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人们在努力工作生活的瞬间
查看话题 >以后听到标准的“早上好”,我或都会想到生活和生存之辩
他对我点他的头,他们对我点他们的头。
我经过在岗上的他和他们,都会听到标准整齐的“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我看到在岗上的他和他们,都会看到整齐划一的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但谁都戴着口罩,谁都是看不清神态的。

5月中旬在豆瓣发了这条广播,说了我对日常生活中社会经济地位更低的人和群体的关注后,有两位友邻给我友善正面的评论,鼓励我和不同的人交流,感受他们的经历和经验,这是助我再往前踏了一步。
公司的安保小哥是最容易开始更为平等、尊重地表达和倾听的,这是他们的工作职责使然:他们的工作之一是端正笔直地站在我所在工区门外,每当有公司员工经过,就发出字正腔圆、声如洪钟的“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和“晚上好”。每位员工每日经过工区门的次数必不下六次,这还只是按他一日只上两次洗手间来算的,不算出门拿外卖,出门开会,或者出门摸鱼——因为所有洗手间和部分会议室都在工区外。就我自己而言,我一日经过工区前后两扇门至少十次,一般一周工作五日,现场工作了约14周即70日,也就是说,从开始现场工作至今,我至少接受过不同的安保小哥的问候700次,我和很多好友都没有机会打招呼700次吧!
更何况,刚来现场工作的第一日,在前门岗上的小哥A就主动和我进行了超出问候模板的谈话——“你是不是新来的呀?”大概是因为公司上班“测体温—>从小哥手中接过‘健康宝无异常’贴纸—>刷门禁卡”这套一气呵成的程序,当时我完全不会。
初来乍到头两日,我兢兢业业,不习惯于安保小哥响亮的问候,就参照当时看到的同事去给回应——也就是听而不闻,不给任何回应;第三日开始,我觉得不回应实在傲慢,便会在听到问候后对小哥点头;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尊重别人——我有什么权力接受别人的问候而不给予平等尊重的回应呀!直到某日听到一位女同事也以“早上好”回应小哥,我像得到了点拨——啊!我也要这么做!于是,接下来的六十多日,每次见到小哥,我都会回以招呼,内心愉悦,觉得在公司的人际网,也不止有工作伙伴而已。
我和小哥A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是逐渐混了脸熟。他问我为什么不把咖啡放在他们的小柜台而是带进洗手间(因为我当时不好意思);我问他站岗一整天累不累,会不会无聊(他说还好,我把头凑过去,看到他在一张方形小纸上画画,黑白线条和色块组成了抽象的封闭图形);他记得我平均上班的时间(会说“你今天挺早呀”或是“你又来晚了”);我问他有没有周末和假期(他说没有);他总说“你还没下班呀”(我会笑着说“是啊”,然后回工位继续伏案工作);我会在A和其他小哥在楼下弓着背勾着肩玩手机游戏、吸烟、聊天时和他们打招呼(感觉松弛下来这更显出他们日常的生活状态)……
彼时我和安保小哥的沟通是友好、双向,但更为谨慎有保留的,我认为保持距离能规避潜在的麻烦和风险,也能减少沟通成本。但我心里确实对这个群体的生活和想法感兴趣,很想多了解一些。
5月末,我家人计划过些日子来北京找我,顺便一起去承德玩两日。某日我在电梯碰到A,随口问他是哪儿人(内心好奇的是什么地域、几线城市的人会在北京西二旗做安保?)他答承德。我惊喜,但不好意思说我准备去承德旅行(不知道对方的生活里会否有跨南北旅行的财力和习惯?),便说我父母打算到承德旅行,询问他当地有啥好玩的地方。他说“避暑山庄啊!”我追问别处,他说“没了,四线城市能有什么好玩的。”我心里一颤,又有些不甘心(我确实没有成长于低线城市的经历,不了解低线城市的人对自己家乡的认知和情感如何)。后来我又在电梯口碰到他,问他承德晚上有啥好玩的不,他挠挠头,答“没有”,并在我追问后让我百度。
6月初,我和同在一家公司实习的朋友约饭,聊天中她提到之前调研我们公司安保小哥的经历。 我暗暗开心朋友做的这种“内部员工”和“外包保安”的交互——双方不再只是遵循或演绎自己职业的身份和角色,而一定程度上进行了两个个体之间的交往——因为调研内容和安保身份本身没有直接联系,被调研的小哥只需作为他自己,分享他自己就可以了。朋友无意中导向的小突破让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更加主动地以我自己——一个关心他人、好奇生活的人——这个身份去和不同的个体主动开始交流。而且朋友说她接触的安保小哥普遍都很小,有的只有18岁;这让我开始好奇我认识的小哥的年龄。
