,松开了捂住脖颈的手,咽喉上的伤口已经消失了。
他没有说谎,我遇见了长生之人。
我急忙向任蘅询问长生之法,可任蘅只是端坐轻笑,并不应允。至天色微微发白,我已伏在他脚下苦苦哀求了一夜。任蘅这才将轻轻我扶起,给了我深深一吻,这一吻极绵长,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花的芬芳,下一刻则是泥土的腥气。片刻之后我在任蘅嘴里尝到了浓重的甜腥。我本能的将他推开,可他死死抓住我,直到甜腥之物顺着我的咽喉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任蘅松开我,我就像失去气力一般颓然倒地。鲜血星星点点溅在了任蘅俊美的脸上,这一幅画面诡异邪性,却又美得惊人。
“希望你不要后悔。”这是任蘅与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数日,再未有人见过任蘅。直到某天,河中捞出一具浮尸,听闻外貌服饰与任蘅无二。这就是长生之人吗,我觉得可惜,又觉得好笑,他终归不过一个骗子。
怪事发生了。自任蘅吻我之后,我渐渐觉得食之无味,夜不能寐。起初我以为只是身体不适,可数月之后,我触碰女子的肌肤,就像触碰冰凉的尸体,男欢女爱再也不能为我带来任何快意。某次夜间休息,妻子发现我脖颈上的胎记也消失了。
我感到惧怕,夜里,我割伤了自己的手指,伤口就像任蘅当时一般,快速的愈合了。
我成了长生之人。
之后数年,家人逐渐衰老,我的外貌却没有一丝变化,世人皆议论纷纷,父亲的政敌也开始利用这点大做文章。我成了怪物,已无法继续留在家中,于是我思索再三,留下一封家书后偷偷离家了。我不敢待在家乡附近,只得向远方流浪。流离两年后,在异乡,我听闻父亲恍惚中犯下大错,被诬谋反,全家皆被处斩。
我想哭,可口中发出的却是一阵大笑。
我想寻仇,日夜在仇人的府邸边徘徊,可仇人地位尊贵,府邸门禁森严,出入皆有人护卫,我无能为力。虽然我有长生之体,但我的体格并不比常人强壮。我获得长生后的前一百余年,是在焦灼的仇恨中的度过的。仇恨啃噬着我的躯干,让我忘记了饥渴、困倦、欲望。后来,仇人寿终正寝。他的子孙声色犬马,穷奢极欲,像极了长生之前的我。我看着这些孩子花了八十余年败光了仇人积攒的万贯家财,仇人的曾孙竟成了破落户。我主动结交了仇人的曾孙,并与其成为了好友。最终,在一天夜里,我用磨利的尖刀将他一家四口全部刺死了,其中包括他三岁的女儿及襁褓中的儿子。仇人的血脉就这样在我的手中终结了。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恐惧,我惊惶,但这却仅仅是个开始。
自此之后我我体验过数百种人生。我曾像乞丐一般乞讨,像商贩一样吆喝,像农夫一般耕种,我甚至做过男妓供人玩弄,只因我百无聊赖。我做过军士,做过强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直至我内心终于硬如铁石。我十二度出仕,多次身居高位。我做过奸臣,试图祸乱朝纲,上千人因我的命令丢掉性命。我做过诤臣,妄想拯救苍生,最终却身死人手。我试过开国立朝,每次一败涂地,我想谋反登基,最终功亏一篑,我没有做皇帝的天分,即便我是长生之人。
我终于明白任蘅身上令我迷醉的虚妄之感是从何而来的。永恒的生命让我体验过无数种人生,末了我终于发觉,世间一切皆为虚妄,人生万物终归虚无。
渐渐的,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我很饥饿,可我食不知味;我极困倦,可我无法入眠。我想与人欢爱,却似成了天阉之人。回想到任蘅,不知他是如何同我欢爱的,因为每当我触碰他人肌肤,便觉冰冷粘腻,肌肤之下仿佛有蛆虫蠕动。我不会死,即使是刺穿心脏,服食毒药;我尝试过自焚,灼烧之痛让我昏晕,可当我醒来,全身竟宛若新生。
我痛苦难捱,翻遍与长生有关的古籍,希望安然死去,却无法可得。令人讽刺的是,有几本古籍的署名,居然是任蘅。我也曾模仿任蘅,以长生为饵,将我的鲜血喂食他人,居然将其尽数毒死,原来长生之体并不是每人皆可得。
我成了永恒的囚犯,时间便是我的牢笼。我溺毙于长生之酒中,即不得生,也不得死。
不知过了几朝几代,我饱受折磨,心如死灰。偶然的一日,我在街市遇见一男子。男子相貌衣着极普通,可男子身上的味道竟令我莫名的蠢蠢欲动。我压抑住兴奋,一直尾随男子到家,在男子脖颈之下,我看见了一块熟悉的赤红色胎记。
我浑身发抖,甚至股间有了久违的冲动。
胎记,那块胎记,那块赤红色胎记,还有他身上令人迷醉的气味。
第二日,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敲响了他宅子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