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于不明年份曾患忧郁症

一

妈妈，哪一年？ 你记得吗？

1995年？ “回到家，一切幸福， 而我骤然失声痛哭。”

1998年？ “阅读妇科病历簿，字迹潦草， 我想我快死了。”

2001年？ “服装厂在破产清算，孤立无援， 时间会更缓慢吗？”

“我的六年丢了。” 二十世纪我尚未记事。

二

妈妈，我是谁？ 你认得吗？

夤夜里我听到你手腕上的银镯子在叮当作响 九一年夏天，你鼓起勇气敲开一扇芝麻门 一串串电话铃，击碎父亲攀上枝头的夙愿 九四年秋天，你和你心爱的美男子结婚了 从此银镯子成为你手臂的一部分 妈妈，婚姻像什么？ 像勾股定理吗？像银镯子上团圆的几何图案吗？

你睡着了，织在绒衣上的猫咪也睡着了 你作织女时，我作你的线桩 钻石牌缝纫机是我们的书桌 你在画纸上摹出许多个九头身时装美人 从前她们住在你的梦里 后来你开始理解她们的命运

醒来你诞下一对双胞胎 ——一个是我，一个是忧郁症

妈妈，我是谁？ 你认得吗？

在两个家庭之间，看不见的针 根根分明插进骨头的缝隙， 多年后仍刺痛你

卧于母亲怀抱的弟弟， 踽踽跟随的你 “两岁以后再也没有人抱过我。” 继承一间大房子的弟弟， 手无寸铁的你 “如果离婚我能去哪里住呢？”

曾从算命先生口中喜得金孙的公公， 向公公表示遗憾的父亲， 躺在产房的你 “生产时刻只有我自己在医院。”

指桑骂槐的小姑， 被冤枉成窃贼的你 婆婆和小姑正窃窃私语—— 多亲密的一对母女，有说不完的话 “不像我的母亲，与我无话可说。” 一言不发的丈夫，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 默默打着手电筒，走进草地 二十年后小姑向你道歉， 彼时她早已嫁作人妇， 经历了与你相似的半生

他们关起门， 幸福的围餐 将不幸的你拒之门外 他们是一家人， 他们也是一家人 “我是一个人。”

妈妈，我是谁？ 你认得吗？

吃饭时，你怀疑暗藏谋害，掀翻了整张餐桌 是的，妈妈，很久以前我们的粮食已被投毒 那是历史河流中的一桩密案 而毒液至今浸泡着我们的肌肤

洗浴时，我观察你赤裸的身体，一年年 变形如月亮。水汽氤氲在我们母女三代之间 妈妈，原来你也是妈妈的女儿， 我们三姐妹，在不同年代成为同一个女人

我逐渐地懂得 我们共同的命运是经年累月地流血 营造出血腥的家庭，血腥的房子 有时鞋底染血，踩出画魂儿似的斑污 在卧室、客厅、厨房、厕所、阳台 你到处跳舞，血地毯，每跳一步，你尖叫一声

我迟缓地察觉 一个女人的姓氏毫无意义，我们常被 冠以一种花、一种传统美德或一种天气 父母靠你取暖，丈夫靠你装饰 你渴望爱，而爱把你变成一件衣服

妈妈，我是谁？ 你认得吗？

窗门的帘幕上闪烁着你永恒的剪影 春天的荷叶绿窗帘，冬天的呢绒粉窗帘， 二十年间随季节变换轮流挂起在你面前

在省医院精神科，苍白的门帘掩护着你 苍白的脸。你终于以疾病的形式， 获得了父母的眷顾，迎来了丈夫的关怀

每个星期六，乘坐绿皮火车去看望妈妈， 那是我最初的记忆 病房里，你快乐地玩游戏机， 俄罗斯方块，正一块块落地 我最喜欢梳你的头发，长发飘飘的妈妈， 聪明的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 大人们又让我问你那个问题——

妈妈，我是谁？ 你认得吗？

“你是我的女儿。”

你第一次回答。

2021.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