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侠

在空中

那是五月末的一个星期五的清晨，他短暂地飞在了空中。理性说，那可能只是一两秒钟的一瞬间。对他来说，那一刻却无比漫长，像任何一个生命即将终了的时候。他想，他的生命难道就要在这一刻结束。他才33岁，有些害怕、遗憾、后悔和无奈。他一点也不想死，对生存他从没有如此过。他还没有成为伟大的作家，还离得那么远。他想，刚刚要是骑慢点就好了，或者不要加速着想要冲过去。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生命了，它已完全被死神所掌握。他想挤出一点眼泪，匹配这悲伤的场景。他失败了。

成龙

侧面驶来的红色小轿车把他的电动车整个撞出去七八米，他在空中惯性向前来了个屈体前空翻360度以上，重重落地。他记不得自己落地的姿势，或者哪个部位先着地。他觉得那一刻很惊险，像是成龙电影里的一些动作。他更加佩服成龙了，觉得成龙不时便要经历那些生死时刻。他幻想，如果他有成龙大哥或体操运动员的身手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直挺挺地完美落地，或是来个前滚翻缓冲一下。他为自己没有死感到庆幸，得亏自己体重轻和偶尔跟同事们打篮球。

流泪

中午，他回到家坐在电脑前看视频，托着那只有些疼痛不能动弹的左臂。他的左肘在医生和肇事女司机的生拉硬拽之后终于塞回原位。石膏的号没了，下午才能打石膏。他看的是B站新人up主“小约翰可汗”的最新作品《阿富汗（下）》，大概是说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战争。这期间，有个别同事和学生在询问和关心他的伤情。有个学生发来qq说，卡老师，您辛苦了，谢谢您三年的教导，多注意休息，保护身体【玫瑰花】【玫瑰花】。他回说，好，谢谢你，你真好【呲牙笑】。不知从何时起，眼泪止不住从他的眼眶流出。他想，也许是疼痛孤独善意战争共同作用的结果。甚至，他哭出了一两声，他觉得难听，便止住了。他连续听了四五遍视频末尾的苏联歌曲，由于泪和汗的混合使他的眼睛异常难受，这才作罢。他关了电脑，走进卫生间，低着头，打开水龙头，用右手接水不断往脸上抹，想要抹掉难受和想哭。他坐在客厅沙发上休息，准备等会儿去医院打石膏。

无言的问候

在他受伤之后，几个同事和学生对他进行了问候。其中，一个害羞的维吾尔族男生所采用的问候方式，让他印象深刻。男生到他QQ空间，浏览了他的几篇日志，两篇《可爱人类》和一篇《初二八班手抄报》。《可爱人类》写于初一，一学期一篇，是他独创的一种文体，每篇一百字以内，如实记录下在他看来同学们可爱的举动。后者是疫情期间学校让交的同学们做的手抄报的照片合集，还有两三张同学们在教室开心领奖状的照片他也放入其中。他觉得他跟这个男生相像。

残废的蹩脚演讲

第二天是星期六，初三像往常一样要上课。他下午有课，中午便到了学校，心想要把上课要讲的卷子先去做掉。其实，他更期待课前的演讲，对此他在心中筹谋已久。他觉得那将是一个幽默的机具教育意义的演讲。当他开始说话时，他发出的声音绵软无力，只是口腔像青蛙嘴一样机械似的张闭。难道是那一摔，摔碎了他的胆量和精气神。他觉得这是长时间没有在课堂上讲课，不习惯罢了。事实是，这的确打乱了他演讲的节奏，最终不到五分钟演讲便草草了事。他提到他对生命的热爱，要遵守交通规则珍惜生命，也穿插了诸如成龙动作片的搞笑，却遗漏了对同学们的关心的感谢，也没有因给大家带来麻烦而致歉，也没提到他的电动车，等等。这些本是他计划中的内容。

