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课》摘记|面对情感,小说不宜“抒发”,只宜“传递”。小说家只是“懂得”,然后让读者“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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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读者一定会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睛看大局,一只眼睛盯局部。
只盯大处,小说将失去生动、深入,失去最能体现小说魅力的哪些部分;只盯着小,又会失去小说的涵盖、格局、辐射,最主要的是小说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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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抒情和诗歌、散文的抒情很不一样。小说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辞,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时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
面对情感,小说不宜“抒发”,只宜“传递”。小说家只是“懂得”,然后让读者“懂得”,这个“懂”是关键。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的慈悲会让你心软,甚至一不小心能让你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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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施耐庵只是拍案而起、满腔热忱地安排林冲走上梁山,这就叫“席勒化”,这样的作家都可以去组织部。相反,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凤、石头......林冲一步步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这才叫“莎士比亚化”。在这一进程中,作家有时候都说不上话。
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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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大于形式是悲壮,内容等于形式是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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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奈保尔打算描写乞丐的时候,他把乞丐写成了诗人;相反,当奈保尔打算刻画诗人的时候,这个诗人却还原成了乞丐。这样一种二合一的写法太拧巴了,两个身份几乎在打架,看的我们难受。这种拧巴是高级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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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反逻辑是一篇小说最有趣的地方。
反常开始,沃兹沃斯的身份开始变化了,他乞丐的身份开始隐去,而另一个身份,孤独者是身份开始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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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是每一个人的事,审美的背后蕴藏着巨大的价值诉求,蕴藏着价值的系统与序列。
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质量往往取决于这个民族和这个时代的审美愿望、能力和水平。如果因为贫穷我们在心理上就剔除了美,它的后果无非就是两条:一美的麻木;二美的误判。
美的误判相当可怕,具体的表现就是拿心机当智慧的美,拿野蛮当崇高的美,拿愚昧当坚韧的美,拿奴性当信仰的美,拿流氓当潇洒的美,拿权术当谋略的美,拿背叛当灵动的美,拿贪婪当理想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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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阅读什么样的小说,我们首先要找到小说的一个基本面。这个基本面由小说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来完成。不管你的小说如何上天入地,小说必须回到这个基本层面上来,在这个层面上发展,在这个层面上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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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和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太像爱情了——你深爱并沉醉的往往是恋人的毛病。当然,是毛病,远远不是邪恶。塞万提斯所爱的,是堂吉诃德的一根筋和鲁莽;莎士比亚所爱的,是哈姆雷特的优柔和犹豫;哈代所爱的,则是苔丝的单纯,骨子里其实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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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简史》这本书我读过许多遍,没有一次有收获。每一次读《时间简史》我都觉得自己在旅游,在西藏或者新疆。窗外就是雪山,雪峰皑皑、陡峭圣洁,离我非常远。我清楚地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去。但是,浪漫一点说,我为什么一定要登上去呢?再浪漫一点点,隔着窗户,远远地望着它们“在那儿”,这不是很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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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人物其实是容易的,它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有能力写出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劳动——为什么我们当下的小说人物有问题,空洞不可信,说到底是作家写不了人物的劳动。
苔丝是一个动词,一个及物动词,不是不及物动词。
现代主义在意的是“有意味的形式”,古典主义讲究的则是“可以感知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