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成功南京观音山之战考述
观音山之战基本过程
七月二十三日中午提督管效忠、总兵梁化凤由仪凤、钟阜二门率领绿营兵(包括总督郎廷佐标兵)对城外明军前锋镇余新部发起进攻,余新部虽奋勇抵抗,但还是寡不敌众战败。结果是余新被擒、前锋镇全军覆没,中冲镇被重创、镇将肖拱辰逃走。国姓接到败报后,与甘辉、林胜商议后于当晚将主力转移到观音山一带,其部署据《先王实录》记载:
令左先锋镇杨祖统援剿右镇姚国泰、后劲镇杨正、前冲镇蓝衍屯札大山上作犄角应援。中提督五军伏在山内,左武卫、左虎卫列在山下迎敌。本藩督右虎卫、右冲镇万禄在观音门往来应援。后提督、宣毅左等堵御大桥头大路。令右提督、宣毅后、正兵镇由水抄蹑其后。令左冲镇专理水师,防其由水抄犯[1]。
《海上见闻录》所载明军部署与《先王实录》一致。
二十四日早晨,清军喀喀木、噶褚哈、玛尔赛部由金川门、梁化凤部由神策门出发(清军进军路线下文进行考证)对山上明军发起进攻,战斗过程同据《先王实录》载:
二十三(四)早辰刻,虏大队兵数万抄出山后,直冲出左先锋镇之营。时因本藩传令中军营,无令不许轻战,而山下山上又隔远不见,只听虏拥挤蝟集,对山用炮攻击。虏攻具齐备,一齐下马打死仗,炮矢交击,无可容足,冲突死战。我兵冒死迎敌,退却三处。本藩已遣右冲、右虎往援,山高爬不及到,左先锋等众寡不敌,遂被杀败。前冲镇蓝衍战没阵。虏乘胜从山促下,中提督、五军等在山内被围,死战不出,亦在阵亡。左武卫、左虎卫在山下整搠死敌,但大势已溃,独力难支,亦在战没。后提督堵御大桥头,与虏对击,被首尾合攻战没。宣毅左镇万义,浮水而走[1]。
《海上见闻录》记载亦与《先王实录》基本相同,而《台湾外记》所记明军部署与战斗过程则与《先王实录》有很大不同(这个问题下文会解释)。其战斗过程大致是,清军“抄出山后”首先进攻山顶的左冲镇杨祖等四镇,击败杨祖四镇后再包围埋伏在山内的甘辉、张英部,击败甘辉部后再击败山下的林胜、陈魁部,最后击败万礼、万义部,国姓见败局已定,便离开战场组织撤退。
幕府山与观音山
诸明郑史料均记国姓在余新被击败后移营至观音山一带,观音山又名直渎山,“陈文述《秣陵集》:直渎者,古名观音者,明世俗称。其言极当。明始有观音门,故因门名山。而《南畿》、《应天》两志析为二。”[2]据康熙《江宁府志》,观音山位于幕府山东、燕子矶西,即处于幕府山与燕子矶之间,“观音山在观音门外,北滨大江,西引幕府诸山,东连临沂、衡阳诸山。形如错绣,皆悬岩削壁,拱捍大江,真天造地设也。山东北一石吐江濆,三面悬壁崿绝,势欲飞去,名燕子矶。”[3]

现今的幕府山范围包括上元门与燕子矶之间的整段山脉,刚才提到的观音山实际上就是幕府山的东段,整段山脉一般统称为幕府山,也有人称西段为“幕府山”、东段为“观音山”。[4]基于这个原因,诸多明清南京地方志中有时只记幕府山而不记观音山(如《洪武京城图志》),到了清中期人们对观音山之名已经很陌生,乾隆《上元县志》的作者就提到:“此山(观音山)群书所无,始见于明《南畿志》《应天府志》。”[5]
清方记载中又称国姓移营于“白土山”,“白土山”之名我没有在任何一本古代南京地方志中见到过,但今人杨新华、王宝林在《南京山水城林》说:“幕府山居燕子矶之西南,亦称白石山、白土山,全长约六千米,濒江山涯陡峭,景色秀美。山有五峰......中峰较低矮,有仙人台及虎跑泉,东峰亦较低,称直渎山或岩山......”[6]可见白土山亦是幕府山的别名,观音山(直渎山)为幕府山(白土山)五峰中的东峰,实际上是幕府山(白土山)的一部分,所以后文清方记载中的明军扎营于白土山顶与明方记载中的明军扎营于观音山顶并不矛盾,“白土山蜿蜒有率然之势,郑成功结大营于东山之首......”[7]其实就是指与观音门相邻的幕府山东峰(上图中红圈的位置)。