爱车

他很早就注意到“爱车”这个词。他没有查任何资料，结论全凭想象得出。他觉得它可能最早出现于二十世纪末，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的九十年代。那时，中国的经济突飞猛涨，陆续有一些先富起来的人购买了小轿车。他想，也许就是那些人中的某个人叫出了“爱车”这个词，然后便传开了。他看到了其中的两个意思，前一个早已有之，后者产生于这次车祸之后。我们几乎从来不用“爱车”来形容这些车，电动车、自行车、拉拉车、平板车、手推车、火车、灵车和毛驴车，等等。在他读过的不多的书籍中，他没有发现一条这样的记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爱车”只用来形容小轿车？答案很明显，小轿车的价值更大，准确地说，是使用者认为它的价值更大。这也从另一个维度说明了“爱”的本质，价值达到一定的程度便产生了爱，价值降到这个程度之下爱也就消失了。没有任何一种爱是理所应当的、无条件的、未经计算的，只是我们忽略或隐藏或假装看不见它们罢了。他想，他买的那个二手电动车被他骑了八年，它可能还站在事故路口的人行道上，它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个月了。如今，他把他的电动车也称作“爱车”，不再像之前那样嘲笑这个词。他拟人化了他的情感，也把他的破旧电动车拟人化。他觉得，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电动车。它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一个劲地带他朝学校奔跑，完全听从与他的指挥。它却被撞倒在几米远的路中间，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它也想到它会被撞，它还是害怕地加了速。他想，它承受着无以言说的巨大痛苦。

恶作剧

星期六下午，德育处的钉钉群里发了某个通知，他没打算回复“收到”。晚上，他看到金灿灿老师回了“收到”，便立马也跟在她身后回了个“收到”。金灿灿是学校新来的刚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很漂亮。他喜欢金灿灿，不过已经被她明确地拒绝了。他放弃了，只是还保留下了这个跟在她身后回复“收到”的小爱好。他觉得自己有些变态的可爱。金灿灿可能只觉得他是变态吧！

萧婷

萧婷是他上一届的学生，她马上就要参加高考。这两三年，他们偶尔会在QQ上聊天，大多都是她的学习或数学题。这个学期，他每周六或周日都会跟萧婷聊天，他多是找话说些没什么营养的废话。他鼓足勇气给萧婷发了条消息，马上高考了，让她再加油几天。星期天结束了，萧婷也没有给他回复。他料到了这个结果，还是会难过，毕竟它不是一个问句。他知道那不是根本原因。上星期日，他心血来潮给萧婷发了一条大胆的信息，问她高考完了之后他们见面好不好。萧婷回复了，说她们好像是要去初中。他太胆小，不敢说他想要的是和她单独见面，只回了个“好”。萧婷太单纯，也可能是在装傻。他觉得后一种猜测的可能性增加了。

一个学生的看望

星期天早上，他的一个学生一定要来看望他，他只好同意了。他有些愤怒，觉得那孩子有些自私。那个学生只为满足自己的探望之情，却不顾伤者其实并不想在社交上接待应酬。他觉得自己太冷漠，他认为冷漠才是人际交往最舒服也最正确的方式。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怪胎,别人明明只是好心的探望。还好，学生和他的妈妈很快到来又很快离去，他们完成了这次看望。出乎意料，他感到高兴。他听到男生的妈妈说，她儿子崇拜他，说他不看电视都看书，边看还边做笔记。他觉得那孩子是可造之材，也希望他能一直拥有独立的思考和见解。他的愤怒还有一个原因，他本计划在这个时间进行自我运动。他迫不及待地开始运动，左手打上了石膏，便只好启用生疏的右手。他这才想起他看过几部石膏题材的日本电影。

变态的挠痒

这几天，他不时感觉到打上石膏的左肘有些痒。越来越痒，也更频繁了。他搜索了百度，医生都说去医院找医生检查，有患者说这是在长肉或者拿筷子掏掏就不痒了。他拿来根筷子，小心地把它插进石膏与手臂之间的缝隙。他用筷子在缝隙里抽插，不时摩擦着皮肤，偶尔也顶到了肘关节。他感觉好爽，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变态的快感。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才结束这变态的挠痒。他意识到他很有可能对这个变态的挠痒上瘾，或者已经有瘾，便决定对其进行尽可能的节制。他觉得这像自虐狂，通过割划自己的皮肤获得快感。他害怕取石膏时，被医生和肇事者通过他手臂的伤痕发现他那隐秘的变态癖好，进而否定了整个他。他做到了，差不多四五天一次。他无奈地发现，这并不能说明他意志坚定。恰好相反，时间越久就越痒，挠痒时便越爽。他不得不承认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获得那更爽的快感。

剪指甲与高考

由于左手掌也打上了石膏，左手掌无法完全合拢发力，他那点力气便不足以为右手剪指甲。他幻想，也许可以请求萧婷来帮他剪指甲。他很恶心，进而还想象了该怎么无耻占有萧婷。高考的前一两天，他又给萧婷发了信息，提醒她考前和考试时需要注意些什么。他真的希望萧婷能考出好成绩，至少也要发挥出平时的正常水平，毕竟那是十几年的学习。他想起他们多次在QQ上讨论数学题。萧婷告诉他，她很紧张。他让萧婷听听音乐或是出门逛逛。萧婷早都把音乐软件删了，便决定出门散会儿步。高考第一天中午，萧婷问了他一道数学题的一个小步骤。他给她加油。下午考完，萧婷说她连第二题都没写出来，听到他朋友说挺简单的，她便崩溃了。她硬说自己没哭。他试图通过搞笑让萧婷开心加油。高考完了，萧婷开始玩耍，他们的联系也少了。他左手掌的力气变大了一些，便忍痛剪掉了右手的指甲。