A在不上岗的时候,习惯倚着什么而不喜站直,后来观察多了,我发现他在岗位之外的行为、态度节奏都是慵懒的,对生活和未来似乎抱着戏谑的态度。但我还认识的小哥B,却是在非常刻苦在生存和赚钱的。
我在5月中下旬才第一次看见未来的“新朋友”小哥B。B站的岗在后门,一般前门有两位小哥,后门只有一位,所以我和B的沟通机会更多。
我和B的关系也是在“你还没下班呀?”“对啊”;“吃饭了吗?”“没呢”中慢慢推进的,后来他开始称赞我的搭配好看,他说“你的衣服是套装吗?”我摇头;他说“衣服搭配得太好了,我以为是一套的呢!”我开心地道谢,觉得这种夸奖非常受用(一年多前自家小区的安保也“评论”过我的穿着,但当时他说的是我松垮随意的日常打扮不好看,要那种露肉很多、布料很少的才好看。我当时怒火中烧,觉得他的话属于言语性骚扰,还向物业投诉了他。可见欣赏一个人是通过性的视角还是美的角度,当事人能产生很大的感受上的区别)。
就在上周二,B告诉我,他们准备撤了。我吃一惊,问了个详细,得知为这个工区所在大厦提供安保服务的公司将在6月11日(端午假前最后一日)结束项目,不再负责大楼内外的安保工作(我熟悉的小哥都是楼层里的内保)。也就是说,在我写这段文字时,和他们大概不会再见。
以此为契机,上周二晚七点半,我第一次在后门边停下,和B聊了半个小时。B说他是80后(噢,比我以为的要年长)。他是短期合同工,上一天班拿一天工资。问他做短期工是因为自由灵活吗?他说主要是因为钱多。大楼的大多数安保人员都是短期工,因为长期工难招,所以公司用高薪吸引短期员工,大概这也使得更少人愿当长期工了。B说在北京长期工一个月大概四五千,短期工市场价一般是300/天。B说这家公司的工作时间为早7晚7或者早8晚8,他选的是早8晚8(比我长)。我问他工作喜欢吗?累吗?他说现在30多岁,工作就是为了赚钱,有钱再累也干,不想喜欢不喜欢的。问及工钱,他说自己现在大概250/天,但因为这家公司包食宿(他说公司在步行10分钟的地方租了公寓,他和其他小哥都住在那儿),而且公司每晚直接把工钱转到自己微信,不像有的公司会拖欠,所以还是愿意在这儿工作。他说虽然这份工作每天赚200多块,但他会做兼职,能赚钱的都做,工地呀、安保呀……所以平均下来日收入会有三四百。他是河南人,年轻时离开家乡就是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想玩,但现在30多岁,就一门心思只冲着赚钱了。
B说他们这类工作就是靠微信群联系,有中介在群上发布短期岗位,你感兴趣又合适的,就报名,听起来上岗方便迅速门槛低。我心想确实这类工作可替代性太强,工作多年也难说有太多专业技能的提升,所以要想赚钱存钱,除去运气成分,大概只能增加工作时长,或者利用地域经济发展和物价差异,高线城市赚钱低线城市花了。
B也问我是哪儿人,我说我是广东的,他说自己也在广东珠海呆过两年。辗转到了北京,现在也有七八年了。他以前在婚庆酒店工作多年,安保、布场、清场、后勤等都做,算是长期正式员工,换了城市也是同样的工作。问他为什么后来不做了?他说,人做一个工作,总是会厌的,即使那个工作再好,你做了几年,可能还是想换个工作看看,对吧?就像好吃的饭吃多了,也就不想再吃了。
有意思的是,谈话中问及B工钱时,他先说的是,“我这一行的女生,一天大概赚300到1500”,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何先和我分享女生,是不想分享自己的收入吗?以及他说的“我这一行的女生”,是说女安保吗?后来我的理解是:第一,他或许认为我是因对女礼仪、模特一类工作感兴趣,所以才问他收入的问题(后来他在微信给我转了一条女礼仪的招募贴,可进一步佐证此理解);第二,他可能认为我现在在短视频公司的工作是和拍摄短视频、开直播相关(因为他后来反复提到“你开直播吗?我觉得开直播挺好的”“开直播挺赚钱的,你可以开开”),所以也和女礼仪、模特一类工作有一定关联;第三,他认为我有做礼仪小姐、模特或是女主播的资质和能力。
尽管B的话有些前后不衔接之处,但这也是正常,我们都不会对第一次攀谈的人敞开心扉毫无保留,但我大概感受到他是一个努力生活和赚钱的人。
八点,我觉得自己该回工位了。B提出要加我微信,我顿了一下,还是把微信号写了给他。要微信这个情况有些出乎我预期,让我有些紧张和警惕,但我选择给他微信,是因为我希望自己以平等、尊重、友善、开放之心对待他人的态度和原则是从一而终的,而且我也希望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此外,我希望自己了解、交往的圈子不局限在背景和我相仿或比我更好的人,和背景不一的人相交是我以自己的角度和好奇心看待世界的必经之路。







