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或相反
一、内卷:从生产现象到意识形态
在近两年成为网络热词以前,“内卷”(involution)往往主要是作为一个人类学或经济史学名词来使用,被用来描述东亚和东南亚社会的农业生产现象。最早的使用是出现在美国人类学者Clifford Geertz在1963年出版的《农业内卷:印度尼西亚生态变化的过程》(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一书当中,Geertz用“内卷”一词来指称在20世纪上半叶爪哇岛的高人力投入的农业生产模式,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印度尼西亚其他岛屿在外来资本经济的环境下的低人力的高技术生产。也就是说,农业内卷就是指在技术资本和土地都是固定的条件下, 劳动力持续投入所导致的农业生产精细化过程。
中文语境下对“内卷”一词的翻译和运用则是黄宗智在2000年出版的《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和《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两本著作,黄宗智指出“内卷化增长”实际上是一种没有发展的增长,即“总产出在以单位工作日边际报酬递减为代价的条件下扩展”,内卷化现象出现的标志则是农业生产中劳动的边际收益出现下降的时候。尽管黄宗智在这两本书中对“内卷”的运用做出了更加复杂的展开和分析,而“内卷”这一概念的语境始终是围绕了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指涉了一种封闭环境下的自然经济的增长困境。
“内卷”成为网络用语为被公众熟知则是在2020年,一张某高校学生在校内边骑自行车边用电脑跑程序的照片在网络上流传,“内卷”一词就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成为流行用语,它从描述大学校园内学生为了成绩而过度竞争的现象扩展到了当今社会的方方面面。
内卷之所以能够从一个学术术语成为网络流行语,不可否认的是,它与我们当今社会的状况确实在结构上有着很大的相似性——同样面临一个高度的劳动投入,却很少能够得到与之相应的回报,而面对这样的困境除了增加更多的劳动投入之外别无他法。然而,其中的差别在于,“内卷”本来所描述的状况是一种无竞争的内部生产,而当下的“内卷”意义则是更多地指向了一种工作中的竞争关系,即它的语境背景从自然经济的封闭生产转向了市场经济的竞争状况。
当下人们所讨论的内卷现象,从广义的意义来说,并非仅仅是中国当代社会独有的现象。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早在2010年出版的《倦怠社会》(Müdigkeitsgesellschaft)一书就描述了当代这样的“内卷”状况,他将其称为“功绩社会”,指出“功绩社会作为积极的社会,逐渐发展成一种‘兴奋剂社会’……兴奋剂导致了一种没有产生效能的效能。”他认为,现实的社会状况已经从福柯所说的强制性的“规训社会”已经发展到了当今充斥着肯定性的“功绩社会”,在这样的状况当中,人们的生活状况变得过度活跃,以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进行工作和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说的“内卷”就作为了一种意识形态,而参与社会交往和劳动的几乎每个人都不得不参与到这种竞争的普遍性焦虑当中,积极地生活所来带的却只能是无尽地被动承受随之而来的倦怠感。最终,所谓“内卷”就表现为这样的一种状况:由竞争行为而产生的焦虑心理又让人们更进一步地参与到竞争当中,社会面临着一种普遍的自我压力。
二、作为一种意识形态
如今我们对“意识形态”一词的理解主要来自于马克思和阿尔都塞的阐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一方面,意识形态没有历史,“那些在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着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意识形态在本质上没有独立性,它的产生来自于现实的物质生活实践,物质生活实践不仅决定了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也决定了意识形态的转变。就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内卷”来说,它的流行本身就是对当下高压的社会现实和人与人之间高度竞争关系的最直观体现。
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带有阶级性质,“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实质上是为统治阶级所服务的观念和维护阶级利益的话语体系。如果说19世纪的自由主义是英国工业资本主义的私财,那么“内卷”或“功绩”又何尝不是当代资本扩张过程中为了扩大再生产而产生的话语和观念,当“996是当代年轻人的福报”这种刺耳的言论在互联网遭到猛烈回击时,其中所体现的阶级矛盾便不言而喻。
通过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对于马克思理论的进一步阐述,我们所了解到的意识形态理论变得更加丰富且中立。在阿尔都塞看来,统治阶级与意识形态之间并不是一种外在的或功利性的关系,其本身就是这种意识形态的高度践行者。“事实上,资产阶级在说服别人相信他们的神话以前,他们一定先相信了这种神话”。
面对“躺平”,我们能够看到那些斥责其为“懒”、“对不起父母和纳税人”的批评言论,是因为那些说出这些话的人本身就高度地信奉着这一套意识形态,那些通过所谓的努力和奋斗,但实则是依靠时代快车甚至通过不可告人的途径而早已功成名就的人,在他自身的行为价值体系中容不得他人对于“内卷”的否定。这不仅是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也是其自身的信仰使然。