明军部署问题
《先王实录》记清军从“山后”抄出,直接对山顶发起攻击,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这个“山后”是何意?在解答这个问题和解析明军部署前首先要说明由南京城进攻观音山的两条路线,一条是出仪凤门、钟阜门由城北经江岸(路线1),另一条是出金川门、神策门由内陆(路线2),明军的防守部署便要针对清军可能进犯的路线。在二十三日清军出城击败仪凤门外的余新部后,《先王实录》中有一句话非常重要——“虏击破前锋镇营,随蜂拥出城驻扎。”[1]实际上清军击败余新后立刻收兵回城,并没有出城驻扎,明军明显出现了情报错误,这势必会对国姓在观音山的布防方案造成影响,余新部原本驻扎南京城北狮子山之外,清军若果真在击败余新后蜂拥出城,那自然也是驻扎于城北,这就意味着国姓移营于观音山后清军就只能经江岸进攻(即路线1)。国姓和将领们极有可能因为错误情报从而对清军下一步行动做出了错误判断,认为清军主力会由江岸而来,而明军确实是将防御的重点放在江岸一面,战后大量明兵由水路逃生可证明这一点。

了解这些后再来看明军各部在观音山一带的部署:首先是山下打头阵的左武卫镇林胜、左虎卫镇陈魁,武卫、虎卫镇是郑军最精锐的部队,在各场战斗的任务都是在头阵阻击敌人,国姓将这一精锐部队放置于此也能证明明军防御重点是江岸(观音山北面的山下即是江岸);然后是埋伏于山谷的甘辉和张英部,这只部队的作用明显是接应最前线的左武、左虎二镇;再然后是左先锋镇杨祖、援剿右镇姚国泰、后劲镇杨正、前冲镇蓝衍作为援兵驻扎在山顶,后提督万礼和宣毅左镇万义“堵御大桥头大路”,观音门附近只有一“韩桥”,《洪武京城图志·桥梁》:“韩桥,在观音门外,去城东北三十里。”[8]史料未明言万礼部的任务,但在不久前的瓜洲之战中万礼的任务是“抄进瓜州之后,埋伏扬州大路,以绝援虏,并防剿杀败虏。”[9]因此万礼此次任务也应当是堵截清军援兵和剿杀清军败兵;国姓本人则亲率右虎卫镇陈鹏、右冲镇万禄在观音门往来应援,作为预备队控制整个战场。以上是陆上的各部明军,水上还有马信和黄安两部。右提督马信率宣毅后镇吴豪、正兵镇韩英从水上进攻清军后部,明显是要与正面拼杀清军的林胜、陈魁相配和,前后夹击清军;左冲镇黄安率水师防御清军水师,注意马信和黄安二部虽然都在水上但任务并不一样,黄安是水师负责防御敌军水师,而马信是陆军,只是由水上进攻清军陆军。如此一来国姓的布阵就很明瞭了,水陆七部明军各司其职,这符合国姓一贯的用兵习惯,林胜、陈魁在头阵阻击敌人主力,甘辉、张英作伏兵埋伏在山谷,林胜、陈魁若难以抵挡敌人攻势可以将敌人引进埋伏(也可以诈败引诱),山顶的杨祖四镇占据高处专门负责支援山下诸军,而马信则从水上和陆上的林胜、陈魁夹击清军,万礼负责堵截别处可能到来的清军援兵和剿杀清军败兵,最后是国姓是率陈鹏、万禄在与观音山相邻的观音门作机动部队,控制整个战场。观音山之战经常被拿来证明国姓军事指挥能力低下,然而细观观音山的布阵果真如此吗?观音山的布阵应对江岸而来的清军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清军若从江岸而来,会被夹在大江和山峰之间,林胜、陈魁在清军前,马信在清军后,山上又有杨祖四镇蓄势待发,明军可以从各个方向进攻清军,从而尽可能的歼灭清军。遗憾的是由于情报有误,导致国姓的防御部署南辕北辙,明军兵力设防都在江岸,而对内陆几乎没有防备,内陆即为明军空虚的“山后”。