事实证明,加微信后我了解B更多了,B为了赚钱不辞苦累地工作,我觉得他在这方面的行为和想法是很有典型性的:他代表了那些“为了生存持续刻苦努力”的人。此外,我觉得B还是一个对人保有真诚和尊重,愿意帮助别人,愿意和别人交谈的人。他逐渐意识到我和他背景有异,仍继续给予我善意和尊重,但同时他也会用“生存”和“生活”的鸿沟在我和他之间划界。前者让我欣赏,后者使我很难过。
特别是B周五说的“今天晚上就都走了,换工作了”,表示说他们当天晚上八点下班后就会立刻搬离合住公寓,或许搬入新的工作配套的宿舍,或许去什么别的地方,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也是一种大城市中的流浪吗?再到后来我看到B说“或许在你们的世界观里可以谈生活,但是在我的世界观里我们只配谈生存”时,我正在自己舒适的房间里准备和男友一起享受晚间松弛时光,这种对比从我的角度看也是一时难以消受。
我在微信中提及男友,均是为了避免由性别带来的潜在误会和风险;他询问我是否有员工卡时我不予回应,也是出于谨慎考虑;周二晚和B聊天后,周三和周四我觉得和B见面有些许尴尬,因为我还是不清楚B加我微信是出于男女关系、朋友关系还是工作介绍关系,所以我那两日都比较少走后门出入工区。
周五是安保小哥在这栋大楼工作的最后一天,我决意不再避免从后门走。我遇到B时问他之后会做什么,他说只要钱多,什么都做。我当天有想着要送B一些什么,但送什么合适呢?想了一阵,要不就一瓶可乐吧?不要太特别,但也有一份心意,是吧?于是我特意在再次经过B时问他在岗上能否喝水,他让我看了他的三个大水瓶,说可以。但后来我还是没送——也还是担心引起麻烦和误会,而且不够勇气。
我觉得B和我都是真诚的人,所以他会在周三时通过微信问我有没有园区卡,我当时还是有点尴尬所以一整天都没回复他,但周四时我回复说我有,他说他准备走了,如果没有的话,给我弄一张。其实我也想过他可能会这么说,但看到真是这样,我非常感动。我理解我们都觉得对方是朋友,看自己能给对方给予什么,就在分别前尽量去做,他大概尽他所能,打算给我一张园区卡。但我考虑的是我不能给他太好的东西,因为这样容易引起误会和不必要的沟通,那我给什么能表达我的心意呢?但最后想到的可乐,也没有真的问他要不要,更别谈送出去了。想到这,眼泪涌出来了。我感到难过。我带着自己的属性——年轻女性、在办公室内对着电脑工作的人——自然是有自己的顾虑、局限和舒适圈,但我内心深处会希望能给B以及和他相似的人更多的帮助。
我流泪,一是感动,二是难过。我感觉自己像拾起星星的人,对于小哥A、B或是其他和我有或多或少交流的人,他们随口但真诚的表达,被我收集起来,擅自用我的大脑和文字加工定型一下,给自己带来或是勇气、动力、鼓励,或是短暂的难过,但我还是相信我可以为不同背景的人更平等、自在、互相尊重和信赖地相处而努力,相信未来的社会可以变得更好。所以,我感动的是,自己和A、B的沟通就像是极小型的社会实践,告诉自己我自己个人的努力是在一点点做出的,我关于更好的未来的相信是可以一步步去参与去搭建的。我难过的是,我通过和B沟通可以知道B的生存境况和想法,但我目前又能做什么呢?我想以后听到标准的“早上好”,我或都会想到生活和生存之辩。
和B聊天是周二,后来某天晚上下电梯碰到了小哥A,他也告诉我他们11号晚就要撤了。我问A他之后会做什么,A嬉皮笑脸说“不知道”“没想好”。
他们要走了,我是挺伤心的。除了对“为了生存不断流动的外来者”安保小哥群体的关注,我还有更私人的、和他们之中不同人的联系呢。除了小哥A和B,我还观察过小哥C、D、E,观察过卫生间的保洁阿姨和食堂员工,以及很多不同的人呢。
再简单分享一下小哥C吧。我和C没有进行过除招呼外的对话,C给我感觉是资历更深、职责更多元的,我不仅见过他在门口站岗打招呼,还见过他给工区内的饮水机换水,甚至在楼下散步时碰见他在黑衬衫工作服上套上无袖荧光马甲指挥车辆出入停车场。我感受到他工作非常敬业和认真,正是因为他过于严肃,我和他虽然能互相认出,但从未搭话。我觉得他是让我钦佩且友好的工作者。
小哥B和C相对更像,而A和他俩都不一样,A感觉更年轻,而且更加慵懒和随意。当A不在站岗时,我看到过他依靠在墙上,屈身坐在水管上,或是说话时眯着眼摇着头,似乎对未来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好。至于B,他虽然也不确定未来会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很努力地工作,或许他还需要存钱娶媳妇吧。C呢?他的未来会怎样呢?因为缺少攀谈,更是不得而知啦。

周五晚上,我离开工区时刚好碰上他们下班。走进电梯,在门要关上时,我看到A倚在对面的墙上和我挥手告别,我使劲挥手,像完成了一个美丽的谢幕,心里涌起一股满足。但电梯下楼,我在走出大楼时还是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