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神仙打架时还能做个人(老福特翻车存档记黄武年间施明案)
黄武年间一个初冬清晨,吴太子孙登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又伏案睡了一夜,灯都燃尽了,灯台上只笼着寒雾化成的凝露。旁侧榻上无人,而他明明记得昨夜顾谭与他挑灯夜读《左氏春秋》,读至襄公十一年,见“居安思危”便想起武昌城初建,炎炎夏日,西山登高处父王令诸将曰:“处身疆畔,豺狼交接,而可轻忽不思便难哉?”孙登从未见过汉中王刘备,见了或许得叫一声姑父,但又未免难堪,一旦相见,他免不了要想起豺狼的样子。只是如今刘备夷陵大败,恐怕再见也非豺狼,应是丧家犬。仆僮正服侍他洗漱,门外似有人趋步而至,孙登想或许是侍读顾谭,便命人唤他直入内殿。顾谭见孙登衣衫未整,连忙持笏伏地,耳上簪的白笔差点坠地。
孙登俯身为他簪好白笔,道:“子默不必见外,日后不必着冠服见我,同宿同寝也照旧例,先前都说过的,怎么都忘了。”
“君臣有分,况昨日晌午有奏,太子妃礼佛已归,谭不便留。”
“除了至尊,哪里有君。子默是臣,我也是臣。至于周妃,你何时见她深夜不独自个儿诵经写字,若不是偶有尚书、将军登殿查书督学,她可不屑来我这里。”
顾谭知太子与他说这番话,原是从小一处念书长大的体己之言,却不得不提醒他克己复礼,君臣之别。况且今日早来三刻,忙不及在偏殿等候,也是忙于交代几件要事,警惕太子在至尊面前莫出差错。鄱阳一带再出叛军,皖口有报树木生了连理枝,零陵、桂阳、武陵一带多灾。这些事大小只是过了孙登耳,他也不放在心上,唯有听到阿弟孙虑病了,留心多问了一句“可有大碍”。再有诸葛恪调职丹阳军中,不复任掌管粮草军械,孙登到有些吃惊,疑心他是否犯了大错。虽平日里与诸葛恪针尖对麦芒,冷不防听闻他调职,孙登一颗心却稍稍悬起来,疑心宫中生变。顾谭也生奇怪,他祖父顾雍始为丞相,素来行事谨慎,总要先权衡各方后徐缓推进,又在太常中资历甚高,无需作新官立威之戏,断不至匆忙决断人事。恐怕决断此事的,无非辅国将军再或就是至尊之意了。
“陆将军向来宽仁,又与诸葛家私交甚好,此事……”孙登一语未尽,顾谭忙揖拜道,“太子切莫有此言,陆将军素来正直,万无阿附,怎会因私废公。”孙登一怔才想到顾谭是陆将军的舅侄,又笑道:“吾言有不慎,子默提醒的是,愈是亲近的,陆将军愈是罚得狠呢。”顾谭不敢疏忽,忙又补道:“太子勿再作亲疏之言,再有若尚书当面问起襄公十一年,太子切莫再禁不住笑了。”
“这我记下了,只是昨日文奥母亲求见,为何劝我避之?” 孙登突然问起陈表的事。
“妇人所求恐有为难处,还是先避一避,先见至尊如何问事,再听这桩不迟。”顾谭劝孙登把陈表母亲引去先见周妃,而不让孙登直问,一面对先前彻查郎署,祸及家眷一事心有余悸,一面碍于陈表生母并非嫡母,过不过问都不合适,这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谁知到了殿中并不见至尊与陆将军身影,只有尚书是仪在偏殿,见二人上前,跽坐而迎,顾谭持笏拜过,孙登令二人去笏而坐。按常例是仪寒暄过又查完书,正交代近日军兴日久,民离农畔,魏文帝崩后北边战事缓了下来,至尊有意兴农桑,劝孙登温习孟、管之说。门仆忽然来报,陈表欲求见,顾谭愈发觉得事情蹊跷,待孙登传他进偏殿,陈表头戴帻巾身着兵甲,匆匆卸了佩剑进来,忙不迭地拜过孙登、是仪,又作长揖。虽有宽例在先,陈表这一身面上仍是不像话,恐怕真有急事。
“文奥快起,君不于所在练兵,何故匆忙前来?”
