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挚爱,“她” ――关于对《卿卿如晤》里信仰的追问
读完《卿卿如晤》有一段时间了,在此之前一直纠结于要不要记录自己的感想,以及回望外婆去世后那段对我而言的“至暗时刻”。 犹豫许久,向朋友倾诉后决定像以往一样继续记录自己的内核,作为一个成长的石碑立在心里。
我必须坦白,当读完路易斯的悼亡手记时,我感觉到了莫大的欢喜,我寻找到了和我有共同情绪变化的人类,可紧接着更深刻的虚荣便随之而来,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情感,原来我对我外婆的爱并不是深刻到无与伦比。 当意识到我的情感变化如此剧烈是因为“爱”之前,我一直身处在空茫的虚无和不自信当中。如路易斯一般,在面对挚爱之人离去时,巨大的悲恸笼罩了我,我沉浸在难以忍受的痛苦里自怨自艾,但我显然比他懦弱许多,潜意识里的抗拒让我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我预见了它强大的破坏力,开始逃避这类沉重的情绪,逃离与她有关的一切,连同她的葬礼。 但时间是最残忍的利剑,它会戳破一切你的伪装,当我不可避免得察觉到她的离去带给我的影响后,接踵而来的悔意彻底淹没了我,“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我为什么要放弃参加她的葬礼!”,这种声嘶力竭的呐喊一直环绕在我的心头,连同失去她带来的痛苦一起折磨着我。
读此书时我不止一次羡慕路易斯对他妻子的纯粹,羡慕中又带着对自己的唾弃,我居然又在审视他人的痛苦,甚至与自己的痛苦进行比较。在对待外婆离去这件事情上,从起初的悲痛到如今平静得记录,我的内心经历了无数次的毁灭又重建,这让最初的悼念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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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又西下,与她有关的事物一次次得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某个午后像是灵魂得到了某种印证,脑中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就像她生前的任何一个时刻,不带任何特殊情感般,与她自然得交流,而今我像是得到了某种眷顾般,那么自然得就想起了她,仿佛她依旧存在。 这是她离开后的一个月我拥有的感受,像灵光乍现般闪现,我静止了许久,身体终于再次行动了起来,无意识得走向她待过的房间,试图去寻找她的身影,可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恍然发觉,她已经不存在了。像是此刻才终于察觉到死亡的真正含义,死亡,意味着她不再存在,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她。终是克制不住,眼睛酸痛,泪水缓缓流过干涸的眼。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她已经离开了,离开了这个有我存在的世界。 而今我依旧认为,像悲伤这类情绪是会令人上瘾的,当你沉溺在如同被黑暗笼罩的情绪沼泽里时,你会感受到以往没意识到的爽快,一种自虐式体验。哀悼失去了它最初的样貌,最初因察觉到她的离去而带来的苦痛逐渐往不可控制的地步发展,我开始一味沉浸在自怜中,品味这腻歪的快感,不可自拔。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一种自厌又弥漫在我的心里,多希望自己能够单纯得悼念她!如今这般放纵得让这种情绪泛滥,我所哭泣哀悼的还是她吗,不,不是,而是一具虚设的木偶!