再次慰问

高考结束没几天，他上一届的已经参加了高考的学生们再次慰问了他这个初中班主任。两三天前，主要是他本校的学生已经对他进行了首次慰问。关于“慰问”的说法，是他的自嘲。他不想因为噪音打扰办公室的同事，便到校门口与同学们进行了亲切的会晤，也没给疫情期间的保安添麻烦。他们差不多十人，男女都有，大多都是成年人的装束。有本校的，还有市里外校的，还有个石河子上高中和一个四川上专科回来的。他们说着些无聊的话，偶尔装个傻搞个笑，谈论着玩耍和假期学车，等等。半个小时后，他说他要去班里看学生自习，还有几天就要中考。他带着他们送他的一捧花回到了教室，把他送给了他的结对子学生。他觉得他们对他很好，也觉得他对不起他们。上一届和上上一届的学生们，总是被他打。有学生毕业时告诉他，说他三年来每天进班都是板着脸，从来没笑过。一直以来，他都有这样的愧疚。每当这时，他的歉疚便愈加深刻。

打电话

端午节前夕，他的爸爸打来电话，问他回不回家来。他说学校只放假一天回不来，的确只放一天。他觉得他爸爸这次打来的电话与以往不同，语气变得柔和，还是问到了他的终生大事，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似乎是来自一个朋友的寒暄闲扯。他有些伤感，为他的爸爸为了他有了这样卑躬屈膝的变化而伤感。他想起最近他给他给他妈妈打过一个电话，那是他被车撞了的当天或第二天晚上，他记不清了。他问他妈妈回锅肉的做法，说是要把家里上次拿来的最后的大葱炒完。他的妈妈告诉了他，第二天他妈妈又打来电话说了些补充事项。他想，他这个无比冷漠的人也需要爱呀。他为他的父母感到可怜，可怜他们在这个没本事的脾气大的儿子面前还得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他一直叫父母爸妈，现在却特别想叫他们爸爸妈妈，还想跟他们说对不起。

老师 我其实有对象

“老师 我其实有对象”这是他向萧婷表白后，萧婷回复给他的信息。其实，他已经知道萧婷有男朋友，从她今天才公开的一条说说中得知。在那之前，他刚给萧婷的新签名“朝朝暮暮。”点了赞。他幻想，“朝朝暮暮”的意思是，每个清晨和每个夜晚，萧婷都在思恋他。他记得那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今，他知道萧婷思念的是别人。他本想假装不知道，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只好给她发了信息。他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事情终止，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几分钟后，也就是凌晨一点钟，他草草结束了此事。两点钟，那是他早已计划好要看的中国与叙利亚的足球比赛的时间。在那之前，他进行了几十分钟的自我运动，和日本电影中的可爱女人恋爱了。

落地

当他有记忆时，他已经坐在地上。他感觉脑袋还算清醒，便试着微微动了动双腿，还能动。没什么事，只是膝盖处的裤子渗出几滴血。他又动了动右手，最后是左手，没想到全都没事。他看到手肘处的外套上有血迹。他想，它们都是外伤，没有伤到骨头。他感到庆幸，心想，多亏了自己做着学校保安的工作，还好学校保卫科时常对他们进行身体训练。他好不容易勉强脱掉头盔，透透气。路口的辅警早都跑过来，过了一阵子，问他有没有事，能不能动，要不要坐到路边。他坐到路边。胖辅警把他被撞到路中间的电动车扶起来，试图推到路边。没想到，胖辅警被没有熄火的电动车拖着跑到路边，好不容易才停住。他偷偷笑了。他站起身对车主说，他没事，不用报警了。他坐上电动车，关掉车钥匙，扭了扭车把，戴上头盔，用脚拨起支架，打开钥匙。他和他的电动车慢慢走了，在绿树环绕的非机动车车道上的绿色隧道里。蓝天下洒满明媚阳光的公路桥上，他骑着电动车直挺挺地盯着前方。他不敢歪一下头，害怕看到这个正在他身旁和身后的空中随风而逝的小插曲，便再也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