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蒙白水
李鱼初中毕业后去了隔壁省。他中考成绩很糟糕,大伯说,那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有个高中不错。我几个娃儿都上了好大学。
他爸听了他大伯的建议,李鱼听了他爸的建议,便一个人去隔壁省上高中。高中几年他未去过大伯家,大伯也未邀请过他。有时候寝室里的人都回家了,他就倚在窗口看外面的树。树叶有时候绿,有时候黄,有时候落,但从未开花结果。李鱼觉得它应该是棵能开花结果的树。等到开花结果那天,他或许会开始写诗,写巴苏图鲁一样的诗。
有时候他一个人在楼下的操场打球,投很远的球,篮板叮哐叮哐地响,宿舍楼里也传来叮哐叮哐的回声。他感到舒服极了,就像站在极寒的冰山上,放眼看远方,远方有雾有海,有时还有船,船上没有人。
学校的食堂供应三餐,早上有包子和免费的紫菜蛋花汤,中午和晚上只有胡萝卜炒肉。李鱼不吃早饭,所以他吃了三年的胡萝卜炒肉。高考成绩不佳,他爸问他还复读一年吗?他想又要吃一年胡萝卜炒肉,心里顿觉腻了。于是上了一所本地的专科学校。
他被分配到一个冷门专业,那届一共录取了十一个男生,最后来了两个。另一个男生是个玩游戏很厉害的人,整夜整夜的玩游戏,键盘敲得噼噼啪啪响。有一次李鱼跳起来砸了他键盘,他晚上就不再玩游戏了,而是带着耳机看港剧,很老的港剧。
早上六点起床出操,他常常迟到。被学生会记过几次,学生会的干部警告他再迟到就通报批评。他索性就不再去了。学生会没有通报批评,也没找过他。课没上过几次,他在寝室看巴苏图鲁的诗集,两本诗集反复看,封面都翻烂了。看得兴起时,就练字,起初写钢笔字,钢笔字他写得很漂亮。后来练毛笔字,毛笔字他写得一塌糊涂,他用毛笔抄了很多巴苏图鲁的诗,贴在床头。
课没上,但饭总按时在吃。他跟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学校两个食堂,一个食堂四层楼。他们在一楼吃最便宜的饭,一荤一素不到十元。有时候遇见女同学跟他们打招呼,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参加了书法社团,社团干部里有个漂亮的女生,他跟着她一起去拉赞助。去学校后街忽悠那些老板掏钱。一家KTV老板请他们喝啤酒,给他们讲自己的创业故事。他听了两个下午,老板给了他们三百元赞助和一副滑板护膝。
当天晚上他请女生吃饭,吃五十元的麻辣香锅。吃完饭他们去后面的小河散步,来回走了八趟。麻辣香锅真的很辣,吃时没觉得,散步的时候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想说话时得用力吞一口口水。
回来后他没洗澡就睡了一觉。睡到半夜醒来,室友还在看港剧。他搬张板凳坐到后面一起看,问,黄雷你看什么呢?
室友没回头,说,我叫黄维。
他说,这名字挺好。然后他给黄维讲了他和女生散步的事。黄维建议他跟女生告白。
李鱼琢磨告白这两个字,琢磨出感觉了。后半夜,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醒就想到告白二字,浑身起鸡皮疙瘩。
第二天下午他向女生告白,女生拒绝了她。他有些伤心,跟黄维在顶楼喝酒。他给黄维讲巴苏图鲁,他是个天才,七岁时写了第一首诗,但到二十岁才出第一本诗集,不过足以使他蜚声诗坛。之后他封笔五年,在拉萨修行。回来后又去四川西南部支教,他教孩子们数学和音乐。然后在全国各地旅游,之后出了第二本诗集,也是他的最后一本诗集《雾蒙白水》。