但那时的我不知是丧失了自我控制,还是如我外婆信奉的基督教所言“魔鬼附在你身上了!”我可能的确是被魔鬼附身了,开始变得懒散厌世甚至恶毒得不堪承受。在她离去的半年里,我终日浑浑噩噩,机械得重复简单的进食,睡眠,大脑不再运转,任何东西都被我排斥在外,我彻底封闭了自我。倘若哪位热心人士想要“唤醒”我,他必会遭到我无底线的攻击“离我远点,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此刻像是分成了两个我,一个在痛苦的沉溺,另一个在旁蹙眉叹息“你不能这样,你如今这般放纵自己等于又一次杀死了外婆。”是的,我再清楚不过,我将自己的懒散归咎于思念外婆,我借着她死去的名头让自己放纵;我再清楚不过,对待任何事物的悲伤延续久了,你所悲伤的再也不是它本身;我也再也清楚不过,我的痛苦究竟欺骗了多少人,这带着表演欲望的痛苦是多么令人作呕,我希望旁人知晓我多么深爱着外婆,希望旁人知晓我是多么多情敏感的人,居然能诞生如此茂盛的情感。 甚至连我如今都不想承认但它的确如此,我那时延绵不绝的痛苦含着对自己的赎罪,因着自己的懦弱未送别至亲之人最后一面,悔恨如蚀骨之蚁折磨着我,我终日祷告暗自流泪就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让自己好受些,轻松些。 如此,可见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把一个死去之人当做了自我宽慰的工具,当做了疏解自己欲望的垫脚石,如今我战战兢兢得书写,是否也含着些赎罪的意味,沉默。
“任何事情,除非其真伪与你生死攸关,否则你无法知道自己对它是否真正相信。”悲伤许久的路易斯得到了这个结论,也让他开启了虚无主义的大门,丧妻的事实让他开始疑心自己的信仰,怀疑生存的世界,以及一切被划定价值的事物,它们值得相信吗?当真正的苦难降临在自己身上时,与面对他人苦难时的反应是否有着差别,如果我真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关心这世界的悲痛,当我的悲痛临到时,就不应该如此沉溺其间。“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独”用这些词汇为那些抽象的理念下注,对此抒发自己的情感,自信无比。而这想象出来的自信在面临生死攸关的现实后却溃不成军,如同纸糊的般一推就倒。 多么不可救药的思想啊!多么可怕的思想啊!路易斯叩问神门,泄愤般质问神的旨意,享受着攻击造物主的唯一乐趣,甚至还能犹疑得思考,那操纵一切的神究竟是兽医,还是活物解剖者? 而我呢,一个没有任何信仰的我是如何渡过的呢?虚无主义的深渊彻底拥抱了我,现有的一切知识体系被我推翻,人类群体的渺小被我一提再提,一切现知的思想都被我解构抛弃,整个人开始四分五裂,我经历了一段可怕的“黑暗时刻”。
也许是外婆怜悯我,也许是她信奉的神可怜我,竟让我渡过了这段可怕的日子,我像是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上课,读书,游玩,只是空荡荡的内心却一直提醒着我“事情还没完。”如果当时去看心理医生,当他知晓我的念头后定会说“你真是无师自通”,我学会了自我疗愈的手段,这和我后来去看心理医生时他告诉我的建议相同,转移情感,也就是学会消解情绪。我开始借着任何工具去转移对外婆这件事上的注意力,去解构情绪消散痛苦,但是我无法控制尺度,一度导致自己情绪障碍,麻烦越来越大了,无法正常表达情绪的我开始远离一切可远离的人群,往往他人在与我交谈时,就会看见我盯着某一处静止不动,或者我会无法控制边界肆意攻击他人的内心,这一度让我的朋友无法理解我的行为。 到后来,又过了几个月后,我才终于明白,那时的我在潜意识远离一切可能带着毁灭性质的伤害。我和外婆的情感建立非常深厚,很多价值体系都是被她潜移默化得影响而形成,她对我无底线的爱也弥补了母亲因应酬无法给予的关怀,可见,她是我生存十几年来关系最亲密的对象,甚至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所以当她离去后,属于她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我将不再是我,毁灭性的打击让我的自我变得稀碎,这令人恐惧的伤害让我开始远离亲密关系的建立,逃避一切可逃避的情感联结。
