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说中的中国酒都,我看见一只全世界最大的茅台酒瓶子
自打钻进这辆出租车的一刻起,城市就在我面前折叠了。伴随司机一脚疯狂的油门,我就这样踏上了致敬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不归路。讲不清楚到底超了多少辆车,我只看见那些死气沉沉的楼宇,全都神奇地长出了一道道残影,伴随着出租车一次次地闪躲腾挪。我还看见所有机动车的屁股上,都挂着一块贵C铁牌,他们和我乘坐的出租车一样,永远在闪躲腾挪。并且,一变三条道,从来不打灯。已经半个多小时了,除了一道道残影带来的虚焦影像,我压根不知道这座城市到底长啥样。假如1935年的中国工农红军遇到这群不要命的驾驶员,哪里还需要召开什么遵义会议,纵然身后的国民党军队插上翅膀,也根本不可能追上他们。
身上绑着安全带,心却悬在半空中。哪怕昨晚没睡好,此刻双眼仍圆睁。滑稽的样子,堪与《鬼子来了》里的花屋小三郎一较高下。来遵义的第一个早晨,我就糊里糊涂地上了一辆夺命狂飙的出租车。跟师傅说了好几遍不赶时间,他还是我行我素,仿佛自己驾驶的是《回到未来》中的德罗宁DMC——12跑车。又或者,他以为自己是昆汀塔伦蒂诺或罗伯特·罗德里格兹。许久之后,差不多当我怀疑肾上腺快被榨干的那个时候,忠庄汽车站才缓缓浮现在窗外。先不要着急庆幸……你瞧,这都准备要靠边停车了,还能遇上一辆“韵达快递”三轮车冷不丁从斜刺里杀出,逼得司机急踩刹车,同时飙出一句问候对方生殖器官的话语。

好说歹说,这趟出租车的亡命旅程,宣告结束。与此同时,一趟搭乘巴士的全新旅程,就此开始。这次要去的地方,为遵义地区的仁怀市。它被誉为“中国酒都”,大名鼎鼎的贵州茅台产地——茅台镇便位于其中。别误会,我不是想喝茅台了,更不是去做代购的。我去仁怀,自然怀揣别的目的。比方说,寻找一条传说中的“酒神路”。
大概三四年前吧,有位朋友微信上发来一张定位截图,显示她正在酒神路上。那个时候,我连仁怀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大多数社交网站上,我的昵称都叫“巴伐利亚酒神”。所以看到酒神路,第一反应就是我的路。中国有多少条酒神路我管不了,反正仁怀这条酒神路,稀里糊涂地成为我认知系统中的NO.1。所以去仁怀,无论如何要先跑到酒神路上瞄两眼。
大巴行驶在高速路上,沿途大大小小的广告牌,清一色全是酒。像一出拍砸了的悬疑片,倒霉的凶手刚一出场,便被观众认了出来。大清早的出租车追逐战时,天空还呈现出一丝暧昧的乌青色。此刻,细雨已然不经意模糊了车窗。路过一座不知名酒庄时,突然看到了白日焰火。它奋力燃烧着,将湿哒哒的天空,炸出一道道惨白的花火。这一突如其来的盛况,让自己睡意全无。打开微博,弹出一条“贵州仁怀山洪形成巨大瀑布”的本地热搜。再一核查,事发地离自己还有50多公里远呢。
我在酒都广场附近下了车。尽管远离酒厂,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酒糟味,只是不太刺鼻。这时搞笑的一幕就要出现,假如事先你并不知道酒都广场有这玩意儿的话。没关系,你肯定会发现这座巨大的青铜色建筑,因为它是那样的引人注目。就外观而言,甚至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审美藩篱,让你很难用“好看”或“丑陋”的字眼去形容它。与互联网上的各类奇葩建筑相比,也不遑多让。




1938年4月的某一天,湖南省宁乡县(今长沙市下属宁乡市)黄材镇的转耳仑山上,姜景舒、姜景桥、姜喜桥三兄弟在锄大地时,意外挖掘出一件沉甸甸的文物。由于不懂该文物的珍贵性,加之为生计所迫,姜氏三兄弟仅以400大洋的价格,将它卖给了当地一位古董商。后来,文物又辗转到长沙县的某商号,据说价格已经炒到了20万大洋。为防止它流落国外,长沙县政府终于出手了:他们强行没收了这件文物,并上交给湖南省政府保管。 仁怀市酒都广场上的一座神秘建筑,和姜氏三兄弟挖出的一件神奇文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它们之间可有关联?当然有,不但有关联,他们其实是一种东西——四羊方尊。
四羊方尊,国内现存商代青铜方尊中最大的一件,高58.3厘米。仁怀市酒都广场的这座建筑,基本还原了四羊方尊的外观,但高度达到了47米,差不多是原型的8倍。当你走到跟前,会发现四只巨大的羊头,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莫测。若你患有巨大物体恐惧症,或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忠实信徒,此时要么极度恐惧,要么极度兴奋。我在空旷的广场上站了一会儿,看到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一身洁白的跆拳道馆制服,四处搜寻着潜在客户,想必在利用暑期勤工俭学。偶有白领扮相的市民如风般穿来穿去,除了焦虑什么都没留下。若隐若现的广告牌上,也不见得全是酒类,还有各种教育培训机构和房地产商。在内卷一词疯狂攻占一二三线城市的日子里,即便安逸如仁怀的一座酒城,也没有任何置身事外的可能性。这些街头巷尾的广告,正是一座城市真实需求的透镜。
和“四羊方尊”的相遇是个意外,酒神路则并未带来料想中的惊喜。究其原因,大概是这条路实在太缺乏“存在感”了。前前后后走了两三趟,都没找到一块可以拍摄的路牌。整条路上全是“酒店”,是那种真真切切卖酒的店,不是让你躺下睡大觉的旅店。连这些“酒店”旁边,都没有一块刻着“酒神路”的小铁片,着实令人失望。我总算明白,彼时那位朋友为何仅仅发了个定位给我。要能拍照的话,她早就拍了。