再来谈谈国姓本人的位置,《先王实录》《海上见闻录》记国姓在观音门,但《台湾外记》却说国姓也在观音山顶,结果就这么一点区别却造成《外记》中的战役过程与《先王实录》《海上见闻录》大相径庭。《外记》载,诸将因为看见山上国姓“黄盖”未动,既不敢互相支援又不敢撤退,最后被清军逐个击破,最后还有个梁化凤看见看见山上“黄盖”说要擒贼先擒王上山追杀国姓的情节,“化凤合城内诸军,见山上黄盖,指曰:“擒贼当擒王!”随挥军杀来。奈矢石如雨,不得上。陈魁因林胜受敌,抽兵绕道而退。见骑兵逼成功营垒,即趋援。魁中箭死,诸军悉赴水死。化凤又合师环攻,山中四面受敌,潘庚钟挥剑督护卫死战,亦皆覆没。”[10]如照《外记》的记载战斗的过程会很奇怪,清军先击败山顶的杨祖等四镇,却偏偏漏了同样在山顶的国姓,反而在杀到山下之后才发现国姓在山顶,然后又返回山顶去杀国姓“黄盖”。而据《先王实录》所载,国姓当时是亲率右虎卫、右冲二镇驻于山下观音门附近,国姓本人在给周全斌的批示中也明确说自己当时在观音门:“时唯本藩亲督右虎卫镇、右冲镇在观音门杀败步虏数千,将领官兵奋勇可嘉,应行奖赏。”[11]可见国姓确实是在观音门。那国姓在山上这一说法从何而来呢?清军在战后曾一度认为国姓本人在战斗中死亡,“初瓜州失守时被俘披甲镶黄旗巴尔杜善牛录伊尔达纳逃归报称:我曾坐国姓专用八条船中之一船。据闻二十四日交战,国姓由两人搀扶逃亡,全在我军追赶中被杀。国姓八条船内眷属所乘之船船主周氏逃归,将此情禀告国姓夫人,故国姓夫人抱子投江等语。”[12]国姓本人也说过:“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复没,国姓亦没阵中......”[13]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山顶,而国姓却在山下,清军为何会谣传国姓在战斗中身亡?很明显是清军误认为国姓本人也在山上,吴伟业根据梁化凤著作所写的《梁宫保壮猷记》载:“郑成功结大营于东山之首,而用张文达(张英)为中军,贼营称张五府是也。”[7]清军显然无法了解明军部署的具体情况,只是想当然的认为是率领山顶大营是国姓本人(还把张英误当成国姓中军),于是在清军获胜后便出现了国姓身亡的谣言。可见国姓在山顶的说法是来自清军,而《外记》中的情节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清军进攻部署和路线
清军部署由于有几份详细的档案记载,分析起来比较简单。清军在击败余新部后并未如国姓所料由江岸进攻,而是当晚就收兵回城。在国姓转移阵地之后,清军立刻注意到了驻扎在观音山顶上的杨祖部,“讵贼非遁,而屯兵于山顶,布阵列队,施放枪炮,气势凶猛。”[14],之后清军最主要目标便是击败山顶的四镇明军。总督郎廷佐在与昂邦章京喀喀木(又译作哈哈木)、梅勒章京噶褚哈、马尔赛等将领商议后,决定由水陆两路夹击观音山一带的明军,水路由江宁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协领扎尔布、费雅柱、副将冯武卿等率领,目的是烧毁明军船只以断明军退路;陆路由昂邦章京喀喀木、梅勒章京噶褚哈、马尔赛、阿都赖、赵士章、吴学礼、马如鲸[15]率领八旗兵及副将袁诚、姜腾蛟等绿营兵出金川门、总兵梁化凤率领绿营兵出神策门进发。