曾几何时,不堪受扰的我在午夜总会在心里默念“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我多么渴望外婆可以死而复生,这样现存的一切苦痛都将消散,我对她的思念快抑制不住了,我太想见她了。然而白日清醒后,每当回忆起这种念头我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每日的所想所念竟全是自己的痛苦!却丝毫没有想过她的苦难,身为忠实的基督教徒,临死之前还因着信赖她的神而未察觉到死亡临近的恐惧,倘若她真的魂兮归来,意识到她的神背叛了她,天堂并不存在,这该如何是好!遭受信仰崩塌的她倘若又一次死亡,将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磨难,我如今这样自私的呼喊,实在让人无法原谅。 多希望能有一个依托,让自己有着方向去发泄去质问去和解,然而没有信仰的我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不停得遭受烈火烘烤,如果这段想法让路易斯知晓,他肯定会说抱着这样想法的你连神也救不了!是啊,我将神许诺的天堂当做了目的,将信仰作为了手段,难怪现如今任何信仰的曙光都不愿照耀我。 20年的12月21日,我在日记中写到“我沉默得发现,我像是只能借助她的死亡,才能在日后,记明白了她。”那时离我外婆去世已经过了近16个月,我在漫长的近一年时光里才又记起她,纯粹的她本身。过分强烈的悲恸不但不能使我们与死者紧密相连,反而会切断彼此的关联。
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我终于重新恢复感官,某日在阅读尼采的《善恶的彼岸》后,我逐渐同自己和解,接纳了自己的一切,那些缺陷和罪恶彻底融入了我本身,我不再排斥它们,并将其视为“自然现象”。这某种意义上和路易斯与神的和解相似,“一切,都终会好转;一切,都终会完善;万事万象,都终会臻至圆满。”他在打碎偶像以证得它存在后,回归了神本身,找回了妻本身,终于是抛弃了自我脑海勾勒的影像,去拥抱了潜意识回溯的神秘印证,一种来自爱的自然呼唤,在这里,一切磨难都是必经的过程,它只是一个自然的程序,不必为它下注千奇百怪的筹码。不得不说这种“超脱”的概念让我想起尼采的超人说,不过如今的我依旧无法接受其内涵里的残酷性,因为我自始至终还未超脱于人外思考,这可能将是以后才能解决的事情。 当我不再反反复复的嘶声喊叫后,我终于听见了曾经听不到的声音,在某个清晨,外婆的样貌突然冒出我的脑海,不再是愁苦的阴沉,而是再自然不过的她,跟生前一模一样,在那儿淡淡得站立。当再次走在曾经和她并行的道路上时,会因不自觉回忆起她说的话而感到欢喜,当假期回到她的旧居时,感受到侧脸微风拂过,仿佛像以往一样迎来她可爱激烈的亲吻,还会难过吗,当然会,会流泪,可为之流泪的却是她本身,不再是为我自己。时隔一年之久,我终于再次看见了外婆,因这珍贵的瞬间,我将赞美万物。
我至今不敢说已经“痊愈”,只敢词不达意得狡辩为“走出深渊”,因为我早已不再是我,被砍掉了腿即使仍然能站起,但我却成了瘸子。不再存在的她,唯一存留的印记就是我脑海的那些记忆碎片,在我脑里勾勒的她终有一日会变得模糊,虚假的相片无法拯救我,我只能依靠逐日虚幻的记忆去与她相遇,到了那时,那个她还是她吗?我不得而知...
中国文化里对于悼念更多得停留在个体面对死亡的无力与苍凉,因着死的恐怖,爱本身的意义也被刺穿消解,佛法里色也是空,情也是空,不如不爱,也就不受伤害,从源头就止了这苦楚,可若不开始,这丰沛的爱也无法习得。路易斯很坚强,接受了一切来自神的“赏赐”,握住他的匕首仔细端详,甚至指出一个更永恒的盼望,让人们可以更加彼此好好相爱。他的信仰如此坚定如此热烈,简直要把我给烧化。
可是现如今我始终领悟不了路易斯永恒的盼望究竟是什么,信仰的含义到底该如何解释,如若我抱着目的去将信仰作为手段以拥抱大爱,那这和当初面对外婆死亡所做的一切又有何区别呢?自我的信仰如此难寻,我不禁常常叩问它在何方。
今日是2021年6月20日,离外婆逝去已经近2年,恍惚于时间的永恒,经历了无数次崩塌重建的我也仅仅是两个夏季的循环。
午间看书时脑中突然想起外婆的声音,“眼睛离书远些,太伤眼睛了”,抬头望去却没看见她的身影,不过我已不再暗自神伤,怔然片刻后便直起了身子重新看书。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她的,在某个时刻,见到真正的她。 唯用此文悼念我挚爱的外婆 2021.6.20,记于天津