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我们描述的所有一切,都是后来在我们的记忆里发生的
那年三岁半,你刚从省城回来。
你戴着一顶灯芯绒做的坦克兵帽。脸圆圆的。白皙光滑。带点婴儿肥。你穿着背带裤。粗呢格子。这是和当时农村的同龄孩子完全不一样的打扮。
你站在煤油灯下。仰起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群人围着你,俯下身,好像打量珍稀物种一样,低头看你,一边发出欢快的说笑声。他们中的几个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捏你的脸。你傻傻地笑着。不说话。玻璃灯罩里的火苗偶尔抖动一下。于是你和围着你看的那些人的脸上的淡黄色的光也随着忽明忽暗起来。
灯光不亮,只能照到很小的一块。这使那些围着你看的那些人身体中没照到光的部分看过去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他们的身影在身后的墙上投下弯曲的变形的一大团一大团的黑影。
这让你感到诡异恐怖。
你看到妈妈和他们在一起说笑。这又让你感到安心。
房间不大,还算暖和。但是听得到从门缝里传进来的凄厉的鬼叫一样的声音。风打在玻璃上,听过去甚至好像有一个人恶作剧般在拼命拍打窗户。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害怕黑暗的。你不敢一个人在黑暗中独处。不敢走夜路。不敢在暗夜听鬼的故事。你害怕在那一团若有若无的黑暗中,忽然会有面目狰狞的厉鬼一跃而出扑向你把你摁倒在地然后生吞活剥。
你或许也是在那时起对气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敏感的。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都要不自觉地用鼻子嗅那里的空气。你对空气中的异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敏感。你不能容忍浑浊的带有异味的空气。不能容忍房间中浑浊的隔宿的气味。不能容忍老年人身上散发出的甜腻腻的未能化解的葡萄糖的气味。甚至不能容忍空气中那种因为缺少油水导致的纯粹是淡懈懈的菜的气味。这是一种使你感到清寒、感到窘迫的气味。
当你的手指碰到所有你怀疑为不洁的物体后,你都要习惯性地把手指伸到鼻子底下嗅一嗅。似乎这样才能够让你感到安心。
这个习惯维持了很长时间,你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比你高两级的学长向你指出来之后你才发觉。后来这个习惯又保持了好几年。
所有这一切的原因你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对作为故乡的这个小岛的清洁卫生带着一种对你这个年龄的小不丁的孩子来说不可理喻的戒备心。
为什么一个几十个月大的毛头小孩子会对清洁卫生如此敏感?
是因为他在小岛过的生活和在省城过的完全不一样?但是你若一定要他说出省城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却全无印象了。毕竟他实在太小了。那么是潜意识里的印记?或者就是母亲的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