诸多史料都只提到清军陆军出神策门进攻,只有《梁宫保壮猷记》指出了喀喀木等八旗军是由金川门出发的,“我军声既振,制府及满汉大臣议以诘朝满兵出城而西,汉兵出城而西,期至白土山而大战。......(梁化凤)已进军,而满洲大兵之出金川门者,以檄至诚与国俊随奉调往。”[7]这在梁化凤本人的题本中也有反映,“又蒙总督郎部院会同满汉各官酌议进剿机宜,议令满洲兵马由西路,本镇领各营官兵由东路,攻取白土山一带贼营。......于二十四日五鼓出神策门进发。其左协副将袁诚及金山参将两营官兵、随听哈提督调令跟随去讫。”[16]
仔细观察,会发现水路清军的将领蒋国柱、管效忠、扎尔布、费雅柱均为镇江之战的败军之将,其率领的部队想必也是以镇江残军为主,说明清军并不重视水上的进攻,而之后的关键战斗也确实都是陆上战斗,因此水路清军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而陆路清军按照各自任务又可细分为三路[17]:
一、护军统领巴哈他、梅勒章京阿都赖、赵士章率八旗军进攻山顶西面,副将袁诚、姜腾蛟、参将张国俊部绿营兵负责助攻;
二、甲喇章京佟浩年率每旗章京一员、每牛录甲兵一人夹击山顶北面;
三、昂邦章京喀喀木、梅勒章京噶褚哈、马尔赛、吴学礼、马如鲸率八旗军围攻山顶其余六面。
至于梁化凤,诸多野史都说他是进攻观音山的主力,然而档案却明确指出他的任务只是喀喀木等人的“助攻”,“水师营总兵梁化凤亦率标下副将、参将、游击等助攻山之六面”,同袁诚、姜腾蛟、张国俊等绿营将领的任务一样。清军的目的很明显,是想从各个方向包围山顶明军然后一举歼之,清军由内陆(路线2)不由江岸出发,便可避开国姓布置在岸边的精锐林胜、陈魁部,毫无阻碍的由山后登上山顶进攻杨祖四镇明军。
战斗过程详解
二十四日凌晨五鼓时分(3:00-5:00),清军陆军由金川、神策二门出发,由山后登上观音山,整个过程明军并未察觉。清军登上山后,梁化凤注意到观音门的明军,于是派游击李廷栋、王龙领兵前去堵截,这一支清军便是前文《先王实录》中提到的在观音门被右虎、右冲二镇击败的“数千步虏”。关于右虎、右冲与清军的战斗,《台湾外记》称二镇与梁化凤交战一触即溃,梁化凤本人的奏报也称李廷栋、王龙“杀贼无算”,但是其他明郑史料均称这支清军为明军所败,如郑亦邹《郑成功传》:“(清军)以步卒数千繇观音山门捣中坚。成功率亲军右虎卫陈鹏、右冲锋万禄击败之。”那情况到底是如何呢?梁化凤交给李、王二将的任务是“堵截观音门逆贼”,目的自然是阻止观音门的明军支援山顶明军,然而《先王实录》却记被国姓派出右虎、右冲支援时因“山高爬及不到”,说明右虎、右冲至少抵达观音山下,李、王二将没能堵截住这只明军,所以真实情况是梁化凤分出的这一只绿营兵被国姓本人率领的明军击败。除此之外,梁化凤还又分出游击周垣一支部队下山抢夺明军船只,这只清军的作用下文再谈。

辰时(7:00-9:00),清军对山顶的杨祖四镇明军发起全面进攻,骑兵全部下马步战进攻山顶,山顶明军拼死抵抗,退却三处但仍然坚守山顶。清军从出乎意料的地方出现令明军各部都猝不及防,原本作为援军在后的山顶明军首先遭到攻击,而山下林胜、万礼、甘辉在有即定任务的情况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负责从水上截杀清军的马信部也因为清军由山后发起进攻而派不上用场,这便是观音山之战中马信无所表现的原因。所以此时唯一能为山顶明军提供帮助的只有观音门国姓亲自率领的右虎、右冲二镇,刚刚我提到右虎、右冲因为观音山高而没能抵达山顶,二镇没能及时支援也可能还有击败李廷栋、王龙耽误了时间的缘故。