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 · 1· 梅龙镇刀声
李尹
春天
虽然春申港口还是那样寒冷 但歌姬舞舞的头上已经插起了开得最大的一朵翡绿色山茶
士兵的双手早就忘记了裤腰带上脏兮兮的剑柄 走私贩的银币将他们的肚子撑得像是惠山的大阿福 他们又把肥而不实的肚子一次次撑开舞舞的纱帐 粗糙的手指挑开舞舞裸足上的流苏 这就是他们可以溺死在碧薄酒里的温柔乡了
甲板上还有残留的死鱼,料峭的咸水冰冻住它们的腐烂的尸体,像是月氏的旗帜那样僵硬和寒冷。李尹把靴子上粘连的黄色裂帛撕下来,青黑色的半月裂开,像是一个黑洞里的笑意。李尹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握紧手里的一吊钱,这是他的这个月的月俸,里面的七八都要花费在他独子的咳病上。李尹的独子不过髫年,五年前感染了一种古怪的风寒后就再也没好过,幼小却已经破落的身体,就像这家人的运气。 李尹望着天空,有阴云来重,就要下雨了,初春那冰冷的雨,没有丰年来兆,却是黎民的苦寒。
九年前,李尹还记得初屏的喜福,也是料峭的春天,红色喜福的轿子从慈溪一路抬来,途中一月有余,是不是那粗布缝制的红舆也沾染了使人无望的寒雨。他不知道。 李尹只模糊地记得那天新娘的喜服在阴天里红得像鬼,站在旁边的初屏漆黑的双眼里映着亮黄的招展的月氏旗。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初屏。
后来阿雅生产后长卧病榻,李尹发书信去阿雅家好几次却杳无音信。直到阿雅下葬,李尹都再也没有见到初屏。
阿雅床上的血腥气,只有在抱着小深的时候会展开的浮肿的嘴唇,初屏健康活泼的身体,剪下小深脐带后又剪过小深胎发的圆剪,甲板上连日的雾气,行伍里那些丑恶普通的嘴脸…
李尹觉得自己其实在某日就已经死去了 只有在舞舞那里还有点作为男性的欢乐和幻想
人怎么能离开幻想或欲望 李尹对自己说 他想到舞舞脚上金色的子铃 舞舞大胆妩媚的舞姿 没有人可以抵挡住她的诱惑
李尹最后一次掀开舞舞的舞帐才是六天前,但他似乎已经受尽折磨,听说亚师前日从江北带回绿色的山茶,那朵开得最饱满的被亚师摘下用硫银风干塑开送进了舞舞的帐子。
亚师是逸群之才,连将军都要听他的,他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作舞舞的入帐之宾。李尹手里的那一吊钱被悬在一根黑线上在风里左右晃着,向左还是向右,小深应该还躺在洗的泛黄的褥子里,舞舞可能在喂某个男人她裙下的桃花酒
小深张着喝完药黑乎乎的嘴,爹,听说太巫山有龙影。
李尹没有说话。
听说那条龙在太巫山盘了一百年,它的影子映在潭子最黑的那一边,最近才被人发现。
李尹沉默着摸了一下小深的头。
那条龙现在已经不在山里了,街头巷尾都在说要出大事了。
天不早了,好好休息吧,明天一定要去学堂了。李尹说。
李深
李深今年八岁。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抠鼻屎和睡觉。有一次他快要睡着,他听见屈大夫说他以后长不高,李深有点开心,推迟了一会儿睡意。
永远当一个小孩子,李深小小年纪就明白这种幸福可遇不可求。李深并不怎么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印象里他的母亲是不存在的,只是每次李尹去舞舞那里经过家门口被踮脚的李深看见时,李深总会想到自己是有母亲的。
李深并不明白大人的苦衷,他常常发热,觉得躺在床上的日子很舒适,他身体好一点装病的时候也会溜出去玩,为了防止邻居看见拆穿他的谎话说给李尹听,他常常去东城区溜达,东城区都是一些来港口买时货的外乡人,东城区再往外走就是城郊,那边有太巫山,连绵阴云,黑树林和各式各样的谣传。
东城区和城郊交界的地方是耗子洞,谎话连篇的卖艺人,流里流气的代信书生据说和狐精住在一起,还有乞丐 流浪剑客 各种痞子。
李深有一次在城东走的太深,那天是轧神仙,杂耍人和乞丐像发誓要吸干书生精血的狐狸精一样吸走了人们的钱袋。李尹给了李深十五个铜板,这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所以心安理得地去看舞舞跳舞了。
李深在炎热寂静的城郊流着冷汗,四围居然连树叶都纹丝不动。他的脸越来越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天上的云永远是那么黑,李深开始怀疑那根本就不是云,是什么鬼怪的诡谲。 “那不是云。” 突然有手搭在李深的额头上,“你发烧了,我送你回家” 手的主人的声音传来。
李深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降甘霖。那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年轻人,李深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叫哥哥还是叔叔。“助人者,人恒助之” 那人又说,于是他拿走了李深攒着的十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