一周后,李鱼再次像女生告白,女生同意了。李鱼有些失落,他知道这完全在意料之中。他们在傍晚一起吃麻辣香锅,李鱼请客,李鱼没钱了女生请客。李鱼吃掉锅里大半的肉,女生慢慢地嚼着莴笋与芹菜。饭后在河边,他们抱着接吻。旁边全是接吻的学生。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李鱼跟父母去了大伯家过年。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联系女生,到开学后,他才在食堂又一次遇见她。当时李鱼正端着一盘饭,手上抓了一把筷子。李鱼跟她问好,女生也小心地问好。然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李鱼开始去上课,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笔记,写一些敷衍的作业。他最喜欢英语老师,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士,留着可爱的齐刘海。有次课后作业,李鱼交了一篇狗屁不通的英语作文,英语老师留了批语——你的字写得很漂亮。李鱼有时候觉得,这句批语就是他大学的全部。
课上得越多,李鱼越感觉烦躁。他常在半夜醒来,睁开眼就能看见上铺的床板,床板上贴着巴苏图鲁的诗,睁眼时它们很安静,闭眼时它们吵闹不休。
一个下午,黄维回来没看见李鱼。到了周末,李鱼的父亲来卷走了李鱼的铺盖。他与黄维握手,感谢他对李鱼的照顾。他的声音和神态跟李鱼一模一样,他的手掌暖和且厚实。
李鱼去姑父家打工,他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将香料按比例配置好,然后倒入大肠和牛肉炖煮,隔半小时加一次水。加水的间隙他会看诗集,很多人的诗集,煤炭工人、残疾人、家庭妇女与强盗,他感觉他们的诗集都一个样。
九点钟将炖好的菜倒进铁桶,抬到店里,然后等待附近的白领休息,中午或者晚上。不过他不在店里帮忙,他主要送外卖。中午是高峰期,外卖骑手拥挤在电梯口,每个人脸上都很焦虑。李鱼一点都不焦虑,他只希望待会儿拿外卖的人是个白净的姑娘。勉强挤上去,下来又得等,若迟迟等不来下行的电梯,他就走楼梯,四十层的楼梯和三十层的楼梯,他踩着冰块,一溜烟就下去了,地上全是冻死的鱼,有些鱼尚有一丝气息,嘴里呼噜呼噜说着什么。到底说什么,李鱼懒得听,他还有两单没送呢。
生意好,每天大家都很忙碌。但是赚不来钱,这就很奇怪了。几个月后,姑父说,你自己找个班上吧。李鱼攒了一些钱,他盘了一间小店,但是办不了餐饮的营业执照。他每天都去街道办事处,直到某天来了一位美丽的女士。她水平很高,说话滴水不漏。李鱼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原因有二,一是李鱼插不上话。二是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士的马克杯上,上面有个唇印,由大片的红构成,里面有弯弯曲曲的白,像燃烧的大路上蜿蜒着的小溪流。
当李鱼走出街道办时,感到一身痛快。他认为自己不应再找这位优雅女士的麻烦了。他准备去找父亲借点钱,盘一间更大、并且各方面条件达标的店。不过他去的不是时候,父亲进山收药材去了,母亲在家织毛衣。李鱼在家坐了一阵就走了。走的时候说,妈,我走了。母亲低着头嗯了一声。
李鱼回到出租屋,一套房子里面住了五六户,见面会点头微笑。李鱼想,餐饮是干不成了,但可以找份工作。这样想着心就安了,心安了便睡着了。睡醒时一股暖和的风包裹着他,他开始打飞机,射出一尾银白色的鲤鱼,鲤鱼在空出划出一条尖锐的弧线,落入湖中的时候一点水花都没有。他起床开始写诗,诗里面有鱼和光,有墓地和晨曦,有天上的岩浆和脚下的星辰,有代表安定的瘟疫与代表骚动的宗教,有隐喻死亡的绿色和隐喻绿色的死亡。他欣赏了好一阵,然后站起来朗诵。隔壁传来打骂声,有尖利如刀的女生,还有愤怒似火的男声。
他将诗歌发在论坛上,并给它取了一个漂亮的名字——《雾蒙白水》。
不久,他找到了一份装饰公司的工作。每天去各个开放的新楼盘,挨个向业主推销房屋装饰,全包,半包,免设计费,送橱柜和家电。业绩不好,老板让他们加班,给他们一份名单挨个打电话,大多数人不接,少数人会在说你好时挂断。他会在对面挂断后,假装闲聊,然后扯到装饰上来,最后约个时间见面。这样打了几个电话后,他便心安理得地下班,老板会在门口拍拍他肩膀。