“太子、先生救我。前日,我军中出了偷盗之事,盗取官家钱财数万,廷尉查出或是‘无难军’施明所为,他一向硬气倔强,又憎恶什伍连坐,严刑拷打也不说半个字。正逢至尊督军,三令五申严刑峻法,此时万万不敢网开一面。”
顾谭连连摇首:“此事文奥当按律正应当处死施明与同党,同乡连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因此事要重新厘定党正里长,恐怕至尊会……不悦。”孙登眨了眨眼,他听出顾谭“不悦”二字其实说得太轻,若陈表此事决断不净,至尊恐怕要降罪于他。
“正是了,”陈表有些垂丧,“只是偏巧陆将军上疏诸陈便宜,施德缓刑,宽赋息调,复云中谠之言,不能陈极。至尊当即面有愠色,将简牍摔在案上,片刻又捡了回来,展开看看又摔了回去,又命我亲办此事。”陈表脑海里还回响着至尊那句:“陈表啊陈表,孤记得陆将军说你是个人才,来,这个事情你来办。”
陈表虽然权衡许久,终究没把至尊那句话说出来,但孙登仿佛福至心灵听见了一般,脑海里霎时浮现不知什么,噗嗤要笑出来。陈表见太子笑成如此,愈发茫然失措,顾谭也莫名其妙,倒是是仪从容正色道:“太子当体恤至尊呐,如今天下未定,还有一战迟迟未决,至尊坐卧难安,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孙登立刻收敛了笑容,他不愿是仪再提黄武元年秋之事,简直是他的噩梦。是仪这话在提点他,至尊与陆将军别扭一点也不好笑,当年魏文帝三番五次要他入魏作质,好不容易陆将军夷陵大败蜀军,连口喘气的机会也没有,魏军又犯洞口、濡须、南郡,这两年虽然西边太平了,北边魏文帝刚驾崩,孙登正觉得松快些,可大魏的幽灵还在武昌的上空飘摇。这些幽灵或姓曹,或姓夏侯。这一仗不打,始终如鲠在喉。可是对于陆将军却未必,他一向善作防御战,而鲜少进攻。攻守之势、之时的矛盾,由来已久。至尊对陆逊用兵迟缓不满,却又不得不顺应他,毕竟至尊屡次亲征也是吃败仗多,全琮攻六安也无功而返。孙登想恐怕父王亲征未果,总要派全琮再补一仗,是为了在陆将军面前挽回点面子。有些荒唐可笑,但他只是暗自这样想想罢了,谁也没说过。毕竟,一个君主为何要在臣下面前挽回什么面子呢?但自从诸葛恪在至尊面前对他夹枪带棒,他也忍不住要咒诸葛恪去吃马粪,临末了却吃了一记还击,憋得说不出话,而至尊为何笑得直不起腰,现在想想或是似曾相识。全琮或许很知道其中奥秘,胜是不容易胜的,而败与败有不同,小败怡情,大败伤身,于是他的战果也都怡情而不伤身。
可眼前要解决陈表的难题,就仿佛要在二者中抉择,若按例律决断固然是好,却也显不出至尊高明,交给下面别部司马办即可,为何交给他陈表。是仪不经意道:“既是陆将军荐你,何不去问问他,他就在廊下与宋将军议事。”陈表仿佛得了宝典,谢过是仪又拉着顾谭一同去廊下,心想有个顾谭在也好打圆场。廊下此时飘起了小雪,陆逊穿着一身皂纱袍,绛缘中衣长至脚背,头上平上帻罩着笼冠。他大约本来是要面圣,或许吃了闭门羹。陆逊与陈表少有公务往来,表又是晚辈,便持笏说了许多,陆逊见他正直可爱,劝他去笏再说。静静听完,先没答复他,而招手问顾谭现在乡、里都分别是几百户人家。顾谭答五百户为乡,百户为里。陆逊微颔首,这才说:“我许久不事东西曹,恐无助于君,只做清谈,勿以为意。党正里长者,治民之基,基不倾者,上必安。这话你必心里清楚,但还有一句,民虽有什伍,善恶相告,一人有犯,一村废业。”话毕,只是微笑又转首与宋谦作谈,抬手示意顾谭让他们先行。陈表识趣只好退下,他猜想陆逊因刑罚赋税与至尊有隙,因不愿掺和此事,而陆逊说的几句话他也都读过书,却不知作何解。
陈表到太子孙登处作别,遇见母亲正与太子妃一处。周妃听了陈表的愁情,只是默然半晌,边把弄着手中的钗饰,边筹算道:“陆将军让你诱劝施明呢,此为‘一人有犯而不废全村之业’,倘若你显得宽大,而他什么都实招,至尊退可严刑峻法又不殃及无辜,进则顺水推舟做个法外好人,岂不显得他高明?” 周妃虽年纪不过十四五,一番话却说得机敏爽快,似她父亲周瑜从不掩饰的坦荡。陈表这才恍然大悟,又给周妃磕头,先不说世上有几人能揣测出陆逊话中幽微之意,单凭这话别人不敢揣测圣意,她却敢坦然相告,陈表也当行大礼谢这分外恩情。心中感叹神仙斗法怎就偏偏与他相干。陈表立马让母亲从住处取了两套常服,又去狱中探望施明,亲自为他除去枷锁,着新衣佳肴相待。施明果然一一交代,而孙权也选择了后者,宽赦施明而严惩同党,让陈表也得以保全名声。陆逊只当浑然不知,荐了施明给宋谦作什伍长,又上奏孙权升任陈表军职。孙权应了奏表,升陈表为右部督,沿袭他父亲陈武爵位。陈表以自己庶出为由,又恐家中生母与嫡母再生间隙,全部辞让给已故兄长的嫡长子,孙权却不许。陈表再想辞让,孙登却拦住他,孙登心里知道父亲不喜论嫡庶长幼,让陈表别傻乎乎的去触霉头。
此事过了,孙权才有心情报陆逊的奏表,又令有司尽写律法科条,命褚逢呈与诸葛瑾和陆逊,令其损益。而陆逊读到孙权复表中那句“予违汝弼,汝无面从”,眉头微蹙,转而问是仪太子最近在读什么书。是仪答曰《尚书》与《左传》,陆逊眉间舒展转瞬莞尔,又奏疏一封,陈情所在少谷,请上准诸将广增农亩,亲自耕种。孙权笑答曰:“甚善,今孤父子亲自受田,与众同劳,贵在坚持”,但君臣二人也绝口不提赋税增减。
孙登强撑着笑脸从朝堂回到宫中,疲惫万分,想着从开春起又要下田里去,牵牛插禾,简直要昏过去。周妃笑盈盈地与芮妃用妆奁作弹棋玩耍,见孙登回来,笑问:“今日与至尊论《尚书》没有?想必他又夸你了。”孙登瘫坐在榻上:“托君妙招,至尊又令我开春同他一起去陆将军所在种田。”周妃拨撇着妆奁中的玉珠,道:“有何为难,一同种田才有情有趣。”她欢笑着,边用皖口进贡来连理枝上一段枝条做的木钗,拨弄着玉珠入了芮妃的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