山顶明军一直抵抗到午时(11:00-13:00),清军被消耗的“炮矢俱尽”,但明军最终还是不敌溃败,前冲镇镇将蓝衍战死。山顶阵地丢失的后果对明军极为严重,海上明军因为极度缺乏骑兵向来十分注重占据地利,现在失去地形优势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占据山顶的清军居高临下对剩下的明军发起进攻,埋伏在山谷内的甘辉、张英部被清军包围,二将突围不出,结果张英战死、甘辉被苏松提督马进宝标下守备王永祯所俘。接下来是郑军最精锐的左武卫林胜、左虎卫陈魁,二将在清军的进攻下也阵亡,“左武卫、左虎卫在山下整搠死敌,但大势已溃,独力难支......”可能左武、左虎在山下的列阵被溃兵影响,从而导致惨败。最后是万礼、万义部,这只部队与明大部队稍远,《先王实录》记“后提督堵御大桥头,与虏对击,被首尾合攻战没。”可见万礼是先与一只清军用火器互相射击,在对峙中遭到清军主力袭击,最后被两支清军夹击而败。那一开始与万礼军互相射击的是哪一支清军?前文提到梁化凤还分出游击周垣一支绿营去焚烧明军船只,但最后明军船只并未被清军破坏,那这只清军的实际作用应该是吸引了万礼军的注意,因为周垣这只绿营兵规模很小,所以只是用火器射击明军,等清军主力杀到后才与主力一起击败万礼。国姓见诸军已溃,便上船离开了战场。
《台湾外记》又记国姓从山顶离开时留户官潘庚钟代自己指挥、国姓本人则去调发水师截杀清军,最终潘庚钟在与清军交战时战死,但前文提到《外记》中有关国姓在山顶的情节都是不存在的,那么有必要谈一下潘庚钟的结局。首先《先王实录》并没有记载潘庚钟死于何处,“惟查不见大将甘辉、万礼、林胜、陈魁、张英、蓝衍、副将魏标、朴世用、洪复并户官潘庚钟、仪卫吴赐(仪卫是明代王府官)等回。”[1]其中甘辉、万礼、林胜、陈魁、张英、蓝衍在何处战死《先王实录》都有明确记载(明方此时并不知道甘辉是被俘不屈死,因为将领战死和被俘都是同样的损失),朴世用《广阳杂记》记其与甘辉一同被俘不屈死。虽然潘庚钟和魏标、吴赐结局无考,但潘庚钟代国姓指挥最终战死是绝对不存在的,不仅是因为国姓不在山顶,明郑文官没有领兵的权力,甚至各镇的监军也大多都是由武官担任,潘庚钟也不是国姓最亲信的文官(国姓最亲信的文官是冯澄世),国姓是绝不可能将指挥权随便交给潘庚钟的。
此时蒋国柱、管效忠率领的清军水师也已抵达战场,危机时刻国姓先前任命统领水师的黄安发挥了重要作用,黄安率领水师一边抵御清军水师,一边保护家眷船只,还在撤退过程中营救由水路逃生的明兵,最后明军在黄安的掩护下安然撤出。在与清军水师交战的过程中明军没有损失一艘船,而清军奏报却称蒋国柱、管效忠烧毁了明军船只五百多艘,明显不可信。
纵观整场战斗,以两军在山顶上的争夺最为关键,当山顶突然发生战斗后,国姓本人的反应还是相当迅速的,立刻派出右虎、右冲救援,倘若二镇及时抵达最终的结果都可能大不一样。国姓在山顶上布置了杨祖左先锋镇等四镇,其兵力应该是各部明军中最多的,左先锋镇是战斗力仅次于武卫、虎卫镇的精锐部队,杨祖本人也是追随了国姓十几年的老将,多年来与清军血战立功无数,这些都能说明杨祖四镇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力量。但国姓将杨祖四镇布置在山顶并不是为了专门令其守住山顶阵地,而是为了方便支援山下诸军,结果当清军突然对山顶发起猛攻时猝不及防。清军不仅击败了明军兵力最多的的一支力量,还同时还拥有了重要的地形优势,之后山下诸军面对居高临下的得胜清军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国姓本想利用观音山的优势地形痛击清军,结果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战斗中其他几点