下班后经常会遇见住在房间对面的女人,她化很浓的妆,穿高跟鞋和丝袜。在黄昏和夜晚,小区总会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去向后方,今晚又在哪里沉眠,每想到这些他就有种伤感,居高临下的伤感。对面的女人,有时候在楼下遇见,有时候在房间门口遇见。在楼下遇见时他们不会看对方一眼,在房间门口遇见时他们会聊上两句。在勾搭几次后,他们便睡到了一起。说睡到一起并不准确,实际上他们总会在事后回到各自的房间。
李鱼不喜欢她在床上冷漠的样子,他说,你这样会饿死的。她就假意哼哼两声,李鱼更觉兴致索然,草草完事。完事后女人会讲她自己的事,她来自区县,父母在她初中时离婚,谁也不愿意照顾她,便每个月给她几百元让她独自生活。有次两人都忘了给她钱,她差点饿死在房间里。她从此知道谁也靠不住。李鱼觉得这个故事无聊极了,他怀疑女人脑子不正常。因为她的无聊的故事,还有她总是吃很多药片。
李鱼说,你可以试着写诗。你的神经质适合写诗,尽管可能写地很烂。
女人说,我中专毕业后学服装设计,认识了一个很帅的设计师。他会写诗,也会写小说,他带我看了很多电影,听了很多音乐。但最后他走了。
李鱼感觉脑袋痛,他不想再听那些俗套的故事了,安全感,抑郁症,酒精与避孕套,是这个时代最俗不可耐的东西。他像逃离饥饿一样逃离房间的时候,女人仍在自言自语。
他的诗有三人跟帖,一人推销壮阳补肾的神药,一人问他是否要办读书会年卡,只有一人跟他谈论诗歌本身,那人说这诗歌矫揉做作,结构和意象都十分幼稚粗鄙。
三个月后,李鱼已经被公司辞退。这时他已经欠了房东一个月房租,并且暂时还不想找工作。李鱼想退了房间跟隔壁的女人住一起,先混一段时间。他在几次完事后跟女人提起这个想法,但是女人都没有做回答,而是絮絮叨叨地讲故事,没完没了,他们几乎无法正常交流。他决定还是算了,他想要是住在一起,他肯定也会变成神经病。某一天,他与她看了一部电影后,他将提前打包好的行李搬出房间,从此再也没见过面。后来偶然在另一个领居的口中得知,几月后女人在房间中独自死去,死因是服用大量药物。这个死因令他很意外,她明明对那些药丸这么虔诚,最终却杀死了她。尸体两周后才被发现,房间里垃圾遍地,恶臭难闻,成片的苍蝇涌出几乎能将人淹没。邻居眉飞色舞地讲述当时的情景,可能有夸大之处。在最后,他不免意味深长地说到,那时看你们来往挺多的……李鱼匆匆告别,没有接话。
李鱼后来常常梦到他们最后看的电影,那是部悬疑片,丈夫总是疑心妻子出轨,最终不堪折磨杀掉了妻子。每次梦到丈夫拿起斧头砍向妻子时,李鱼就换成了妻子的第一视角,然后被梦惊醒。惊醒后,他想起当时看完电影后,女人向他讲了另一部电影,一名英俊的老人,眼盲,风流,跟美丽的女子跳舞。他说,这男人是个老流氓。女人说,不,他是一名绅士。
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正常交流。
在搬出房间后,李鱼跟着父亲去收药材。冬天来了,他们坐很久的车进川西,一路上胆战心惊。车停时,他与父亲在路边撒尿,打尿颤,享受从腰椎到天顶盖的痉挛,再与迎面而来的陌生人握手,磕磕绊绊地交流两句。夜晚,父亲鼾声如雷,李鱼睡不着。他起床,上厕所,看门是否关好,上床看天花板,然后起床,将门打开,将门关上,将门反锁。他害怕有人进来,但又期望某人能进来。那人是谁呢?他心里问。
李鱼交了一个女朋友,她非常漂亮和傲慢。
那段时间他在网络上认识了很多女孩,他与她们约会。有些人跟照片上一样漂亮,有些人则与照片严重不符,他怀疑认错了人,或者是她朋友前来顶替,但从某个角度又能让他肯定,确实是她。但不管怎样,他都会与她睡觉,然后在第二天与她吃个早饭,多是常见的油条或者炸油饼,由李鱼买单。李鱼会与她们约定下次见面时间,再转身删掉联系方式,所幸没有女孩纠缠他。