同时,阿尔都塞还认为,意识形态“本质上是多元决定的”,也就是说,“是同整个社会的结构不可分割的……它在统一运动中既规定着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和领域,同时又被他们所规定。”“内卷”并非简单的竞争关系的表现,其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单纯地用“躺平”来应对“内卷”无疑是一种自欺欺人。
三、或相反
如果任凭“内卷”作为意识形态,热爱将会成为一种罪过。
让我们来谈谈“躺平”。作为对“内卷”问题的某种抵抗方式,“躺平”一词的爆火是因为一id名为“好心的旅行家”的网友在贴吧讲述了自己近几年面对社会竞争所秉持的生活态度——“躺平即正义”,此文贴出迅速获得了网友的广泛关注。作为两种极端现象,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在本质上,“卷王”和“躺平家”都是意识形态的产物,而非竞争关系本身。
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书中指出了两种面对意识形态的态度:犬儒主义(kynicism)和狗智主义(cynicism),从其名称上我们能够看到这实际上是对传统犬儒主义的一次内在区分。毫无疑问,躺平是一种真正的犬儒主义(kynicism),所谓的躺平家“以庸常的陈词滥调对抗占统治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所使用的乏味语句……凡事都拿个人利益说事。”
那什么是所谓的“狗智主义”呢?它在当下的现实中表现为一种“反内卷”话语或对“内卷”置之度外地嘲弄,这种态度让我们轻易地将一种行为称为“内卷”,在一种道德意味将他人称为“卷王”。在齐泽克看来,“狗智理性以其讽刺的超然态度,没有触及意识形态幻象的基本层面……即使我们严肃地对待事物,即使我们保持反讽性疏离,我们依然在对意识形态推波助澜。”
问题的关键在于,应当警惕的反倒不是“内卷”,而是“一切皆可卷”这句话,它暗含着对“内卷”的嘲弄,却又反过来造成了“内卷”从意识形态到真正的社会现实的转化。不妨让我们再次回到“内卷”一词最初的语境当中,它本身是指向了小农经济下农业生产增量的停滞;而在新的语境下,它则在假定了同样的生产停滞的同时,又指向了在当下人们在竞争层面上的无意义的被动投入。
一方面,这种前提本身存在问题。在当今如韩炳哲所谓的“功绩社会”中,我们所投入的劳动都是新的、差异性的,是在个人的履历表中的开疆拓土,而非我们所设想的如农业社会中的重复性劳动,无论是质还是量,生产的总体是一个急速上升的状况。另一方面,我们并不否认高度竞争的事实,然而其中问题在于,并非在所有的情况下都存在着事实性的增长瓶颈,同样,也并非所有的投入都是被动的。“一切皆可卷”本身就预设了一种普遍的异化劳动,这不仅加固了“内卷”的意识形态效用,而且变本加厉地堵死了其他可能的出路。
也正如德勒兹所说的,“意识形态是最为糟糕的概念,它掩盖了所有那些实际发挥功用的社会机器。”高度的竞争(生产关系)和内卷(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被我们看成了“能指”与“所指”的结构性、共时性的两元互指,然而却忽视了其中丰富的中间状态。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内卷”和“躺平”之外我们好像别无选择。其中的问题便在于,当下的过度竞争实际上源自于一种高度单一化的社会价值观和评定体系,所有的人对过去的游戏规则都秉持着一种意识形态式的信仰,以至于当社会现实本身发生了变化的同时,所有人还在焦急地追赶着上一个时代的末班车,以至于新的社会结构却迟迟没有到来。
在这种意识形态的结构中,人本身的欲望得到极大的压抑,转化成了一种“抽象的欲望”。德勒兹在《反-俄狄浦斯》中指出,“资本主义在压制的机制当中将这一本质分为两个:一个是抽象劳动,另一个是抽象欲望。”出于对社会阶层倒退的恐惧,社会各阶层中的多数人都在拼命地进行着抽象劳动——无创造性可言的生产和积累,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不断向上攀升的抽象欲望。
“鸡娃”一词被用来指称家长给孩子“打鸡血”,催促学生学习的行为。事实上,对于教育最为焦虑的并非是缺乏教育资源的地方,而是经济和教育资源都更为集中的大城市。这些“鸡娃”家长们的行为一方面是出于自身在社会中对自身抽象劳动的领悟,进而对这种意识形态产生出坚定不移的信仰;另一方面则是在对孩子的教育过程中,试图通过与抽象劳动相同的方式来满足自身的抽象欲望。其目的并非孩子的教育本身,而是试图通过一种军备竞赛的方式来缓解这种抽象的焦虑。
我们应当承认的是,在根源上,人类社会的发展是由无数人发自心底的欲望所推动的,欲望仿佛一个不断运作的机器在进行着它的生产和创造。或许我们需要知道的真实情况是,前文提到的“内卷”来源的那位骑车跑程序的学生是“因为程序没跑完,害怕关闭机盖后导致程序中断,三四个小时重新来过。”如果这种珍惜自己劳动成果的行为被理解为内卷,那么它所导致的后果则是对真实、具体的生产行动的扼杀,进而鼓吹一种抽象的、没有创造力的虚假劳动。所谓的“工匠精神”已经被主流所抛弃,整个社会所呈现出的是一种表面上的高欲望、高产能的面貌,可有谁能确定,它不会走向一种包法利夫人式的结局呢?
对于“内卷”如果存在一条出路或现实的做法,本文认为,也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竞争是真实的,它来源于欲望,而这种欲望本身是否真实却从未得到正视。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是身处时代浪潮中的我们所应秉持的生活态度,不是压抑,也不是自我消解,而是想方设法地去真实地实现心中热爱。如果任凭“内卷”作为意识形态,热爱将会成为一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