首先是被夸大的名将梁化凤,许多野史都将他描绘成南京之战的第一功臣,甚至把清军的胜利全部归功于梁化凤的绿营兵,如前面提到的《台湾外记》。《明季南略》中还有一段喀喀木交战时退却的内容:
忽炮大发,梁化凤、哈哈木、管效忠各引精骑乘炮势冲出,(马)信兵大创,清将分路袭杀。余士信与先锋甘辉方演戏,得报,被甲而出,战良旧,哈兵稍却。郎廷佐登城见之,惊曰:“如何退了,不好!”复发一队从小东门出,掩郑之后,猝不及备,遂大伤[18]。
《南略》此段根本不需要分析,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却经常被拿来证明八旗军战力下降,如罗尔纲《绿营兵制》:“故顺治十六年郑成功攻南京之役,镇守江宁总管喀喀穆统八旗不敢战,乃以绿营兵出击郑成功军于仪风门、钟阜门外,总兵梁化凤出仪凤门,提督管效忠出钟阜门,卒击败郑成功。”[19]虽然野史将梁化凤吹的神乎奇神,但档案记载中的梁化凤远没有那么突出,前面已经说过,梁化凤的任务是“助攻山之六面”,而进攻观音山的主力恰恰是在野史中被贬低的喀喀木、噶褚哈等人率领的八旗军,另一支由袁诚、姜腾蛟、张国俊率领的绿营兵任务同样是协助负责进攻山顶西面的护军统领巴哈他、梅勒章京阿杜赖、赵士章部八旗军,说明八旗军才是观音山之战的主力,绿营兵只是协助,梁化凤在重要的山顶战斗开始前还要分出两支部队下山也说明他的任务只是协助。而且,《先王实录》强调清军占领山顶后“从山促下”,说明清军在进攻山下诸军时骑兵必然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梁化凤部绿营兵的不少马匹都借给了噶褚哈部八旗兵,“本镇前率马步官军疾赴江宁增援,因满洲诸臣暂借五百骑战马,本镇仅带回骑兵一百五十名......今二营骑兵尚在省城。”“窃臣伏思,该镇标下战马已调予满洲兵骑乘,恐难应急。”[20]虽然不知道梁化凤将战马借出后还剩多少马匹,但梁化凤部缺马却是事实,被梁化凤派去堵截观音门明军的绿营兵也都只是“步虏”。所以,梁化凤部无论是兵力还是兵种都无法担任与明军作战的主力。
网上的讨论往往很随便就把战败归因于郑军陆战能力差,然而在清军战报中清军是经过血战才取胜的,“贼于木栅内施放火罐、火炮,全力抵抗。我众将士勇气倍增,奋不顾身,冒险攀登,鏖战良久。因贼众拒不退却,我官兵舍命奋战......”[14]、“我军奋勇鏖战,良久方大败贼匪。”[14]、“本镇......与贼对面交锋。自辰时至午时,炮矢殆尽。本镇徒步上前,亲冒矢石,并严督各官兵奋力攻击。”[16]这些史料足以证明郑军是力战而败的,地形、装备、人数、战术都是决定战斗胜负的重要因素,随便以一句战斗力差作为结论十分肤浅。也有人说是因为郑军有家眷牵挂导致意志变弱,顾诚首先在《南明史》专门指出国姓此次出征带了家眷,但他也没有说这是导致郑军战败的原因,倒是网上不少人在顾诚的基础上进行发挥。其实没有任何史料能证明郑军战败与携带了家眷有关,1651年国姓率军前往勤王的路上得知清军袭破厦门的消息,当时“三军知之,哭声遍闻。诸镇亦来劝驾回掉,谓三军各怀家属,脱巾亦是可虞。”[21]最后国姓不得不回师,这次远征南京,时间动辄一年半载,国姓很可能是为了稳定军心才带上家属。而且家属有专门的眷船,由国姓派兵保护远离战场,与士兵是完全分开的,也只有在营救落水士兵时才“载上眷船配载而出”[1],将败因归于家眷本身就是对战斗过程一知半解下的强行总结。