有一天他发现下面长了一些脓疮,并伴随着阵阵瘙痒。他懊恼透顶,再不敢出去鬼混。那时父亲因为炒股赔了不少钱,家中成天都是父母的争吵声与东西的摔碎声。他强忍着闭门不出,在房间里赤裸着下体,从网上抄来各种治疗偏方。他的帖子已经少有人浏览,但某天有人私信说很喜欢他的诗,喜欢诗歌种散发出的诡异的氛围,询问他的创作受到了哪位诗人的影响。当时他的父母正声嘶力竭地诅咒对方非正常死亡,他忍耐着回复到:巴苏图鲁。事实上他的诗歌跟巴苏图鲁的诗一点都不像,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但他必须马上作出一个回答,就像有人逼他做出某种生死抉择,不然他就会踹开门,一边激烈地甩动下体一边加入他父母的争吵。
他没去医院,依赖着自身的免疫力或者抄来的土方痊愈。他长吁一口气,然后再次跟各种姑娘约会。直到他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在与她缠绵一番后,女孩趴在他身上学海豚蹭人。女孩坦言想与他结婚,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他沉默良久,也可能一小会儿。反正他心甘情愿地同意了,他认为这或许能让他生活不一样。
他开始认认真真、装模作样地与女孩谈恋爱。送她一些小玩意儿,带她收药材,在寒夜的温泉里做爱。但是他从来没与她谈论过诗歌,甚至一度想甩掉这些东西。
在她生日那天,他去了她家,与她的家人见面。见面前他特地打了电话询问黄维送什么礼物比较好。黄维建议买些水果。他听取建议,扛了一根未削剪的甘蔗上门。还好甘蔗不算特别长,能放入电梯。她的父母对这个不善人情世故的小伙子十分喜爱,热情地为他夹菜,并仔细询问了他的家庭信息。他早已做足了功课,回答地较为得体。在生日高潮处,也就是女孩吹灭蜡烛的时候,女孩父亲将一把奔驰的车钥匙郑重其事地放入她手中。李鱼觉得跟她结婚或许真不错,她的父母应该能资助他的事业,那时他已经确定了要在药材业长期发展。还因为她的父母看起来比较和善,似乎不会争吵。
但女孩逐渐不再依赖他,她有很多朋友,她更喜欢与朋友们在夜店彻夜不归。李鱼无法理解,一个正常人为何能忍受那种冷漠的喧嚣,并待上一整夜。他未去过夜店,光是想到这个词就头痛欲裂。李鱼与她吵过几次后,女孩提出分手,他挽留,合好,然后争吵,然后女孩提出分手,周而复始,让他以为这就是爱情或者婚姻的全貌。在最后一次分手后,女孩的父亲给他打来电话,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了一个小时,并在最后祝福他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李鱼又打电话给黄维,黄维一边打游戏一边应付他,整整聊了一晚上。
李鱼的父亲不再料理生意了,他整日打麻将。李鱼独自进山收药,在药材市场租了一个小铺位,市场里很热闹,迎来送往,但是他的生意很惨淡。他每天在铺位上看书,只看小说,看小说最能打发时间。隔壁铺位是个藏族人,面庞黝黑,眼睛也很黑,但是很亮,每天与他问好。他有个面色红润的女儿,个子高挑,有长长的睫毛与同样亮的眼睛。她常问李鱼看什么书。李鱼说了书名后。她说这本书她还没看过。实际上她好像什么书都没看过。
除了看书,他偶尔查阅邮件,全都是推销信用卡的垃圾邮件,不过他会逐字逐句地读完,甚至有些享受。也逛论坛,读读别人自以为是的诗歌。他频频收到网上一人的私信,就是那个对他诗歌表示欣赏的人。私信的内容就像战报,起初说他在国内外网站都未查到这个叫巴苏图鲁的人,哪怕名字相近的诗人也没有,他询问李鱼是否说错了名字。但那时李鱼与前女友正在热恋期,并未回复。后来这人又说他在省内最大的图书馆翻阅了以往的诗歌杂志,也未查到巴苏图鲁的蛛丝马迹。直到有天他在一个外省图书馆翻到一本九十年代的诗歌合集,书只有二百二十三页,也或者二百二十七页,反正是个很有诗意的数字。里面收录了不少诗人的作品,除了当时家喻户晓的大诗人,还有一些比较冷门的诗人。其中收录了两篇巴苏图鲁的的作品,分别为《水草与旱烟》和《老鹰崖》,诗后面有作者的生平介绍,巴苏图鲁,重庆市旺森人,出生在书香世家,自幼在祖父的的教导下学习传统诗词。后入校读书,成绩优异,大学毕业后前往美国留学,学习电子工程。归国后开始创作诗歌和小说,并于当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说《雾蒙白水》,次年出版诗集《双庙米》。介绍到此为止。他后来又去找该书的出版社,想寻得更多巴苏图鲁的信息,可惜出版社早已倒闭。至于巴苏图鲁的作品资源也一直未能找到。最后他留言说,愿意花钱购买李鱼手上的巴苏图鲁的作品,电子版和复印件都可,当然钱不会太多,末尾留下一电话号码。
