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青年
转自于“ 慧田鹿鸣 ”微信公众号,稍有修改。
多年后,看着城市里一幢幢高层楼宇,雨竹总会说起老家凤凰小村。关于凤凰小村,雨竹最早的印象是从爷爷那听来的。那时候的凤凰是个几十户人的村子,村里只有一个取水的地方,细缓的泉水沿着扭捏的山坡和着泥泞流下,不紧不慢的姿态就像刚翻越山顶来镇子上赶集的山那边人,它在村口平坦的池塘里抖落浑身尘土,一屁股摊倒在那里。人们蹲下身用勺子轻轻撇掉浮在水面的树叶,草枝,然后朝干净清澈见底处舀去,一下一下将水桶添满。池塘溢出的水汇集到下游一个更大的池塘,那里常有牛儿喝水,他们脚跟踩进淤泥里,鼻孔里呼着粗气,猛饮着清水,他们时不时相互顶撞几下,弄混一池的清水。
池塘边上生长着一排竹林,那是萧老太爷种的。听说他早些年在关中做生意挣了些钱,也仿照关中有钱人置办了房院,当时选址在水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萧老太爷是读古书的人,是方圆百里不多的能提笔写字的几个人之一。选址建房子前他找了镇子上最有名的风水先生,他走遍村里可以建房子的田间地头,最后在池塘边上,写下了朱熹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然后说村里面乃至方圆办理再也找不到如此适合于建房子的风水宝地了。再后来我听爷爷讲,萧老太爷一次去外地做生意,迷了路夜宿终南山山里多日,靠吃毛竹牙撑了下来,幸遇砍伐毛竹的当地人喂他小竹饼才捡回一条命。那次他带了些竹子苗回来,将竹苗种在门前,一条家训告诫儿孙“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时至今日,村里的老人时不时还说起萧老太爷家当年的房院。门口九层台阶,用灰白色长条石砌成,两侧的青色的坡道表面镶嵌着一层米白的细碎大理石,远望去就像夏夜深空中的白丝带般的银河。檐角下挂着两盏灯笼,晚上有些微弱的烛光,那是夜晚取水人唯一的光。红棕色的梨木门框上赫然刻着柳体的“吉迪惠”,肥厚遒劲。门联刻着“望入云高山,采日月灵力,成就贵人无数;饮通海塘水,纳江河才气,使得富甲一方”。大门外墙柱子顶上还建有两个白色大理石球,据说象征着日月齐晖。水塘连带着萧老太爷家的竹林成了取水人排队等待的地方,也成了休闲和阔论世界时事的有名的萧墙根。我和雨竹小时候常常在那围观大人下象棋,那时候我记得萧老太爷当年种的竹苗已经比院墙还高许多了。这排水塘边上的竹林因此成了半个世纪以来村里小孩爬玩的胜地。雨竹爷爷,萧老太爷最小的儿子就出生在这个门庭内。在当时村民靠浸着豆油的棉花捻子火照明的小村里,他的出生带着光环的,其他孩子看他就像麦子收个季节被麦浪吹佛着的忙碌的麦客遥望缓缓驶来的坐在红娇子上的主人,他头顶带着八面四方的帽子,帽子顶上镶着一颗枣红色的翡翠,那翡翠在热浪的热围下也微微辐射着一抹朝霞一样的光。虽不璀璨耀眼,但那确也是光环。
“潇潇雨歇”以及竹子家训成了我发小雨竹名字的由来。每每和雨竹聊起村里和他家竹林,总会聊起他爷爷。雨竹常用当下时髦语总结说爷爷是个人生赢家,因为他读过私塾、新学、养过小狼、玩过猎枪、大学学天体物理、当过篮球运动员、工厂经理、拿过省劳动模范、享受过北戴河疗养。他是饥荒年代的大学生,那个年代学天体物理总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就连常进城出差的王教育参赞都咩着嘴唇不屑地说的“小山村里的青年,何必心怀远方”。
萧老太爷一度觉得他这个小儿子病了,天体物理既不有益于犁地播种,也不能让六畜兴旺的事情说起来不如阴阳风水。但是每当遥望满天星斗,听这个小儿子讲北斗、金星、以及像个大红斑一样的火星时,他也会回想起小时候躺在奶奶怀里数过的星星,但感觉陌生的有点悲凉。明明已经是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除了听奶奶说过牛郎织女住月亮上外,其他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神秘感偶尔让他在深夜尿急一两次,他披上衣服去厕所的路上偷偷瞄了几眼夜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好在萧家家境富裕,加上萧老太太非常蠢爱这个最小的儿子,一来二去萧老太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了。
我六岁那年,也就是1990年,雨竹爷爷回家过年,带来一个照相机。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台相机,他几乎给村里所有人照了像。雨竹二奶奶,一个从未在正式场合露脸的小脚女人,当雨竹爷爷给她照相时眼角湿润了,她一边用粗布衣袖抹着眼泪,一边涕笑着说“五弟,这是个啥东西,照的人肯定比画的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