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江雪》
先提供柳宗元《江雪》的另一个译本,译者为Donald A. Riggs与Jerome P. Seaton,引自程抱一著作Chinese Poetic Writing(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书上误印诗题为《雪江》。

这译本从属于程抱一对中国诗语言美学的探讨,倾向直译。值得注意,原诗「人踪」是人的脚印,「蓑笠翁」是穿蓑衣戴斗笠的老男子。Riggs与Seaton的翻译虽有简省,但到底保留了脚印、蓑衣老男人的意象。然而,广为传播的许渊冲先生(1921—2021)译本却是这样的(aabb为笔者附注的韵脚):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a]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b]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b]
无意恶搞,纯为讨论方便而罔顾平仄与中英文诗语的差异,将许译大意回译如下:
山山无鸟飞, 径径不见人。 水上孤渔人 钓雪孤舟里。
绕开此译为人诟病的「钓雪」(fishing snow)一语不谈,译诗里只出现a lonely fisherman(孤独的渔人),没提及穿戴与年龄段,词句不算忠实。而且「孤独的」渔人这个形容也是原诗没有的:「独钓」毕竟与「孤独的渔人」不同。
用词重复似是许渊冲此译的一个特点。介词不计,Hill, path, lonely, no均用了两次,afloat与boat语意有点叠床架屋,fisherman与fishing这两个单词也可算作部分重叠(值得注意,原诗并未透露钓叟是职业「渔人」[fisherman])。反观柳宗元的诗,二十字各各不同,而且未用虚词。当然Riggs与Seaton的翻译亦不乏重复用词,但程度远小于许译。重复、aabb的韵脚,使译诗产生了一种儿歌童谣般的效果,不似原作的简练干净的绝句风格。
有趣的是,我发现新浪微博载有许渊冲翻译的另一个版本,它看上去并不那么主观,交代了A straw-cloak'd man in a boat(舟中蓑衣人),尽管孤舟、老翁的意象仍然缺失。其译如下: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straw-cloak'd man in a boat, lo! Fishing on river clad in snow.
第三四句,跟许译广为传播的版本截然不同。以lo!(「瞧!」或「看哪!」)与snow(雪)押韵,未免拼凑,所添的 「lo!」字如投石落水,打破了原诗静寂的意境。
「独钓寒江雪」,人人都知道钓的不是雪,但许老似乎自得于他独有的「钓雪」诠释,尽管他那另一个版本(见上文)也不违主流地翻译为「垂钓于覆雪河上」(fishing on river clad in snow)。其实,早已有无数学者,比如叶维廉、程抱一等,指出过中国古典诗意象仿佛电影镜头剪接的「客观」呈现。而中文诗语的传统,也往往容许词组相接时不带介词,略去空间关系不提。《江雪》第一二句严谨对仗,第三四句则大致对仗,按意群可以停顿为( 标以 / 号):
孤舟 / 蓑笠翁 (空间关系:翁在舟上) 独钓 / 寒江雪 (空间关系:垂钓雪中)
这里相当于西洋诗常见的跨行(enjambment)写法,将「孤舟蓑笠翁」语意未尽的句子接到下一行。第三行「孤」字对第四行「独」字,自是工整,然而第三行「舟」、「翁」均为名词,第四行「钓」却是动词——我想,柳宗元的写法,提示我们可以将全诗最后一个字「雪」也想象为动词,snowing。(那么全诗四行就有三行以动词结束:绝、灭、雪。)诗中景象并不只是积雪皑皑,雪花仍在飘落。拍成MV,也许不妨这样处理:
(特写镜头):孤舟 (镜头推移至)蓑笠翁独钓 (镜头推移为老翁眼中的)寒江雪——隔着前景簌簌飘落的雪花,见到的寒江 (拉远的全景镜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当然,将「雪」字正统地理解为名词绝对稳妥;使用名词snow来翻译,也是上述三种译本所共通的处理。我无意标奇立异,只希望指出那个雪字的词性模棱之美。试想漠漠寒江上,落着雪,钓叟与船只身默然共对,天地间阒无生息,这是何等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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