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刃 / Green Blades
*原文首发在「The Closer Gallery 小的首饰廊」公众号,英文版刊载于Klimt02。
我铸造了一百把绿色的刀,半虚构了从一把星巴克塑料餐刀到一枚先秦刀币之间的演化史。对我而言,这两者谁占据的真实历史中的时间点在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变形」(morphing)这种描述变化的方式。我把塑料餐刀写在先秦刀币之前,仅仅是想让这个序列从我们更熟悉的形态开始。


星巴克的餐刀是用于切割的器具,却因为对成本的考量而使用塑料制造。为了增强它作为「刀」的强度,它以微小锯齿镶边。而它之所以是绿色,是为了配合品牌整体的营销与推广策略。它是一个巨大现代餐饮企业日常运营中的一环。
先秦的燕易刀虽然使用坚硬的金属铸造,却并不是一种可以拿来削切的器物。它作为一种货币,虽然模仿了游牧民族日常使用的凹刃铜削的形式,却意图实现人类社会中最为抽象的功能。它原本不是绿色,我们在此刻看到的铜绿,不过是被时间催出的锈色。

如果我们从库布勒(1912-1996)所提出的造物史视角来看,所有的人造物都不过处在由一个个形式序列编织而成的巨大网络之中。一种人造物的某种特定形式,在历史中传递、漂变或者丧失,这种变化本身是永不停歇的。人造物件的形式在不断地变化,而我们手中的某件特定物品,不过是在这种永无止境的运动中截取出的一瞬。有许多人造物件——特别是那些极端实用的物件——的形式在数千年间基本没有改变,譬如刀具。可能因为它们的形式与人们的需要贴合得太过确切。而就是这样稳定的物件形式,却可以传染给其他种类的物件。刀币起源于古黄河中下游牧民使用的生活用具。事实上,有很多世界上最初的铸币都取材于另一种人造物的形态。有一种说法是,牧民们曾直接将铜削刀当成是实物货币使用,而刀形铸币不过是这一习俗的转化产品。不论这种猜测是否正确,总之,刀化做了货币。或者反过来说,货币的形式被刀的形式感染了。正如数千年以后,货币与交易的渴望被碾成一种翠绿的颜色添加入塑料餐刀的形式里。人造物件的各种形式元素,诸如尺寸、形状与颜色总在彼此间互相感染。在由刀刃和刀柄所构成的形式序列里,餐刀与刀币必定是遥远地向对方呼喊着的两者。
如文章开头所提及,我所做的这些餐刀与刀币的杂交物,组成的是一个「半虚构」的序列。未被虚构的部分正是它们在颜色、尺寸和结构等形式上的联系,而被虚构出的部分,是这种严格地被计算机分析出的「变形」过程。
在计算机图像处理的领域里,「变形」是一种插值技术,用于在两个对象之间创建一系列连续变化的中间对象,以实现从源到目标的平稳过渡。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要发明这样的图像处理技术?为何我们渴望在两种图像、两种形式之间,填塞入平滑的转换过程?

在电脑技术出现之前,自然历史画家鲁道夫•扎林格(1919-1995)曾绘制了用于描述进化论的著名插图《通往智人之路》,这可谓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科学图像。它被大量复制、修改和戏仿,也招致无数的批评。除了那些已经被证伪的科学事实错误,大量批评都是在针对这张图将「进化」简化为一个线性的过程。野兽们似乎是以成为人类为最终的目标,一个接着一个,亦步亦趋地向前。「但是,」最出名的批评之一来自史蒂芬·古尔德(1941-2002):「生命是一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不断地被死神修剪,而不是一个可以预测的进步阶梯。」
让我们把视线投向更远的从前,不仅是电脑技术发明以前,而是整个科学体系出现之前。秘鲁安第斯山脉中的查文遗址大约形成于公元前1200年,在那里,考古学家们发现了被嵌入围墙的巨大石雕榫头。如果没有任何遗失,超过四十颗榫头组成的序列,描绘的是一位萨满从人类的脸孔变化为豹神的脸的过程:眼球的位置逐渐退后,鼻孔上翻,獠牙伸出。或许巴塔耶(1897-1962)对于拉斯科岩画中描绘的史前人类的评论同样适用于这里。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野兽是比人类更接近神的存在,因此要躲藏于野兽面具的背后。因为我们不过是「以野兽的荣光来伪装自我的人类」。

在这两个例子里,我们能看到一种明显的共同特征。科学插图中描述的前进方向是让兽变为人,而来自史前的、非科学的雕像所描述的事情是,为了从人变化为更高等级的存在,人类又必须要重新归化于兽类。如果按照图像的演绎法则,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两者接嵌成一个兽和人之间转化的闭环。而连接这个闭环的,不是某种描绘的风格,而是这种阐述变化的方式,而是某种我们用于制造图像的逻辑。借由这种逻辑所渲染出的图像,我们自以为抓住了世界和它运行的规则。为什么即使会导致错误的暗示,我们也要在猴子和人之间找到更多、在视觉形象上更精确的「过渡物种」来描述「进化」这一过程?为什么一位萨满通过致幻药物、从人变成野兽的过程需要超过四十个不同的形象来描述?为什么要在两个相异的形态中插入一个或一系列的假想中间形式,以便制造出一种平滑的过渡?这就像是针对格式塔的反向操作。格式塔证明的是,人们能在不连续的形态中感觉出它们的关联。而我们描述事物的方式则与之相反,我们在不断地补足。有的时候我们补足的部分甚至比我们的所需更多。
这就是当我在制造这一百把刀的时候所想的事情。我意图制造出一种因为过于平滑而造作的演变史,仿佛两个物件之间的每一次变化真的可以像是从飞速闪过的电影胶片中抽出的一帧。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于做出这件作品的时刻了。一切时机都已成熟,无论是修辞学上的譬喻还是图像技术上的逐帧计算,以及,计算机「铸造」技术的成熟与普及。


你完全可以反驳我在这篇文章第一个句子中所使用的词语「铸造」,因为我不过是使用 3D「打印」了这一百柄绿色的刀。但我必须指出这一点,3D 打印机工作的方式,与其说是「打印」了物件,不如说是「铸造」了物件。今天,被 3D 技术所模拟出的任何一个实体,实质上都是由一层无厚度的薄膜所包裹着的空腔。这个在现实中不存在的虚空之处,这个对他人来说完全不可见的内部,是仅仅只属于创造者们的空间。这空间先于计算机存在。古代的石匠或者是陶工可能还无法意识到它,而那些铸造金属的匠人却一定早就发现了这样的空间:为了将滚烫的铜液塑造成形,就要事先制造出一个和这个形状一模一样的空腔。我一直试图探索这种制造物件的语法,并且我认为这是最适合制造这件作品的工具。几千年前,古黄河中下游以北地区的牧人们学会了铸造刀具,继而又用同样的方法铸出钱币,今日,我也使用同样的方法铸造出跨越数千年的两件人造物的杂交物种。
李维伊 2021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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