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铁路通向哪里?会通向大海吗? | 《零公里处》试读
八〇后跨界作家、先锋电影导演唐棣的最新长篇小说力作《零公里处》近期推出。
作品由十三段旅程——十三个独立又相联的小说故事组成,并由一个若隐若现的神秘主人公李松野讲述,所有故事跟随他的行踪展开。十三段“旅程”既可独立成篇,亦可连缀成一部地图式长篇小说。
今天我们与大家分享这部作品旅程的起点,让我们跟随作者一起向“零公里处”进发。

第一站: 看吧,风塔 (162公里处)
这个人出生时,人们已经管他们村叫“风塔”了。那些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忘向那个高坡上指一指:
“看吧,风塔!”
村子本来的名字变得不再重要。在他的记忆里,成千上万枚空玻璃瓶堆起来的塔,平时都会发出空洞的嗡鸣声。随着起风日子的到来,声音变得愈发夸张,夸张到像是一只饥饿的猛兽号叫着,扫过了村庄。他们村庄地处一条铁路的东南方向,那个高坡是附近低矮的灰色房子和砖墙的制高点。一批收废品的中年人最初在那里聚集时,村里人都没有注意,等这群人越聚越多,那片地方也已经被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纸盒子、破铜烂铁堆满了。
说起风塔,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惧。现在他长大了,离开了村庄,每天下班再看见风塔仍是这种感觉——当太阳高高地移过那片房顶,从塔上折射出的阳光却依旧刺眼。他眼前不免一阵一阵发黑。黑暗里浮现出一个男孩形象。他被一个大人从塔上拉下来,那个人对他又打又骂,而后拉着他往前走。可是没走出多远,忽然传来一阵玻璃磕碰、碎裂、崩塌的声响。
直到现在,他都会躲着那些会发出大响声的地方走路,略大一点的声音都会让他坐立不安。于是,每次他都匆匆在废品站外,那条堆满竹筐的狭窄小路上走过。那条小路一直通向他住的那间房子。

其实,搬离这间靠近铁路的小房间另有原因。毕竟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再住进来一个女人,确实有些不合适了。他是这么想的,否则应该还会继续忍耐。
一见钟情的事总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天,一个套着黑西装、打上黑领带的年轻人,随人流涌进一个肃穆的大厅,手捧白花,站在一堆垂头丧气、不时假哭几声的中年男女之中,的确显得有些奇怪——那是他进礼仪公司的第一份工作。死者被情妇所杀!死就死吧,还是先阉后杀。死者亲友自然退避三舍,小地方风言风语叫人没法承受,家属不得不找到礼仪公司。在围着摆满鲜花的移动遗体的人群中,女人差点被什么绊倒。他在她左前方一米左右的地方,跨步上前,扶住了她。
女人后来跟他说起,躺在花丛里的人是她的舅舅。而后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个尸体上的细节。“你绝对想不到!”她说着,捂嘴一笑,“为让舅舅全须全尾地离开人世,他们居然找了一个玻璃瓶插上去,顶替他的老二!”
当时,这间城郊的小房子在一片生活区边缘,旁边是一条铁路,通向这里最近的那条小路,沿高架桥下面的一个低坡深入,越往深处去,越是被各种筐和纸箱子侵占。女人第一次来这边时,一边走,一边左右闪躲着,钻空隙。耳边是火车鸣叫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小路上走时,却一点也看不到火车。

到了房间,西侧的那个小窗外面,只留下了火车飞驰而去的影子。他们中断的前戏,已经进行了不短时间。后来,新的一列火车驶来了,她忽然起身,又趴到了窗台上,像刚发生过的一样。
“这地方真有意思,你不嫌吵?”
只是在一个时间段里,会有火车连续经过,平时还好。刚才肌肉磕碰的快感,令他忘情地沉浸其中,管不了这么多了。这里足够便宜。他当然知道,用耳塞堵着耳朵有些奇怪。女人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也太夸张了。”
把紧闭的双眼睁开后,女人就这么赤条条地,出现在窗口。透过窗帘,照进来的一阵白光,从小房间布满一道道长短不等的裂纹的灰色墙壁上闪过,造成了一片极为恍惚的光斑。
他们慢慢地靠拢,而后并排扒着窗台,向火车远去的方向张望。
“你是说这条铁路通向哪里?会通向大海吗?”
在警察审问的过程中,他慢慢回忆起了女人当时的问话——为什么是大海?显然,这个疑问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可能这也不算奇怪吧。很多人对大海怀有憧憬。
他承认,两人没搬进出事的小院时,女人已经有点不正常,深思一会儿,又察觉到这么说,也不对。
“话说回来,我们还都这么年轻……”
新房间比铁路边的小屋子宽敞不少,刚住进去时,小院里还只住着他们。他非常满意这个安静的环境。走出巷子不远,有一条人不多的路,路面宽阔,两侧没有堆着乱七八糟的瓶子、竹筐,也没感觉到哪个巷子里会冒出一个废品收购站,于是他松了一口气——更不会再有玻璃瓶堆起的塔了!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幸运临头!
这种感觉很快被异乡客电三轮“突突突”的声音打破了。紧随其后的是熟悉的竹筐、鱼鳞带,纸箱子开始一平米、三平米、八平米、十五平米地,侵占了小院。
让他不安的是,他们很可能还要在小院一角,建一个水泥底座,再摆满玻璃瓶。女人撩起窗帘,看了一眼,又躺回到床。床吱吱作响地,回应着室外的叮当声。
“那些人要在院里建什么?”
这才预感到,自己开心得太早了。
“修个厕所吧?”
厕所的确是个问题,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小院的好处是安静,坏处是院里没厕所。房东倒是觉得,这不算什么,顺着他指出的方向,走出巷子,来到一条岔街上。街曲折延伸,走了不久,突然头顶有一群鸽子飞过。从一片鲜亮的蓝色天空上,收回目光,他眼前的景物已被一排低矮的房屋遮掩。房东说得没错。公共厕所在一个溢满垃圾的箱旁边上。接近黄昏时,鸽群归巢,它们拍动翅膀的声音,融入街上下班人的交谈之中。据说自从老伴去世,这个有洁癖的房东,又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就这么住了进去。