这事儿过去了大概半年,李鱼某天在市场上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当时他正在将虫草打包,并嘱咐快递员一定要让客户开箱验货。那时他的生意有了起色,他在药材市场上认识了一名客户,是个喜欢旅游和自拍的少妇。他们起先短暂地合作了几次,建立了信任的关系。后来少妇提议进行深度合作,合作模式是由少妇负责销售,李鱼负责产品供应与运输链。少妇口才绝佳,极有人脉与手段,李鱼不知道她具体怎么做的,但订单源源不断。当然李鱼在产品与物流上也是尽心尽力。很快,李鱼就赚了不少钱,这个说法因人而异,但对李鱼而言确实是从未拥有过的财富。现在他能不太约束地养活自己,还能送父母一两样体面的礼物。父亲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即使这并不明显。
李鱼还是会失眠。他在睡前喝一杯热牛奶,然后看几篇记不住名字的国外小说,里面混乱的情节与作者琐碎的自言自语搅得他昏昏欲睡,若他能保持这种乱麻似的思绪则会一觉睡到天亮,但往往事与愿违,大多数时候思绪会在闭眼的瞬间清晰起来,继而聒噪不已。他只得起床上厕所,坐在书桌前练字或者看看存款余额。诗是不敢写了,但巴苏图鲁的诗偶尔还是会读一读的。
电话那头是个深沉的男低音,尽管市场很吵闹,李鱼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的每个字,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身体感受,他的话像雕刻在黄金上的盲文,李鱼用身体摩挲她。电话那头的男人首先说明他确实有巴苏图鲁的作品,全部的作品,小说《雾蒙白水》与诗集《双庙米》,另外他还有一本巴苏图鲁未发表的诗集《信奉节后》,如果他想要价格可不便宜。李鱼连忙说钱不是问题。男人向他要了一个邮箱号,让他注意查看邮箱就挂断了电话。
当晚,李鱼收到一封邮件,邮件内容包含《雾蒙白水》的前两章、《双庙米》里面的两首诗与《信奉节后》里的两首诗,邮件最后说若想看完整版,须转账到指定帐号,留下一个数目与银行卡号。价格尚能接受,并且坦率说,若真是巴苏图鲁的作品应该不止这个价。李鱼读了两遍《双庙米》的诗,是他从未读过的作品,不过风格明显,绝对是巴苏图鲁所作。他看了一遍《信奉节后》的两首诗,发现跟他作的那首《雾蒙白水》一模一样,不过将之拆分成了两首。巴苏图鲁的小说《雾蒙白水》则有些无聊,讲述一群现代人流落到一个叫白水的小岛,开启自给自足的生活。
李鱼拿出钢笔,誊抄了一遍《双庙米》的诗。然后给男人的银行卡号转账。给黄维打电话,简单聊了一阵,黄维准备结婚了,未婚妻是大学同学,一个个子娇小、乡音浓厚的姑娘。黄维仔细描述她的特征,但李鱼一点都想不起这个人。挂断电话时是十点半,他上床睡觉,那晚他睡得很好。
过了半个月,李鱼还未收到新的邮件。电话总是关机,他怀疑自己被骗了。还好钱不多,他这样劝自己,心里安宁了一些。但每到深夜他都会因懊恼醒来,他不断地打电话,关机,关机,总是关机。他想到论坛里的私信,打开查看,早前的私信已被清空,只留下最后一条。内容没错,那人叙述他在图书馆里找到的蛛丝马迹,然后留下电话号码求购巴苏图鲁的作品。问题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李鱼一眼就发现了,留下的号码跟那个陌生男人的号码一模一样。这是个圈套,李鱼颓唐地倒在床上。幸好诗还不错,他心里说道。
在心里接受这个圈套后,李鱼意识到世界也是个圈套,是镜子的两面,里面和外面,极度和谐和对称。当他向镜子里面索取时,里面也会把手伸进他的口袋,这很公平。