我在这里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天下第一瓶”。这又是一个难以描述的“景点”,如果能将其视为一个“景点”的话。与一块路牌都找不到的酒神路相比,它可绝不遮遮掩掩。相反,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里。在“景区”的门口,还竖起了一块挺唬人的石碑,上面清清楚楚标记着它在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证书啥的,相当严肃。这又是一个什么古里古怪的地方?答案比四羊方尊更让人绝望,它不过是一只茅台酒瓶,一只放大了180多倍的茅台酒瓶!
这只硕大的茅台酒瓶子,摆放在仁怀西南的一座小山头上,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刚好可以一瞥它居高临下的样子。计价器显示十块钱出头,司机却一口咬定二十不放。“我们跑这里,都是这个价,不信你问别人去。”可是大哥,这荒山野岭的,你让我问谁去呀?罢了罢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和一个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出租车司机硬刚,也不见得是个明智的做法。只好掏出手机,极不情愿地扫码付款。
吉尼斯世界纪录确有其事,除了仁怀人,还有谁闲的没事捣鼓出一只能装2938660瓶500毫升茅台的酒瓶子呢。现在,我正站在山脚下。想要走到酒瓶子跟前,还需爬139级石阶。景区门口只有几个卖气球的大姐,清冷的很。但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成年男子唱卡拉OK的声音,仿佛环绕立体声,咒语一般回荡在耳畔。步子越往上迈,那魔鬼般的声音便越加高亢……终于,和酒瓶子一起无所遁形的,还有这位头戴棒球帽的“卡拉OK选手”。为什么不叫他流浪歌手呢?全赖他的设备。我匆匆扫了几眼,只有麦克风支架和音箱,连把破吉他都没得,肯定不懂创作,只能勉为其难地叫他一声“卡拉OK选手”了。更何况,天知道他唱得有多么吓人吗?
来此之前,想象自己也许会站在酒瓶子旁发个呆,吐槽一下它的荒诞可笑。现实却是,注意力全被这位“卡拉OK选手”吸引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脑回路,才选择在一个游人罕至的非常规“景点”自顾自地卖唱呢?百思不得其解。我故意在酒瓶子旁驻足了一会儿,看那翡翠绿色的盐津河从脚底下铺向远方,顺便观察了一下游客状况:15分钟左右,前前后后来了三个游客(包括我在内)。自然,没人在他身前弯腰投下一枚硬币。我本想再继续观察一会儿,但恕我能力有限,实在无法忍受哪怕一秒钟他的歌声了。我甚至萌生出一个念头:往他支付宝里打50块钱,包他半小时。不必担心我点的歌他不会唱,我还巴不得这样呢,只要他选择乖乖闭嘴,这个世界依然值得我们去爱。当然,这也仅仅是一个念头。相比酒瓶子和卡拉OK选手,万丈深渊一般的盐津河,反而更加吸引我。和曾经吓得我腿软的北盘江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我从已经停用的仁怀汽车站,搭了一辆60元的GL8商务车,打算趁天黑以前,赶回遵义。再次路过酒都广场,我想该把“四羊方尊”的故事讲完了。它坎坷的经历,简直就是战乱中一个普通中国人的缩影。自从被湖南省政府接管后,它又有了一个新主人:时任湖南省主席的张治中。张治中是个有学问的人,但四羊方尊在他这儿的待遇,并不是躺在保险柜里睡大觉,而是以一只笔筒的全新身份,成为张将军日常炫耀的利器。 1938年11月,日军兵临长沙城下,国民政府决定实施“焦土政策”,他们一把火烧了长沙,这就是历史上的“文夕大火”。当时四羊方尊已经移交湖南省银行保管,在跟随银行迁往沅陵的途中,不幸遭到日军战斗机轰炸,变成了一堆碎片。万幸的是,这20多块碎片被捡了回来,存放于湖南银行仓库的一只木箱中,在暗无天日中一待就是十好几年。直到1952年,被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专家蔡季襄发现。之后,便是艰难的修复期。施以妙手的是著名文物修复大师张欣如,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四羊方尊奇迹般的完美复原。再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说,它最终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国宝,多次出国展览。
和我一同乘坐这辆GL8的,还有一位男生和两位女生,他们都很年轻,看上去仅有20出头。男生刚一上车,便扫码支付了车费。师傅的手机大概连了蓝牙,全车人都清楚地听到一句“微信收款68元”。男生这才意识到,他手滑了。“这是为我准备的早餐钱吗?”师傅人挺幽默,说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再把8块钱还他。男生尴尬万分,匆匆回了句谢谢。两个女生,互不相识,都去遵义高铁站。一个倒头就睡,一个玩起手机。我在不经意间发现她在看一个平遥的旅游达人群,也许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买了几十万粉丝的微博大V。快到目的地时,睡觉女孩突然莫名其妙地要加玩手机女孩的微信,说想要向她讨教什么直播技巧,而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着实诡异。
她这一胡来,“直播”两个字却像爆竹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开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在茅台酒瓶子前引吭高歌的“卡拉OK选手”,他的支架上除了麦克风,还有一只大屏手机。我想我搞明白为什么即便游人寥寥,他还能旁若无人地卖力表演了。毕竟,在“天下第一瓶”这样奇葩的地方玩直播,应该能蹭到大把流量吧?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不要自作聪明,当你嘲讽别人脑回路有问题时,也许人家的套路比海更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