最后是明军在战斗中的损失,郑军在此战中损失十之六七、精锐丧尽的说法流传甚广,但史料明确指出全军覆没的部队只有余新的前锋镇(“全歼”、“全军覆没”等字眼还是慎用为好),其余被击败的部队损伤不一,但大多数都不久后又开始活跃在战场上。抛弃清方自称全歼国姓十万大军的荒唐宣传(喀喀木的奏报)不管,郎廷佐在吹嘘清军战功的时候也不过才说观音山之战“阵斩贼众万余”[22](这根本是在打喀喀木的脸),郑军在此战中损失惨重,但也不该过分夸大。值得一提的是铁人军的损失,所谓“铁人军”是指被合称为“四亲军”的左武卫、右武卫、左虎卫、右虎卫四镇,其中右武卫由于镇将周全斌在镇江之战中负伤而留守镇江,没有参加战斗,右虎卫并未被清军击败,前文已述。左武、左虎则战败镇将双双阵亡,左武在此战之后镇将之缺一直未补,也没有再参加任何战斗,说明损失十分惨重,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力,而左虎在次年五月由何义补上镇将之缺,并参加了复台之战,很明显早就恢复了战力。周全斌和何义后来降清,但右虎卫黄安(即前文率领水师断后的黄安)随郑经东渡台湾,四亲军的编制也一直都存在,依然在郑军拥有重要地位,并活跃在十几年后的郑经西征中。所以铁人军也非网上谣传的在南京之战中全军覆没,他们的历史,还要过很久才会结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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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杨英著、陈碧笙校注:《先王实录校注》,第220页。
[14] 《清初郑成功家族满文档案译编(二)》,204.《郎廷佐题为官兵解江宁之围恢复瓜州仪真等地事本》,第118、119页。
[15] 赵士章、吴学礼、马如鲸被安双成误译为赵锡章、吴效力、马如江。见安双成:《清郑南京战役的若干问题》,《郑成功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
[16] 《清初郑成功家族满文档案译编(二)》,208.《梁化凤题为率兵解江宁之围事本》,第138页。
[17] 《清初郑成功家族满文档案译编(二)》,206.《噶褚哈等奏为水陆夹击郑军情形事本》,第126-128页。
[18] 计六奇:《明季南略》卷16《郎廷佐大败郑成功》,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94页。
[19] 罗尔纲:《绿营兵志》,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9页。
[20] 《清初郑成功家族满文档案译编(二)》,207.《蒋国柱题为官军击退进攻崇明郑军事本》,第129页。
[21] 杨英著、陈碧笙校注:《先王实录校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8页。
[22] 《清初郑成功家族满文档案译编(二)》,216.《魏振远题为江宁之战官军获捷郑军将亡情形事本》,第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