这些言论有些自以为是,他是绝对不敢向别人说起的,但是他会给藏族人的女儿说。她蹲在摊位前的梯坎上听李鱼说,看着他,她的眼睛真黑呀,像一条黑鱼,黑鱼游进大海深处,那里除了黑暗只剩下安静,连安静也是黑暗的。黑暗像一条丝绸,丝绸做成了长裙,少妇穿着长裙来到了李鱼摊前,除了一些生意上的事,她是不会来这里的,她讨厌市场的中药味与空气里的粉末。藏族女儿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少妇问,你女朋友?李鱼说,当然不是。少妇约他晚上喝一杯,李鱼认为这种事她完全可以打电话,少妇说她只是碰巧经过这里,来看看他。来看他?她不应该说这种话。李鱼答应了,他只希望她能快点离开,市场里的污水会弄脏她的高跟鞋,那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高跟鞋,上面有一双曲线优美的小腿。
晚上,少妇还穿着白天那条长裙,她提议去酒吧喝一杯。李鱼则说去他楼下的烧烤摊,那里的啤酒同样清冽,孜然羊肉串的和签签牛肉是招牌菜。少妇同意了。她胃口不错,吃了不少羊肉,还喝了两瓶啤酒。她有些醉了,面色红润,靠着李鱼的肩膀说话,嘴里扑腾出羊肉的腥臊气与啤酒的麦芽香。她讲了很多东西,但好像又什么都没讲。李鱼猜想她应该会讲她的婚姻与家庭,她的老公应该是个外企高管,或是个爱玩游戏的帅哥,比她小两岁,没有工作,他们没有孩子,未来也不打算要孩子。李鱼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嘴在她耳边暧昧地说话。
李鱼送她回家,他们在小区里的树林里拥吻,当李鱼想进一步时,少妇抓住了他的手。她说,好了。然后她开始整理头发与衣服。李鱼把她送到楼底下,她亲吻了他的面颊。李鱼感觉自己脸很烫,像蒸熟的年糕,而她的吻是一记重锤。
第二天李鱼准备进山收药材,他租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少妇同他一起去。走时他送了藏族女儿一本书,是他手抄的巴苏图鲁的诗集。藏族女儿情绪激动,抓着他的衬衣哭泣。李鱼拍拍她后背,她的头发有着奇特的味道,是陈旧的烟草味混着柠檬香。
当汽车发动时,如同约好的一样,他们忘记了目的地,李鱼将车随意驶入黑暗,然后在路途的光亮处停下。晚上他们吃了当地特有的麦子粑和烤鱼,喝了一壶老鹰茶,茶汤浑黄,有一丝甜味。他们在简陋的旅馆,没有洗漱,一波又一波地做爱,在油腻的体液中相拥入睡。
深夜,他在一阵辽阔的汽笛声醒来,醒来时他以为自己瞎了,窗外黑透了,一丝一丝光亮都没有,就像谁用厚厚的黑绒布遮住了世界。少妇在旁边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他摸索着走到窗户前,看向他以为的窗外,什么都没有,连黑暗也没有。他打开手机,光亮让他有种从空中跌到现实的感觉。有一封邮件,那个陌生男人发来的消息,他很抱歉前段时间没有及时回复邮件。只因他家里出非常严重的事故,使他不得不得先放下其他事宜。现在他终于有空把手上的巴苏图鲁的作品全部整理妥当并发送给他,但邮件后面并没有附带巴苏图鲁的作品。他说巴苏图鲁隐匿山野多年,如今他终于查到了他的下落,如果李鱼愿意给他一点好处,他可以把具体地址给他。在看邮件时,李鱼似乎又听到了他那金子般的声音,他或许是个骗子,但有着金子般声音的骗子值得被相信。男人给出了一个比上次高几倍的价格。李鱼没多想就转账过去。过了半小时,他收到了一个地址,和一张手绘的地图扫描件,目标处画了一个五角星。那个地址有些熟悉,他猛然意识到那地方就位于这个小镇。