冬天那几个月的记忆里,都是他们在半夜跑出小院去上厕所,气喘吁吁回到屋里抱怨的场景,当然还有其他细节可以继续说下去。不过这一年小院的雪景,更令人难忘——雪片安安静静地落着,不同于雨。他特意推开门,搬了一个凳子,坐在门边。没有一点声音,整个地面逐渐变成白色,进而白色蔓延,遮住前几排的屋檐,最后把墙头也笼罩住了。墙外的柳树梢上,抹着一层白色,稍有一点风,树梢上的白色就“沙沙沙”地落下去,露出本来的灰褐色。转眼开春,绿色在小院里蔓延。最后在人们不经意发现这一切时,夏天悄然而至。那群回老家过年的异乡客,在冬末回来后,一切全都变了。夏天注定比冬天热闹,走在街上,记忆中空荡的街道,稀疏的柳树,也已经成了一去不返的过去。
如今,空中编织着的是令人恍惚的光线。是的,恍惚,也是他现在听到那种敲玻璃的声音时的状态。每隔几天,女人问他,那些人到底在做什么?“不是早说过吗?”他有些不耐烦,每隔几天,强调一次,“他们一定是在建厕所!叮叮当当,太烦了。”
我们都知道,对一种女人的感情投入,的确可以让人暂时忘记现实,尤其在这炎热的季节,欲望伺机而动。他眯着眼,一边看着她说话,一边把手伸向蛇一样扭动的腰。夏天容易让人做梦,在半梦半醒中,一股遥远又真实的黑暗,逐渐增强。还有吱吱作响的铁床,卯榫松动,之前想过修理一下,几次都因铁钉已经锈死而作罢。
入夏以来,女人一个人在屋里,喜欢脱光衣服,来回走动。直到他下班回家,推门而入,她才愿意回到床上,胸罩和内裤都不穿,裸着身子,对他抬起一条腿,将另一条腿架在上面。院里响着垒砌声,她的身体,似乎也在依照某种匀速的节奏抖动。
转天下班,再次回到院中,一个石砌的底座已经摆在明显位置。底座上散着的几个空玻璃瓶,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它的周围,聚拢着一群街坊,男女老少,他们手上拎着废酒瓶、纸盒、铁锅等等破烂,站在那里。
他进家门前,再三确认。对。他跟自己说,没错,很快,很快,成千上万枚玻璃瓶,就会像记忆中的那样,堆叠上去。
住在小院西北房里的异乡客,不仅把底座完整地建好了,还在他们的小屋前,也摆着几个竹筐,里面各种各样的塑料瓶子、易拉罐、泡沫板、硬纸壳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他斜了一眼,忧虑着,走进门时,女人正掀着窗帘,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她应该也看到了他愣在院里发了会呆。
“你是说,他们要在那上面弄出一个塔?”
他熟悉这些异乡客的举动。风塔代表他最害怕的一个发声体,他无法说清小时候半夜里经常听到风中的呜呜声,被吓哭,他只记得这些。
是不是嘛!一个声音把它从回忆里叫出来。这个胳膊趴在窗台上的女人,以前在外面有个临时工作。准确地说,是在他们居住在原来那个铁路边的小房子时——每到地面被阳光涂上一层滑溜色泽时,她就下班回到小院。然后在房间里拉上窗帘,平躺下来,一边听着废铜烂铁的敲击声,一边抚摸自己的胸部。女人的那个单位不太景气,他觉得反正礼仪公司这段时间工作很多,足够两人生活,就主动让她别去上班了。女人在家也没什么事。每天等他在地面被阳光涂上一层滑溜色泽时,下班回到小院。
《零公里处》,唐棣著,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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