少妇醒来时,天已大亮。李鱼坐在床前,穿戴齐整。少妇吻了他的嘴唇,进卫生间洗浴。他们在楼下吃了稀饭与咸菜。然后驱车前往那个地方,他们开了二十分钟,路越来越深,人烟逐渐稀少。他们出发时没放音乐,后来开始放民谣,放流行乐,放摇滚,声音越大,四周愈显荒凉。当荒凉到了极致,天突然亮了,这有些难以理解,但那一刻,李鱼确实是这样的感受。就像天的清澈更进了一步,让人第一次对透明有了概念。他看了少妇一眼,少妇同时看向了他,显然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与天相反,道路变得肮脏,从泥泞变作灰白,然后变黑,比煤块还黑,不久他意识到,汽车正行驶在煤块上。他们在一块破落的招牌前停下,上面用灰白的字写着“老鹰崖煤矿”,似乎人去楼空多年。他们将车开进去,然后不断鸣笛。声音在楼房间撞击,然后折向天空,变成一只羽翼丰满的鸟。少妇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看着鸟儿飞远。
终于有人出现了,他站在一个仓库前招手,李鱼靠向他,在一旁停下。那人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体态有些发福。还好他没带金丝边眼镜,李鱼这样想。男人与他俩握手,嘴中说着欢迎欢迎。就像按约定那样,来接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男人把他们引向库房内,他一边带路一边留他们吃午饭:“我们这里有最正宗的箜洋芋,玉米糊糊你也要尝尝。”
他们踩着腐朽的楼梯上楼,走过一段潮湿的长廊,然后推开一扇铁质仓门,男人做出请进的动作。这应该是男人的房间,水泥地上扫得很干净,一张圆形木桌,三张椅子,一张床上床单与铺盖整理地一丝不苟,一个脸盆架上放着铝制脸盆和毛巾,一整面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李鱼在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是本诗集,作者正是巴苏图鲁。他接连抽出几本,全是巴苏图鲁的作品,没错,这一整面墙都是巴苏图鲁的书。每本书的装帧差不多,厚度差不多,封面都统一画着线条与平行四边形交错的图案,中间用大号的楷体印着书名。内容上略有差异,略有差异的意思是既相同又不同。有几首诗、几个短句、几个意向反复出现,似乎他翻阅的是同一本书,但若拿到一起比对,又发现完全不同。
男人请他们坐下,并给他们倒了水,水有股过夜的味道。男人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一章,开始朗诵,他用蹩脚的普通话朗诵,像名作会议报告的村支书。李鱼感觉少妇在笑,但实际上她正认真听着,眼睫毛上似乎有了露水,李鱼发现自己从未注意过她的睫毛。
男人朗诵的是《水草与旱烟》,李鱼闭着眼睛在心里跟着朗诵,他看见老农蹲在田坎上,那人应该是他的父亲,因为他有父亲的悲壮与沉默,他弓着背抽旱烟,碧绿的水草从黑色的土地中爬出来,它们穿越整个太平洋,只为从这里爬出来,它们伸出手缠绕老农的身体,老农还在啪嗒啪嗒地抽旱烟。
男人读完后,放下书看着两人,似乎在寻求掌声,李鱼与少妇便站起来鼓掌。他朗诵的如此糟糕,却希求掌声,李鱼顿时对他有了怜悯。待掌声结束后,男人行了一个谢幕礼,带着二人走出房间,上楼来到另一个仓库用餐。里面坐满了人,像个热闹的夜市。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空桌,未等他们点餐,老板娘就端来了食物。男人说:“都是本地特色,外面吃不着。”男人又叫了一瓶啤酒,给三人倒满。男人说他以前在这里长大,那时候这个煤矿还在运营,后来煤矿开采完了,人就走了,周围的村民也离开了。他在城市混过几年,写没人看的诗和小说,也写过剧本。后来转行做设计,但没混出名堂,就又回到这里。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
李鱼站起来问:“服装设计吗?”
男人说:“我做过很多设计,平面、建筑、企业图标、软件页面。但唯独没做过服装设计。”
李鱼坐下来,说:“如果你做过服装设计,我就要用这个啤酒瓶敲你头。”
男人说:“你真幽默。”
他又端起啤酒杯问少妇:“你说是不是?”
少妇点点头,两人大笑起来,就像这件事很好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